第60章
楚照流絲毫沒有“劍修的劍不能随便碰”的自覺,完全沒在意後面一片驚悚的眼神。
他思索了下,轉過身,把差點被風刮飛的啾啾順手塞進謝酩的懷裏,就着這個別扭的面對面姿勢,仰頭打量了下謝酩的臉色,決定先開啓個簡單點的話題:“昨晚睡得如何?”
貼得有些近,那道暖熱的呼吸幾乎是噴灑在喉結上的。
謝酩眸色略深,垂眸看了眼這沒有自知之明到驚人地步的人,忽然擡手一掰,将他擰着翻了個面。
楚照流今日規規整整地束起了頭發,視線所及,是線條漂亮的後頸,血色耳墜搖搖晃晃地貼下來,襯得膚色尤為細膩白皙。
謝酩的喉結滾了滾,微微別開眼:“還好。”
“還好?”楚照流蠻不講理地啧了聲,“跟我睡居然只是還好?”
謝酩面無表情道:“那你覺得該如何。”
“至少也得是個樂不思蜀的境界吧。”
謝酩不打算理他了。
他不打算搭理人了,楚照流卻不打算消停,猝不及防抓過謝酩的手腕,他久病成醫,懂些號脈的功夫,頓了頓,疑惑道:“你的脈搏好快,被方才那一出影響到了?”
謝酩:“……”
楚照流語重心長:“謝三,你不行啊,定力這麽差,這就被激到了。”
謝酩深吸了口氣,一把将楚照流不安分的兩只手反剪在身後按住:“老實點。”
楚照流人被制住了,心大地不在意,反而還是不太放心謝酩,憂心忡忡地回頭瞅他一眼:“你眼睛好像有點紅,不會是心魔引發作了吧?”
謝酩幹脆空出一只手,把他的眼睛也捂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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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有第三只手,只想把楚照流叭叭個不停的嘴也捂住得了。
謝宗主這貴小姐似的脾氣,陰晴不定的。
楚照流一股子莫名其妙,安靜幾瞬,忍不住又開了口:“你打算如何處理陳非鶴和那個半妖?”
他陡然想起,百年前的大戰期間,但凡與妖族有沾染的人,都被謝酩毫不留情地處死了。
因着這事,謝酩還和佛宗鬧得很不愉快。
也不知道是因為嫌隙,還是因為昙鳶,這次問劍大會,佛宗也沒派人前來。
楚照流的眼睛被捂住了,依舊不慌不忙的,沒有半點反抗的意思。
或許是因為太過信任,絲毫不會懷疑身後的人會傷害自己。
這縱容似的做法,讓謝酩不得不承認,他內心某一處的黑暗被取悅到了。
“先過去看看,”他極力壓下心底的暗潮,嗓音略低,“我若直接處理,你大概不會服氣。”
楚照流樂了:“說得好像我能改變你的想法似的。對了,謝三,我很好奇,那些人都說,百年前在妖族來投降之際,你生撕了妖族的來使,當真嗎?”
他當時沒有在前線,對這個流傳甚廣的說法,心底是存疑的,但又懷疑自己對謝酩是否太過自信。
好在身後冷淡的嗓音很快給出了解答:“那幾個妖族來使不是來投降的,而是準備來拉所有人陪葬的。”
楚照流恍悟。
難怪呢。
和他想的差不多,謝酩絕不是濫殺成性的人。
但以謝酩的性格,在當時佛宗咄咄逼人的勢态下,懶得解釋這種事也在情理之中,流言蜚語他也不屑在意。
相反,有個煞神的別號,對統領修士大軍還更方便些,修仙者心高氣傲,想要讓人老實聽話,光“敬”是不夠的,還得讓人“畏”。
說話間,鳴泓劍帶着兩人掠過碧藍的汪洋與一片片大大小小的島嶼,最終飛向了一座偏僻的小島,在執事長老的帶領下,落在了一處宅子前。
收劍時,謝酩順勢扶了一下楚照流的腰。
沈郎腰瘦,細韌有力。
楚照流蒙了蒙:“謝謝?”
謝酩目不斜視地收回手:“不必。”
這戶人家正在舉行葬禮,滿屋缟素,庭中一個銅盆裏燒着紙錢,除了跪在蒲團上啼哭的婦人,還有些膚色黢黑的鄉裏鄰居,聽到聲響,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頭動作,呆呆地看着十數道光芒從天際劃過,紛紛落在院子裏。
執事長老恨鐵不成鋼地剜了眼陳非鶴,上前幾步,朝着婦人拱了拱手:“夫人可還記得我?”
婦人擦了擦眼角的淚,盈盈行了一禮:“趙長老,我夫君今日便要下葬了……可是尋得兇手了?”
執事長老将半妖少年扯過來,動作頗為粗暴,對待這個凡俗婦人,卻頗為有禮,示意婦人看謝酩:“這位是我們宗主大人,今日特地帶着嫌犯過來,需要開棺驗屍,望婦人諒解。”
離海的諸多島嶼都在流明宗的護佑下,不少普通人家裏還供着謝酩的畫像……雖然那副兇神惡煞的畫像,與面前俊美冷俏的年輕人沒有半點關系就是了。
婦人連忙朝着謝酩行了一禮:“仙、仙師請。”
謝酩微一颔首,走向那口棺材,丢下兩個字:“過來。”
半妖少年被執事長老搡了一把,才反應過來是在叫他,惶惶地跟着謝酩,走向了那口剛合上的棺材。
婦人也耐不住般,輕手輕腳地靠過去。
外人想靠近到謝酩三步以內,幾乎難如登天,謝酩向來警覺,而且也不喜與人靠近,楚照流是唯一的例外。
不過現在情況特殊,謝酩也只是淡淡睬她一眼,便收回了視線。
楚照流眯了眯眼,随手拿起三炷香,端端正正地朝着死者的靈牌拜了拜,插好香,朝着婦人安慰地笑了笑:“夫人節哀,我有幾個問題想問問您,方便回答嗎?”
後面跟過來看熱鬧的各家各派對這凡俗塵世渺小凡人的葬禮并不怎麽在意,三三兩兩有說有笑地湊在一起,等着看結果。
反而是看着不着調的楚照流好好上了柱香,場面頗為怪異。
婦人停下步子,用手絹擦了擦眼角的淚,輕聲細語:“仙師請問,妾身知無不言。”
“好。敢問您的夫君是何時遭的毒手?”
“三日之前,他與村中同伴準備夜漁,快到出海時卻久久未至,村裏其他人覺得奇怪,來我家尋人,才發現他不見了。等到天亮,便在樹叢中發現了他的屍身,身上的骨肉幾乎、幾乎被啃噬殆盡。”
婦人說到這個,又嗚嗚低聲哭起來。
楚照流若有所思,回頭望向那個執事長老:“長老,其他的受害者,也都是這副慘狀嗎?”
執事長老憤恨地點了點頭:“死者都是這座小島上的居民,因為偏了些,執法弟子一開始沒發現,但妖氣中斷在海邊,海底也很難去搜尋,執法弟子只能加強巡邏,沒想到……”
還是出現了最後一個受害者。
妖氣中斷在海邊,就極有可能是海底的妖族作祟。
難怪他看到半妖少年就咬牙切齒,這少年雙臂帶鳍,顯然是妖族中的海族。
楚照流靠得近,開了棺,正好觑見棺中的屍首,縱然有幾片衣物遮擋,也看得出來,的确被啃得非常凄慘。
謝酩受心魔引限制,不便于直接調用大量靈力,便結了個印,将潰散的妖氣聚攏顯形,與半妖少年身上微弱的妖氣貼合而去。
片息之後,妖氣并未相接。
兇手與這少年及其族群,并無關系。
篤定了心中想法的執事長老一愣。
陳非鶴緊張地攥緊了拳頭,見此,緊繃的心弦一松:“果然不是林師弟!林杉是無辜的!”
後面看熱鬧的各家各派也咦了聲:“怎會如此?”
“我還道這小雜種只是垂死掙紮罷了。”
“這小子高興早了,縱使不是這小雜種背後的妖族幹的,流明宗也不會放過他……”
聽到身後的竊竊私語,一聲聲“雜種”錘在心口,林杉低垂下頭,緊抿唇角,神色微黯。
楚照流挑了挑眉,故意開口:“謝宗主,結果如何?”
“刑罰堂抓錯人了。”
謝酩看着兩團不相融的妖氣,一絲意外也無,嗓音冷冷淡淡的。
原本面露希冀的婦人大失所望,情緒陡然激動起來:“怎麽會抓錯人,那殺我夫君的到底是誰?流明宗什麽時候能給我們一個交代?”
楚照流扇子啪地一展,姿态風流地笑了笑:“這得問你自己啊,夫人。”
婦人臉上的悲恸之色愈重:“這位仙師是什麽意思,難不成我夫君還是我殺的不成,我夫君已死,你們還要在他的靈堂前這般羞辱我,我不如也随着夫君死了算了!”
後面看戲的也不免吃驚:“楚公子何出此言?”
楚照流搖着扇子,笑得明媚生輝:“我相信謝宗主和我一樣,早就心懷疑問了。妖族裏喜食人肉的族群不多,尤其是海族,基本沒這個愛好。倒是有個臭名昭著的族群,善于僞裝,喜食人肉,吃了誰的芯子,就能鑽進皮裏,神不知鬼不覺地代替那人……夫人,從謝宗主駕臨後,你的反應就一直很奇怪,不似凡婦啊?”
話音落下的瞬間,貼在謝酩身畔的婦人突然面露兇光,以手化爪,朝着謝酩襲去!
楚照流的反應更快,手中折扇風刃般飛襲而去,叮當一聲阻了一擊,又翻飛而回,刺啦一聲破開了婦人皮相。
藏身在內的黃鼠狼妖露出真容,衆人還在傻眼,楚照流面色一厲,折扇如刀,飛旋着捅入他的咽喉,攜着一股巨力,砰然将他整個撞入了牆壁之中!
全程謝酩一動未動,黃鼠狼妖眼底存着絲不甘,獰笑着吐出幾個字:“謝酩,你、你果然不能動用……”
沒等他說完,楚照流已經閃身到他面前,按住扇子,冷笑一聲,輕聲道:“那個黑袍人是這麽和你說的?”
黃鼠狼妖睜大了眼,似乎很惶惑他是如何知道的。
“你被騙啦,”楚照流微微一笑,“對付你,還用得着謝宗主出手?”
話畢,他冷酷利落地收回扇子。
血光湧現,黃鼠狼妖砰然倒地。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周圍那些突然暴起的村民也被衆人收拾完畢。
半晌,才有人吶吶道:“竟是這一族,百年前确實讓我們吃過不少虧,但他們不是滅族了嗎……”
“他方才說,謝宗主不能動用什麽?”
有幾個人精敏感地注意到了,謝酩從頭到尾居然都沒有出手。
楚照流嫌棄地甩了甩扇子上的血,睨了眼安然不動的謝酩:“這麽好奇,不如來問謝宗主?”
對謝酩的曠日持久的畏懼不是一句話就能化掉的,衆人幹笑一聲:“想來就是這黃鼠狼妖的胡言亂語,看來作亂的兇手已經抓到了,我們也該回去了罷。”
“但是離海境內竟然出現了這麽多妖族,到底怎麽回事?”
“流明宗還是有所懈怠啊……”
“還沒完呢,諸位。”
人群之後,忽而傳來道溫雅的嗓音。
從入島起就消失不見的褚問和顧君衣慢步走來。
顧君衣的倚霞劍又碎成了好幾片,還在神匠那兒放着等着修理,愛劍斷了,他卻很是坦然的樣子,暫時随便拿了把普通的劍用着。
本來褚問不同意他跟來離海,無奈顧君衣又擔心楚照流,耍着賴皮還是跟來了。
褚問難得拔出了劍,劍上血色蜿蜒,臉色微沉。
顧君衣擦了擦劍上的血跡,随口道:“這地方沒有活人,都被黃皮子掏了芯子。”
縱然早就猜到了,聽到顧君衣這毫不掩飾的話,楚照流還是輕嘶了聲。
謝酩走到楚照流身邊,沖他點頭:“島上的确妖氣彌漫。”
說罷,他厭惡地蹙了蹙眉:“濃郁得令人作嘔。”
謝酩對妖氣的敏感常人不能及,楚照流也只能察覺到有妖氣萦繞罷了,聞聲關切地拍了拍他的背:“難受啊?”
謝酩剛想搖頭。
就聽楚照流唏噓道:“是我的錯,十月懷胎就是這樣的,你再忍忍。”
謝酩深深看他一眼:“……”
顧君衣嘴角一抽,頭一次覺得耳力太好不算好事,憐憫地看了眼不知死活的小師弟,正想打斷那邊疑似調情的對話,整個島嶼猛然一震。
下盤不穩的差點摔倒:“怎麽回事?”
楚照流心頭冷不丁掠過絲極其不好的預感。
從發現那婦人的異常起,他就确定了半妖少年的出現并非巧合。
黑袍人對他們那麽了解,那應該也不會認為,區區一些黃皮子妖就能殺了他們所有人。
既然把他們引出了重重防護的流明宗,帶到這座小島上,必然有其他陰謀。
與其說楚照流和謝酩是被這半妖少年的事引過來的,不如說,他們就是故意過來的。
黑袍人居然選在了問劍大會開始前就動手,有點出乎兩人的預料,但他都出手了,他們焉能坐視不管?
下一瞬,楚照流就知道黑袍人的打算了。
一股巨大的壓力忽然從頭襲來,與此同時,腳底的小島,居然動起來了。
在所有人都動彈不得的那一瞬間,這座島嶼帶着所有人,一同沉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