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這回輪到楚照流傻了。
謝酩說的每一個字都在腦海中重響了一遍,分明也就短短二十來個字,卻讓他半天沒反應過來。
謝酩掐了掐眉心。
難怪有時候與楚照流的對話,總有些怪怪的感覺,尤其一提到大師兄,他的神色就格外怪異。
好氣之餘又有絲好笑。
謝酩擡擡手,不輕不重地在楚照流額心上彈了下:“回魂。”
楚照流倏地回神,悻悻地捂着額頭:“你不喜歡大師兄啊……”
謝酩面無表情:“我很好奇,你這種誤會是從哪兒來的。”
他對褚問有的只有敬重。
褚問在扶月仙尊膝下長大,最敬仰之人便是扶月仙尊,從小對自己的要求嚴苛,性格穩重、脾性溫和、品行端方,“君子劍”的美稱,便是各方修士主動叫起來的。
況且褚問待他确實如親弟弟一般耐心溫和,他雖然性格冷淡,但不是冷血無情的頑石。
楚照流尴尬笑笑:“這個嘛……”
其實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了。
那時候謝酩還在扶月山修行,有一次師門指派任務,由褚問帶隊,他和謝酩也跟着下了山。
本來只是聽說煙霞一處山頭有妖物傷人,但到了地方,才發現那是個妖族窩點。
褚問為了保護師弟們受了傷,謝酩當場暴走,一個人就掃蕩了半片山的妖族,等到他安頓好褚問,追過去時,周遭遍地殘肢,少年謝酩整個人都浴在血中,低頭淡漠地擦着臉上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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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血太多,擦不幹淨。
看謝酩用力得仿佛要搓破自己的皮,楚照流想了想,遞過去一塊手帕,謝酩擦去頰邊的血,擡起頭時,楚照流才發現他的眼神是混沌的。
“他們都死了,”楚照流迎着那雙混沌的眼,試探着道,“已經安全了,你随我回去?”
謝酩靜靜地盯了他許久,倏然間卸了力,倒了下去。
楚照流一手托住他,就聽到他昏過去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大師兄怎麽樣了?”
楚照流随口回了句“沒事了”,謝酩才放心地合上了眼。
那時候楚照流天天晚上跟着顧君衣偷溜下山,逛街聽戲,聽過許多情情愛愛的書,自忖已是情場高手,恍然大悟:昏過去前還念念不忘,必定是情根深種啊!
這個念頭根深蒂固,往後楚照流就經常觀察謝酩面對褚問時的神情語态,見他對褚問的确要比對其他人都更溫和耐心許多,愈發篤定了這個念頭。
他少年時堅定不移地覺得謝酩就是他的頭號情敵,後來長大許多,分清楚自己對褚問的感情了,又堅定不移地覺得,謝酩就是個臭不要臉意欲拐走大師兄的狗男人。
離海多遠啊,大師兄要真嫁過去了,以後回趟扶月山多折騰。
……直到今天,此時此刻。
個中曲折實在太多,楚照流越思考這些年的種種越頭皮發麻,實在不好意思講出來:“劍尊大人大人大量,咱們跳過這個話題吧。”
謝酩薄薄的眼皮半垂着,話音疏淡:“你都說我不是男人了,放過你豈不是太寬宏大量了?”
楚照流扇子都快扇出殘影了,聞言微惱:“你不該寬宏大量嗎?我都原諒你在秘境裏的所言所行了。”
謝酩眉梢微揚,似有不解:“我在秘境裏的所言所行怎麽了?”
“你……”
楚照流睜圓了眼,頓時氣得腦瓜子嗡嗡響。
合着謝酩是當真不在意神宮裏那件事,輕描淡寫揭過去了,就他為了一句“不是”反複糾結至今?
謝酩是真沒把他當朋友啊!
他啪地一收扇子,氣勢洶洶地轉身拔腿就走,左耳上的流蘇耳墜被甩出個弧度,晃個不停。
謝酩瞅着他氣呼呼的背影,沒有追趕過去。
腰間的鳴泓劍似乎對他的行徑不滿,嗡嗡鬧騰起來。
“鬧什麽。”謝酩淡淡瞥了眼鳴泓,“還不是時候。”
他回過神,望着雲舟之外的茫茫雪景,閉上眼,在腦中又過了一遍幻境之中的一切。
既然是那樣美好的幻夢,楚照流為何會成為他的一道心魔?
又或者是黑袍人故意引導。
他似乎全部都想起來了,又似乎還有什麽沒有弄清楚。
一定還有什麽錯漏。
況且,幻境中藉由種種美好的一切,而生出的隐秘心思,到底是真是假?
他對楚照流的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究竟是對幻境中的楚照流,還是眼前的楚照流?
楚照流想不起來,他亦難确認。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不确定的情況下,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妄動。
劍修做事多半簡單粗暴,謝酩心上也很少放東西,很少這麽謹慎以待某件事,亦或是某個人。
因為太過貴重,他舍不得。
楚照流自個兒鑽進了屋裏,暫時不準備再看謝酩一眼,免得忍不住想解封揍人。
過了會兒,外頭響起了敲門聲,楚照流眼皮也沒掀一下,隔了片刻,敲門聲又響起來,這回卻有些奇異,像是被什麽東西在細細地啄。
楚照流愣了愣,察覺到一絲異常,忍不住好奇地貼過去,打開房門。
一只滾圓毛絨的黃色胖鳥撲騰着翅膀,仰着腦袋啾啾叫:“啾啾!”
娘親!
楚照流忍不住笑了:“小家夥,你是什麽時候醒的?上次還沒來得及誇你呢,沒想到你也能那麽漂亮又威武。”
啾啾一扭一扭的,聽到自己被喜歡的娘親誇獎了,羞澀地低下腦袋。
“想給你的驚喜。”謝酩手心裏托着把腦袋插進翅膀裏,更顯得像個球小胖鳥,“方才跑什麽?”
楚照流原本不打算搭理他,聽到後面這句,火氣又上來了,微微冷笑:“別以為你用啾啾來當敲門磚就能進我的門,我們可是連朋友都算不上的。”
“你在生氣這個?”
謝酩總算知道他最近都在氣惱些什麽了,沉吟了一下,緩緩道:“是我沒有說清楚。”
楚照流面無表情:“哦?”
“我只是覺得,”謝酩微垂下頭,與他平視着,語氣依舊平靜無瀾,“以我們的關系,僅僅只當朋友,似乎太虧了。”
……
什麽叫,僅僅只當朋友虧了?
除了朋友,你還想當什麽?
朋友之上還有什麽?
知己、至交、好兄弟?
原來在謝酩心裏,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到這樣的地步了?
那這麽看來,只是想着當朋友的他,反而是看淺了這份關系的人?
楚照流一時瞠目,腦門上寫滿了問號,愕然了好一會兒,結結巴巴道:“這、這樣啊,我又誤會你了。”
謝酩不露聲色道:“沒事,我不介意。”
楚照流心情大起大落,聽他這麽說,又生出幾分慚愧來。
也不知道為何,似乎最近和謝酩呆一塊兒,他總是屢屢受挫,若有似無地處于下風。
好在說清楚了,他心底升起點說不上來的高興,豪氣幹雲地拍了拍謝酩的肩膀:“也不早說清楚,害我消沉了好一陣。那從今往後,咱倆就是好兄弟啦!”
謝酩對這一聲“好兄弟”不置可否:“現在可以進你的門了?”
楚照流沒什麽防備地側身:“進吧,你們流明宗的品味不錯嘛,這間客艙的布置深得我心。”
謝酩嗯了聲,沒有告訴向來習慣入住最豪華房間的楚大公子,這間房間本來就是他的。
客艙在隔壁呢。
進了屋,楚照流遠程逗了逗鳥,這才穩住心神,矜持地扇扇小扇子,說起了正事:“燕逐塵到現在還沒研究出應對法子,你靈力受限的事也不能傳出去,想好怎麽應對了嗎?”
謝酩身為主辦問劍大會的流明宗宗主,少不得要出來主持一些事宜,而以問劍大會的規矩,誰都能向其他人發起挑戰。
楚照流忽然明白褚問想到這一層時,為什麽會發愁了。
他自然是看不上許多人,覺得就算不用靈力,也能把人打得哭爹喊娘,但立場一換,又忍不住開始擔憂謝酩。
謝酩瞥他一眼:“該擔心這個的不是你嗎?”
楚照流不滿地瞪過去,長得好看,瞪人也顯得眼波流傳,眉目傳情似的,美不勝收,謝酩覺得有些過于耀眼,忍不住微微別開眼:“無妨,我能應對。”
楚照流頓時更理解褚問了。
他那副狂傲又散漫的樣子,也幸得褚問脾氣好。
他心裏琢磨了一下,轉念就有了主意,不再提這事,托着下巴看啾啾在桌上溜達:“說起來,我還沒去過離海,聽說離海四季如春,從不下雪,是真的嗎?”
謝酩颔首:“真的。”
楚照流眉頭擰起:“那多沒意思,一年四季都一個樣,待着不悶得慌嗎?像我們扶月山,春有百花,冬有盛雪,從不枯燥。”
屋內的燭光有些暗了,謝酩正剪了剪燭芯,聞聲嘴角勾了一下:“可以布陣調節四季,随你喜歡。”
楚照流又興致勃勃起來:“真的?那我就不客氣啦,聽說離海裏還有特別巨大的海怪,長得很奇怪,你見過嗎?”
“那是鳐魚,并非精怪。”謝酩稍微一頓,“離海內外,沒有妖族。”
流明宗慘遭過妖族血洗,切膚之痛,自然不能容忍。
如今妖族勢弱,又與人族有血海深仇,殘餘的妖族早就躲進了深山老林裏,鮮少出沒。
若是出現在其他地方還好,敢在流明宗附近游蕩,恐怕只會被扒皮抽筋枭首示衆。
楚照流能察覺到謝酩淡漠話音裏的冰冷意味,心裏微微一嘆,又覺得謝酩有些可憐。
親人不在,孤家寡人的,以他的脾氣,在離海估計也沒有什麽交心之人,唯一關系好些的扶月宗,又隔着萬裏之遙,平時一個人待在流明宗內,也不知道都在做些什麽。
夜色漸深,謝酩沒有待太久,就起身離開了。
啾啾也蹦跶到他腦袋上,揮揮小翅膀,依依不舍地作別。
楚照流幹躺到床上,腦子裏裝着謝酩的事,不知不覺沉入夢鄉,又做了個夢。
這回不再是那些旖旎之事,而是在一座刑牢之中。
夢裏的男人被縛仙索捆在鐵架上,長發散落,似是察覺到目光,擡起了眼,視線穿過淩亂發梢投過來。
是道冷冰冰的眼神。
楚照流直接被驚醒過來。
往後幾日,楚照流難以忘卻那道眼神,心裏頗感不安。
夢裏的男人也不一定就是謝酩,但他一見到謝酩,就忍不住想起那個傷痕累累的男人。
他是怎麽了?夢裏的自己又為何會站在刑牢之外看着他?
想過了又覺得自己在多想,這夢沒有根據,也沒頭沒尾的,他沒必要糾結。
雲舟全速疾行,一路南下,緊趕慢趕,終于從最北邊的煙霞邊境,提前小半個月趕回了離海。
離海島是整片離海海域上最大的島嶼,被星羅棋布的小島衆星捧月般簇擁着,流明宗就坐落在島上的正中間,大片大片的建築都是百年前重新修建的,不同于北方的冰天雪地,整座島嶼依舊陽光燦爛,暖洋洋的。
陣法護持下的桃花林盛開了滿島,遠遠望去似是一朵倒映海面上的粉淡相宜的雲朵。
雲舟抵達時,流明宗的人早就嚴陣以待,等候在桃花林外了,見到謝酩,激動得熱淚盈眶:“拜見宗主!宗主,您終于回來了!”
楚照流忍不住戳了戳謝酩,調侃道:“他們像是在說‘您還記得您還有個宗門啊’。”
謝酩揉揉太陽穴,和楚照流走過去。
一衆長老管事看到楚照流,忍不住偷偷交流了下眼神:宗主平時身邊一朵桃花也沒有,這次出去回來,竟然帶回來個這麽貌美的青年,看上去還挺親昵,鐵樹開花啦?
這麽一想,衆人對待楚照流也格外多了幾分慈祥尊敬:“宗主到來之前,飛鷹已傳信來,我們将這位公子的住處安排在了遠翠院。”
遠翠院就在謝酩的住所裏。
謝酩挑了下眉,沒有意見,扭頭道:“我和幾位長老先去商量些事宜,晚些時候帶你在島上走走,不要亂跑。”
楚照流心道,你想多了,我怎麽可能不亂跑?
臉上笑容不變:“好啊,不過在此之前,你是不是該告訴我先前沒說的事了?”
謝酩诓他來離海,怕他半路跑了,故意話只說半截,到現在還在心裏不上不下的,實在很令人不爽。
謝酩随意擺擺手,示意其他人先去議事園等待,看身邊的人都散開了,才把之前沒說完的話說下去:“第二個影響,于神智有損。”
楚照流:“意思是,你會突然變成個傻子?”
“……”謝酩道,“可能會突然變成個瘋子。”
見他還摳字眼,楚照流氣笑了:“怎麽聽起來你完全不擔心?”
靈力受限也就罷了,萬一毒發,影響到神智,這可要嚴重得多了!
桃花林中落英紛紛,兩人踩在輕軟的花瓣層上,腳步聲幾不可聞。
謝酩腦中忽然閃過那道在幻夢裏點醒無數枯木的身影,無意識将手按在心口,低聲道:“我有一道符。”
楚照流:“嗯?”
“可以保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
楚照流的不服:啥玩意那麽厲害,給我康康給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