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看你的神色,似乎不太情願。”
謝酩觀察了下楚照流糾結的臉色,垂下雙睫,雲淡風輕道:“那便算了吧,只是不能打坐,也不能入眠休養生息罷了,沒什麽大礙。”
或許當真是受心魔引影響,他的臉色泛着些許疲憊的冰冷,在逐漸升起的月色之下,有如一抹蕭瑟寒霜,清寂漠漠。
楚照流張口結舌:“……”
雖然這個畫面看上去,是很讓人不忍……但怎麽覺得場景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就仿佛那個詭異的夢裏,拿着毛筆往他身上塗畫的男人似真似假地說“我受點委屈也沒什麽”,聽起來尤為可疑。
但夢裏的都是虛的罷了。
謝酩又不是那種人。
楚照流再次肯定了自己對謝酩的認知,硬着頭皮點了下頭:“說的什麽話,不就是一起睡嗎,能幫到你,我也能放心許多。”
謝酩嘴角微不可見地一勾:“那便好,我也不想讓你為難。你若是覺得不适,明日搬回去也行。”
謝酩都如此體貼,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楚照流要是再磨磨蹭蹭,就當真很顯得冷漠無情了。
他摸摸鼻尖,心想大不了就別睡了,指尖撫了撫毛茸茸的啾啾,在謝酩的注視下,有點沒來由的不自在:“那我去收拾床鋪帶去你房間。”
“不必,已經讓人安排好了。”
楚照流:“?”
已經讓人安排好了?
謝酩略一沉默,冷靜地道:“方才燕逐塵提議時,我就發令讓人去安排了,天色不早,若是你答應了,也省得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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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照流還是覺得很不對勁,張口欲言,謝酩望着他,不輕不重道:“而且我相信,你不是無情無義之人。”
楚照流:“……”
很好,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時候确實也不早了,明日還有幾個世家門派的隊伍要到,謝酩作為東道主,不免得去見見客。
他近來不能打坐休息,也無法入眠,再怎麽銅皮鐵骨,精神難免損耗。
問劍大會無論是明面暗面的事,都得提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處理,楚照流也不好再磨蹭:“走吧走吧,咱睡覺去。燕逐塵就那麽張口一說,也沒憑沒據的,我在你身邊,你當真能睡着?”
謝酩挑挑眉:“謹遵醫囑。”
回到謝酩的房間,楚照流又開始感到不自在了。
謝酩的房間陳涉很簡潔,簡潔到近乎簡樸的地步,不像他在扶月山的房間,相當奢靡華貴,擺滿了各種小玩意,這房間搞得他連找個東西當話題說兩句,抒發下尴尬情緒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東西一少,謝酩的存在感就尤為強烈。
“山上有寒泉,醒神滌志,于修煉有裨益。”謝酩看出他的不自在,心裏默然計算着,不能把人逼急了,略微一頓,“你要去沐浴嗎?”
修仙者無垢無塵,若是心裏嫌髒,掐個清塵訣也能解決。
楚照流對寒泉并無興趣,非常嫌棄:“若是溫泉我就去了。”
謝酩也不勸他,微微颔首:“那你等我片刻。”
楚照流呆呆地哦了聲,看謝酩走了,壓力驟減。
想到燕逐塵的囑托,他湊到桌邊的小香爐旁,把啾啾遞過去:“兒子,借個火。”
啾啾乖乖地張嘴一吐,小火苗騰地将香爐點燃。
一縷青煙緩緩彌散出來,淡淡的清香消融在空氣中,确實有安神之效。
楚照流閑不住,在這乏善可陳的屋子裏又溜達起來。
若是再添點裝飾物,似乎……
楚照流腦子裏冷不丁閃過幾幅畫面,抑或是同坐桌前畫符議事,抑或是同讀一書共剪燈燭,甚至還有很不知羞恥的……在那張镂花檀木床的輕微聲響中,床幔飄開,汗濕清瘦的手腕垂出來,竭力攥緊了紗簾後,又失了力氣,無聲垂下去。
旋即便被另一只手按住,十指交合着拉回床幔後。
他失神地站在窗邊,回過神來,頓時面紅耳赤,閉了閉眼,以扇抵額,深深吸了口氣:“我可真是個衣冠禽獸啊……”
啾啾歪歪腦袋:“啾啾?”
楚照流捂了捂臉,深吸了口氣,壓下莫名升起的燥意。
他對謝酩這種莫名其妙的臆想,當真是兩個好兄弟間能有的?
謝酩若是知道他腦子裏都在想什麽,恐怕會直接一劍捅來。
換作是他,哪個不知好歹的人敢這麽臆想,他也非得讓人吃夠教訓不可。
啾啾看它向來不當人的母啾一會兒皺眉沉思,一會兒深深嘆氣,迷惑地睜圓了眼。
不過一會兒,謝酩就回來了。
他褪了外袍,或許是沾了寒泉水,衣衫濕漉漉的,隐約勾勒出肌理流暢而健美的身型,寒月浸浸,望之遙遠。
縱然只穿着身中衣,依舊是只可遠觀不可亵玩的高嶺花、山尖雪。
楚照流已經在窗邊放好了小榻,故作從容地躺着,見他回來了,笑道:“早些睡吧,明日你有的忙。”
謝酩微眯了眯眼,望着他身下的小榻。
楚照流輕咳一聲:“我睡覺不老實,就睡這上面吧。”
謝酩面無表情将發簪摘下,被寒泉打濕了烏發傾瀉滿肩,不鹹不淡道:“要不你還是回去吧。”
楚照流:“……”
楚照流默默把小榻收了回去,橫移挪到床邊坐下,嘀嘀咕咕:“謝三,你最近脾氣是不是有點差,兇巴巴的。”
看他乖乖坐回去了,謝酩不動聲色:“是嗎?”
楚照流使勁點頭。
心魔引都能間接影響到謝酩的情緒了,果然得好好休息,不管燕逐塵說的靠不靠譜,總得試試。
他往下一躺,滾到裏側躺着:“你要是睡不着,我還給你可以講故事哼歌。”
謝酩心底驀地柔軟下來一片,躺到外側,靜靜望着他:“講故事?”
淡淡的清苦藥味與冷香交織融合,聞着便令人安心。
楚照流随手把枕邊的啾啾抄過來放到倆人之間:“小朋友也要聽故事。”
啾啾興奮地這個蹭蹭,那個挨挨,四仰八叉躺下來,幸福極了。
楚照流就随便撿了個以前聽的故事,繪聲繪色講起來:“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吃人的妖怪……”
說着說着,聲音便漸弱下去,腦袋一點一點的,在安神香的作用下,先一步飛速入了夢鄉。
謝酩:“……”
謝酩啞然失笑。
這人口口聲聲說要哄他睡,結果話還沒說半截,自個兒倒先把自個兒哄睡着了。
他支肘托着腦袋,看着楚照流的睡容,覆着薄霜般的眼神逐漸融化。
啾啾也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咕嚕嚕地滾向楚照流那邊。
楚照流确實睡覺不太安分,腦袋一偏,差點把小鳳凰壓成張鳥餅。
謝酩輕輕拎起小家夥,放到外側的枕邊。
他一直顯得雲淡風輕的,仿佛心魔引對他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實際上這段時間,內心不斷騰升的不安、狂躁、暴虐如一把亂竄的刀,在他腦子裏橫劈豎砍,識海一片鮮血淋漓,他頭痛欲裂,偶爾恍惚,有時很難分清眼前究竟是幻夢,還是真實。
仿佛真的會變成個瘋子。
了解他這個情況的,也只有作為醫者的燕逐塵。
但燕逐塵的藥也不能讓他安然入睡。
不知從何而來的桃花瓣落到楚照流的唇邊,他的唇角天生弧度上翹,似是噙着一枚花瓣的笑,鮮妍而生動,一如他恣意放縱的嬉笑怒罵。
謝酩微微愣住,想要去摘下那片花瓣,指尖卻像是遇到了什麽阻力,好半晌也沒能按下去。
窗外夜風習習,遙遠的海浪聲隐隐入耳。
心跳亦如雷鳴,久久無法平靜。
謝酩最終也沒有按下去,嗓音極為低微:“楚照流,聽到了嗎……”
風在動。
這一晚過得還算風平浪靜,至少楚照流沒再做那些奇怪的夢。
夢裏只有謝酩窗外搖曳的花枝,還有流明島岸的陣陣拍浪聲。
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了。
楚照流在睡夢裏都還惦記着謝酩有沒有睡好的問題,蒙蒙睜開眼,謝酩卻不在枕邊了,旁邊還在呼呼大睡的,只有蓋着條小手帕的啾啾。
楚照流愣了愣,估摸着謝酩已經去見今日抵達的世家門派負責人了,起身整整衣冠,換了身墨黑衣裳,順手把還在睡懶覺的啾啾塞進懷裏,挑出把黑底繪金扇,準備開啓今日的無所事事。
他下了這座孤立的峰頭,慢悠悠溜達到流明宗內部,這幾日他都把流明宗逛熟了,無需問路,準備去接待大堂那邊湊湊熱鬧。
近來來了不少人,人員流動頻繁,流明宗內部查得極嚴,等閑人禁止入內,楚照流作為一個标準的閑人,還能在流明宗裏這麽悠閑,靠的是謝酩給他的一塊腰牌,巡邏的弟子見了他,二話不說直接放行。
一路暢行到接待大堂附近,幾個小弟子被巡邏隊攔着,正在苦苦哀求着什麽,楚照流瞧着背影覺得熟悉,走過去一看,竟然是陳非羽幾人。
“這是怎麽了?”楚照流納悶道,“你師兄呢?”
聽到楚照流的聲音,陳非羽身軀一震,立刻轉過身來,楚照流這才發現這小孩兒眼圈紅通通的,見到他,差點哭出來:“楚前輩,求你救救我哥吧!我哥忽然被刑罰堂的人帶走了,說他勾結妖族,在離海勾結妖族罪不容誅的,我哥怎麽可能……他們現在把他帶去見宗主了,我,我……”
見他說着說着就帶了哭腔,語無倫次起來。
楚照流聽得眉心一跳,彈了彈指,一縷清風掃去,陳非羽臉上帶着淚痕,呆了一下,情緒緩緩平複下來。
“別怕,我進去看看。”楚照流揉了把他的腦袋,“要讓你回去等消息,你恐怕也放不下心,其他人先回,你随我去吧。”
這群半大少年六神無主的,見楚照流沉靜從容的模樣,心神終于定了定,卻沒離開,倔強地等在外面:“我們擔心陳師兄,就在這裏等候,請楚前輩千萬要救救陳師兄,他人極好,不可能做那種事的!”
一群小孩兒倒是很講義氣,楚照流笑了笑,也不勉強他們離開,領着陳非羽,指尖轉了轉謝酩交給他的腰牌,朝着面面相觑的巡邏弟子問:“我能進去嗎?”
“見令如見宗主,持此令者于流明宗內,百無禁忌,”為難了一下,巡邏弟子還是沒擋着,低頭放行,“楚前輩請。”
如見宗主,百無禁忌。
楚照流詫異地瞅了眼手裏毫不起眼的腰牌。
他知道這腰牌應當是個貴重物品,但沒想到分量居然這麽足,這種東西,謝酩說給他就給了?
不愧是好兄弟!
楚照流欣慰地想着,領着惶然不安的陳非羽,踏進了流明宗的接待大堂中。
一進去,就看到跪在地上的陳非鶴,以及另一個不認識的少年,陳非鶴還好一些,另一名少年身上帶着斑斑血跡,似乎是受了傷。
陳非羽擔憂了一早,一見陳非鶴,下意識往前踏了一步,急急地叫了聲:“哥!”
陳非鶴微微一震,卻沒有回頭。
堂內的氣氛有些凝滞,随着楚照流踏入,空氣才重新流轉起來,衆人的視線也從地上的兩人身上,紛紛轉到他身上。
今日到的諸多世家門派,都在屋內坐着,楚照流一眼望去,才發現褚問居然也到了。
而且坐在褚問邊上,一臉無所事事地打呵欠,見他來了,轉頭就狡黠地眨了下左眼的,可不就是他離開前還半死不活的顧君衣!
見到這兩人,楚照流心底倏地升上股喜意,這才觑向坐在正中間臉色寒漠的謝酩,含笑問:“這又是在唱哪出戲,我來晚了?”
作者有話要說:
詭計多端的茶味小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