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以一代符箓大師楚照流的眼光來看,謝酩八成是被類似顧君衣這樣的江湖騙子給诓了。
世上符箓千千萬,基本規則都是将某種術法借靈力與咒文,封寫于符紙之中,便于随時取用。
什麽保平安的符,也只有民間求神拜佛保佑的凡人會信。
謝酩也不像是會信這種心理慰藉的人啊。
難不成……是謝酩的父母留下的?
楚照流欲言又止了會兒,琢磨到這一層,頓時恍然大悟,望着謝酩的目光便多了三分憐憫,不再試圖以專業的身份來糾正謝酩的錯誤觀念,微笑道:“是嗎?如此甚好。你先去吧,我随意走走。”
謝酩眉心不安地一跳,雙眸眯了眯:“你是不是又誤會什麽了?”
“怎麽會呢,”楚照流自信滿滿地扇扇小扇子,扇子一并,推推他,“快去吧謝宗主,都等着你呢。”
謝酩略一沉默:“不要胡思亂想。”
楚照流笑吟吟的:“嗯嗯嗯。”
見謝酩先一步離開,楚照流溜溜達達在桃花林裏逛起來。
知道他不喜束縛,謝酩也沒叫人來跟着,樂得自在。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扶月山上也有這麽一片桃林,他見着這片桃林就有些愛屋及烏,覺得欣悅熟悉,甚是歡喜,心情都不由自主地變好了許多。
再往前一段路,便是上山的石階,新建的流明宗立在山頭,陽光暖融融地散下來,果然是四季如春,沒有秋冬。
或許是因為離中洲內陸太遠,流明宗的建築風格與內陸也不盡相似,頗有點異域風情。
他正饒有興致地邊打量邊拾階而上,身後陡然傳來聲呵斥:“宗門重地,非本宗內門弟子不可入內,你是哪裏來的。”
Advertisement
随之就是聲教訓:“非羽,不得無禮!怎麽教你的都忘了?回去罰抄十遍宗門規訓。”
另一道聲音忿忿道:“師兄,我看這人鬼鬼祟祟地穿過桃林,還沒有通報就想闖上山,問劍大會在即,各家各派的人都快來了,萬一出什麽事,丢臉的可是整個流明宗!”
楚照流笑眯眯地轉過身:“這位朋友的話就不對了,在下是光明正大走過來的,哪有鬼鬼祟祟?”
身後幾個身着黑底白飾的流明宗內門弟子齊齊一呆。
無關其他,只因為這人長得實在是……實在是……
幾個小弟子呆呆的,望着前方紅衣青年微勾的唇角,腦子裏齊齊冒出“活色生香”四字來。
最後面的兩個小弟子忍不住交頭接耳:“會不會是魔門合歡宗的啊?聽說合歡宗的人都長得很好看……”
楚照流從容地搖搖扇子:“後面那兩位,我聽得見你們在說什麽。”
兩個小弟子頓時漲紅了臉,吶吶閉上嘴。
為首的少年也回過神,揖手一禮:“實在抱歉,島上鮮有外人來,我這幾個師弟并無惡意,在下代他們向道友告罪。在下陳非鶴,敢問道友從何而來?”
這少年瞧着臉還生嫩,性格倒是很沉穩,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也已結丹,是個非常不錯的好苗子。
楚照流多了幾分欣賞,也不在意方才被冒犯了:“無妨,我嘛,是被你家宗主帶回來的。”
陳非鶴不免怔了怔。
宗主在外已久,今日乘雲舟歸來,前去迎接的都是流明宗的各大長老和管事,他們這些小弟子是沒機會去一睹劍尊風姿的,只聽說宗主帶回了一個長得極為漂亮的青年。
和面前這個青年正好能對上。
陳非鶴連忙行了個大禮:“原來是宗主大人的朋友,不知前輩名諱?”
楚照流“哎”了一聲,扇子一扇,一陣清風将幾個反應過來跟着行禮的小弟子全部托了起來,陡然靈機一動,笑意更深了幾分:“你們誤會了,我不是你們宗主的朋友,而是……他收的弟子。”
幾個小弟子一愣一愣的,還真被他給唬住了:“弟弟弟子……啊!那你不就是我們師弟了!”
楚照流臉不紅心不跳:“幾位師兄好。”
陳非鶴:“……”
他直覺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
方才怒斥楚照流的名為陳非羽的小弟子羨慕極了:“宗主居然會收弟子?你是怎麽被宗主看上的?”
楚照流存心逗他:“因為我長得好看吧。”
陳非羽勃然大怒:“胡說八道!我們宗主才不是那般膚淺之人!”
“好吧,”楚照流從善如流,“因為我是天縱奇才。”
陳非羽:“……”
陳非羽更生氣了。
陳非鶴頭疼地打圓場:“這位……師弟,真是抱歉,我家師弟脾氣比較急躁,對宗主又心懷崇敬,不是故意冒犯。”
“哈哈,不冒犯,”楚照流覺得很有意思,“我們邊走邊說?”
陳非鶴還懷着幾分警惕,但轉念一想,這兒是流明宗的地盤,宗門內高手無數,如今謝酩還回來了,也不在怕的。
與其讓面前這個人獨自溜走,不知道晃蕩去何處,不如牢牢看住他,将他帶進流明宗內,自會有長老管事來處理。
他心裏稍定,禮貌地做了個請的手勢,與楚照流一同沿着青石階朝上走。
楚照流對謝酩在流明宗的日子頗有幾分好奇,眨眨眼問:“你們謝宗主……我是說,我師尊是個什麽樣的人啊?”
陳非羽還懷着幾分不忿,聞言酸唧唧道:“你不是拜入我們宗主門下了嗎,怎麽不知道?”
楚照流面不改色道:“實不相瞞,在下原是俗世一個尋常凡人,只聽說過劍尊威名,除此之外确實不太了解。”
陳非鶴微微擰眉,抓住了重點:“俗世凡人?那這位師弟是如何與我們宗主邂逅的?”
“哦,關于這個啊,”楚照流侃侃而談,“你們宗主去酒樓聽話本,恰好遇到了我,見我骨骼驚奇,就問我願不願意拜入他門下,我還以為是個江湖騙子呢,半信半疑跟他過來一看,啧啧,還真是仙家啊。”
幾人目瞪口呆:“真的假的?宗主還會聽話本?還是主動收你為徒的?”
陳非鶴眼皮跳了跳,頓時感覺更不靠譜了。
這人看着的确不像是什麽壞人,但怎麽感覺更不像什麽好人?
陳非羽倒是沒什麽心思,心直口快道:“那你真是祖宗積德撞大運了,莫說你這樣的凡人,就是我們,平時想見宗主一面也很難,最多是開宗門大會時,能遙遙見上一面。哼,居然還不知道感恩戴德。”
“很難見?”楚照流想了想,“他平時都不出來溜達溜達散散心?”
其他小弟子霎時睜圓了眼,滿眼驚恐,仿佛他在說什麽大不敬的話:“溜達?師弟,你在想什麽,宗主平時獨居離塵峰修行悟道,豈是會那般閑逛的人!”
楚照流暗暗嘶了聲。
謝酩平時在家,就一個人對着四面冷牆修行練劍?怎麽感覺那麽可憐。
他怎麽沒被悶死呢?
他在扶月山待了一百年鮮少離開,是因為身體抱恙,褚問又盯得緊,不得不老實安生待着,但有空還是會下山走走,四處逛逛,謝酩這定性也未免太好了罷。
他忍不住又問:“謝……師尊就一直一個人?沒人來找他喝喝酒賞賞花?”
幾人這回連話也不回他了,眼底寫滿了“你覺得呢”。
陳非羽不屑地哼了一聲:“你問的都是些什麽問題?一看你就是貪圖享樂之人,難以忍受修行之苦,若是受不住,遲早自行請辭吧。”
楚照流面露委屈:“怎能這樣說呢,我在凡間之時,就久聞劍尊大名,仰慕師尊已久,是打定主意要和師尊一起修行一輩子的,這位小師兄也太打擊人了。”
“那你問這些做什麽?與修行有關嗎?”陳非羽狐疑地問。
“這不是看師尊身邊清寂,我心疼師尊嗎,”楚照流叫了幾次,叫順口起來,也不再結巴了,慢慢悠悠地道,“往後我定勤學苦練,相伴師尊左右,不叫他一個人待着無聊。”
幾個小弟子全部聽愣了,沒想到敬仰劍尊大人還能從這個角度出發,頗有點感動:“你倒是還挺尊師重道。”
“你說在酒樓裏遇到宗主大人聽書,聽的是什麽書啊?”衆人轉而又好奇起來,“沒想到宗主也會對民間的說書感興趣。”
楚照流眼底流過一絲促狹,含蓄道:“這個嘛,恐怕不太适合在此處說。”
陳非羽好奇死了,不依不饒:“快說,有什麽不能說的?宗主聽的書,肯定是好書!”
“對,想必是什麽玄奧秘聞,我們也去聽一聽,說不定修為能更精進呢!”
楚照流心道,謝酩啊謝酩,你這群小弟子對你可真是盲目崇拜,為了讓年輕人提前遭受點磨難,別怪我了。
他微微一笑:“《逍遙劍與君子劍二三事》《扶月山秘事》《照流酩酊錄》。”
陳非羽:“……”
這幾個話本都是座無虛席的熱門本子,他們這些貪圖玩樂的小弟子,偶爾下山離島到處走走,自然都聽說過。
陳非羽再次怒不可遏:“一派胡言!宗主怎會聽這種東西,你這人嘴裏就沒一句真話,你到底是不是我們宗主的弟子!”
楚照流憋笑憋得肚子疼,見他們終于反應過來了,忍不住笑出了聲,肩膀一抖一抖的:“哈哈哈,我說的可是實話,你們宗主可愛聽了,不僅聽,還看,看了不說,還默背下來……”
小弟子們随着他的話,臉色逐漸轉青,都準備放出敵襲信號,叫人來把這大逆不道之人給抓去關押起來了,神色忽然齊齊一變,噤若寒蟬地靜下來,垂首不語了。
楚照流心裏陡然生出絲不妙的預感,笑意一收,輕咳一聲,神色一正:“你們宗主端肅清正,品性高潔,自然是不會去聽這些東西的,看你們一聽就知道,平日裏肯定沒少溜下山偷玩,這麽貪玩,怎麽擔負得起流明宗的未來?”
他說着,神色自若地轉過身:“你說是吧,謝兄?”
身後的人衣袖如雪,湛若明月,靜靜地立在三步之外,神色漠漠,看不出喜怒。
啾啾站在他肩上,驕傲地挺起胸脯,揚揚翅膀打招呼。
這一人一鳥放在一塊兒,明明格格不入,卻又和諧自如,楚照流看得忍不住彎眼笑了笑,發間落了瓣桃花,笑起來勝似春光。
謝酩低低地“嗯”了聲,擡手摘去他發間的花瓣:“不是叫你不要亂跑?”
楚照流振振有詞:“我人不就站在這兒,哪有亂跑?”
謝酩淡淡掃了眼那邊幾個站得筆直筆直、大氣都不敢喘的小弟子,唇角要笑不笑地扯了扯:“所以你就在這裏忽悠我門下的小弟子?楚照流,你幾歲了。”
“這不是年齡大了,與年輕人打成一片更有樂趣嘛。”楚照流見他沒生氣,也不準備計較的樣子,笑嘻嘻地朝那幾個小弟子眨了眨眼,“小朋友們,不好意思啦。”
陳非鶴幾人怔愕地望着他。
關于楚照流的傳說,以前只能說是流傳甚廣,在他于西洲秘境中一劍斬殺妖王後,就掀起了一番狂潮,近乎無人不知了。
傳聞裏楚照流本來是絕世天才,遭遇暗算後靈脈盡斷,忍辱負重百年,意志堅毅地重新結丹修行,一鳴驚人之後依舊低調,行蹤未明。
他們腦海中的楚照流,是個滿面胡茬、面容滄桑、神色堅毅、值得敬仰的硬漢。
……這形象差得未免也太大了點吧!
楚照流沒能開謝酩的玩笑讓這群小弟子崩潰,反而是暴露本性讓人精神恍惚,也算是另辟蹊徑誤打誤撞了。
他樂呵呵地跟這幾個小弟子告了別,腳步輕快地和謝酩往裏走,誇了一句:“你門下這個叫陳非鶴的小弟子不錯,資質好,性格好,人也謹慎,不錯的苗子。”
謝酩不鹹不淡看他一眼:“比不上你天縱奇才。”
楚照流:“……”
楚照流察覺不妙,讪讪道:“你從什麽時候開始聽的?”
謝酩指尖撚着片薄薄的花瓣,力道稍大了些,桃花瓣碎在了指尖,花汁濺落沾染,他的目光落到楚照流臉上,唇角勾了勾:“門下弟子對我有誤解,我的确是個膚淺之人。”
楚照流頭皮都麻了,偏又很理直氣壯:“你不是和人商量事去了嗎,怎麽還有空跑來聽牆角?謝三,你這種行為很惡劣啊。”
背後戲弄人還倒打一耙,謝酩橫他一眼,腳步快了幾分,啾啾正躺在他肩膀上啄他的頭發編小辮子,差點被甩出去,懵然地“叽”了聲。
楚照流噫了聲。
不是吧,真生氣了?
雖然他确實有點過分……好吧,的确是很過分。
在人家的地盤,說人家的壞話,就算是好兄弟也會氣惱,何況是謝酩這麽正經的人呢。
他三兩步跟上去,讨好地哄:“英明神武的謝宗主?這是要上哪兒去啊?你看啾啾在你肩上都要成個球滾下來了,我也要跟不上你了,慢點走呗。”
謝酩沒搭理他。
楚照流眼珠一轉,心一橫,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拿出做壞事了被褚問教訓時的語氣,可憐巴巴撒嬌:“別生氣嘛,我這不是想了解你嗎,好師尊?”
——往後我定勤學苦練,相伴師尊左右,不叫他一個人待着無聊。
雖然知道楚照流都是在沒心沒肺地開玩笑,謝酩低垂的眼睫仍是不可避免地顫了顫。
心口跳了跳,熱燙難忍,像是心魔引在發作,他猛地一把攥住楚照流的手,腦子裏一瞬間閃過無數暴虐的念頭,卻都被生生壓了下來,低蓋的眼睫掩住了眼底的血紅暗色,嗓音帶着幾分喑啞:“不要亂叫。”
作者有話要說:
照照:劍尊哥哥,我叫你師尊,你不會生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