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陳滿靈帶着羅度春和薛知易,猶猶豫豫地走了。
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密林深處的下一刻,天空就變暗了,一股若有若無的威壓籠罩在這一片天地,三人都被圈進了雀心羅的地盤。
大概是覺得自己穩操勝券,雀心羅并不急着動手,望着持劍而立的顧君衣,态度輕慢:“你特地來西洲送死,是要與陸汀雪那個小畜生做對亡命鴛鴦麽,也罷,本尊就圓了我那好徒弟的遺願吧。”
顧君衣握着劍的指尖微不可查一顫,眼神瞬間變了,從牙縫間擠出幾個字:“你說什麽?”
雀心羅眉梢一挑:“你該不會以為,本尊會容許背叛者活下來?”
“他……”
雀心羅輕描淡寫道:“死了。”
……死了?
這兩個字浮上腦海,讓顧君衣有種不真切的冰冷感。
雀心羅嘲諷一笑,不再廢話,轉了轉手中的琉焰槍,一眨眼,泛着寒芒的槍尖已至顧君衣面門前!
然而令他驚訝的是,失神了一剎的顧君衣反應竟出乎意料的快,一時竟分不清是人禦劍,還是劍禦人,倚霞劍橫劍一擋,發出聲清脆的相擊聲。
顧君衣眼底泛着淺淺的紅,狠狠格開長槍,反攻而去,叮當聲不絕于耳,須臾便交手了上百招。
雀心羅的修為更占優勢,竟也被如浪般連綿不絕的劍招纏得退了幾步,锵地一聲過後,倚霞劍直劈向他面門,被他一槍抵住。
顧君衣面上無波無瀾,嗓音卻發着點啞:“他在哪兒?”
雀心羅眼底流露出幾分詫異,冷笑一聲:“他受了本尊一掌,魂飛魄散了罷,否則本尊非要拘來他的魂丢進煉魂幡不可。”
顧君衣一字一頓道:“既如此,你便給他殉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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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心羅冷道:“下輩子再做夢吧。”
他手中槍尖一轉,先前不過戲耍,才用了七分力,現在用了十分,恐怕的氣勁瞬間削平了附近的一片樹林,修為差距難以彌補,顧君衣被彈飛而出,嘭地砸在幾十丈外的山岩上,血液流淌而下,頃刻間便染紅了小半張臉。
雀心羅并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槍尖再次遞到眼前。
眼看着顧君衣節節落了下風,再不出手,恐有性命之憂,謝酩手腕一轉,鳴泓劍出鞘。
然而卻被楚照流阻止了。
楚照流按着他的手腕,将鳴泓收了回去,目光依舊跟随着那兩道交織的人影,嗓音不疾不徐,冷靜得不像場中快被打死的是他感情甚篤的師兄:“不必,師兄不想我們插手。”
謝酩挑了下眉:“哦?”
楚照流雖然很少出手,但眼光極毒,況且他對顧君衣的了解比謝酩深得多:“二師兄這個人,越挫越勇,只要還沒被打死,就還能再打,而且……”
天下招式皆有規律,而顧君衣有一雙過目不忘的眼。
誰在他面前出招,都能在頃刻間刻畫進他的腦海,只稍片刻,就能拆分出每招每式,進而見招拆招。
楚照流的話很快就應驗了。
雀心羅很快就發現了,顧君衣雖在修為上尚不及他,但也确實打不死。
在不斷的接觸中,他已經領會了雀心羅出槍的招式,從一開始的被全面壓制,到勉強應對,姿态甚至越來越從容。
他随意系着的發帶早就不知遺落在何處,烏發披散,滿臉鮮血,倒提着劍,仿佛從地獄裏爬來索命的惡鬼,狀若癫狂地一笑:“雀心羅,你也不過如此啊。”
他腕間一抖,劍勢如浪,大風吹拂着萬頃綠林,聲亦如浪。
顧君衣眨了下眼,進入了一個玄奧的境界,好似這片天地就是他的化身,每一道自在的風聲都是他的劍聲。
顧君衣在單方面挨了半天打後,終于出了一劍。
穿透肉身的聲音微不可聞,雀心羅飛退數十丈,手按在胸口,嘴角溢出了血,低頭看了一眼被貫穿的地方,還殘存着幾分難以置信。
顧君衣略有些可惜道:“下一劍就是你的心口了。”
雀心羅有些微羞惱,在這一刻,不得不承認,顧君衣的确不是等閑之輩。
若是教顧君衣和謝酩活着離開這個秘境,再成長幾百年,恐怕他幾千年積澱的修為也不會再是優勢。
那個黑袍人說得不錯,顧君衣和謝酩必須死。
雀心羅擦去嘴角血跡,深紫的瞳孔有些妖異,看顧君衣再度襲來,突然道:“當年你與那小畜生躲在雁回山休養,我帶人殺上門時,你是不是以為是他通知的我,背叛了你?”
顧君衣恍若未聞,劍勢不停,一時節節敗退的反而成了雀心羅。
雀心羅心念一轉,成心要在他心中種下心魔種子,邊退邊笑:“做我魔門中人,豈是他想走就走的?從他被本尊抱回花澗門那一刻起,他腦中就被種下了本尊的魔蝶,生死皆由本尊一念。”
顧君衣動作一頓。
“你說陸汀雪為保你得罪本尊,為你廢了一身修為,為你而死時,心裏抱着怎樣的感念?”雀心羅悠悠道,“會不會覺得不值呢?”
“……值與不值,”顧君衣淡淡道,“等我殺了你再說吧。”
原本如江水般連綿不絕的劍勢一收,陡然雷霆萬鈞。
然而千鈞一發時,雀心羅槍尖一擊在倚霞劍上,火花迸射之際,化為一團黑霧,轉眼消失在數百丈外,聲音遙遙傳來:“先留你們一命。”
顧君衣皺了下眉,正想追擊,陡然一陣地動山搖。
束縛在地上那個巨人身上的黑色符文消失,巨人憤怒的咆哮震天撼地,橫臂一掃。
楚照流個看熱鬧的突然被波及,還沒動作,就被謝酩抓着一躍避開,蒙然道:“他講不講道理啊,捆他的又不是我們?”
謝酩瞅了眼又一巴掌抓向顧君衣的巨人,有些好笑:“你怎麽和誰都要講道理。”
楚照流道:“畢竟我一向以理服人。”
也就是這麽一下,雀心羅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再和這個力大無窮且皮糙肉厚的巨人打一場顯然劃不來,顧君衣嗓音一沉,吐出串晦澀難懂的語句。
或許是聽到了萬年來再未聽到的語言,瀕臨暴走邊緣的巨人冷靜了下來,驚奇地看着顧君衣,攤開手掌,示意他站到自己手上來。
顧君衣膽子也大,就那麽站了上去,面不改色地又說了幾句話。
相比他這個當世修士流利的古語,多年沒說過話的巨人開口時反而比較稚澀許多,慢騰騰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吐。
顧君衣認真聽完,朝他點了下頭,臉色如常地又交流了幾句,巨人安靜片刻,緩緩彎下腰,朝謝酩和楚照流也伸出了手。
一場架耗費精力,顧君衣渾身又是傷又是血,幹脆一屁股坐在了巨人手上,懶洋洋地朝兩人揮了揮手:“上來吧,他告訴我,七十多年前,他其實還有個夥伴,被雀心羅殺了。這次秘境重啓,他又遇到了雀心羅,想要報仇,我答應幫他報仇,他便說助我們一臂之力。巨人一族出口成誓,不會說謊。”
說完邊笑邊拍手:“小師弟,看到了吧,學好一門語言,走到哪兒都不怕。”
古語成績奇差無比的楚照流膝蓋中了一箭,背着手跳上巨人寬厚無比的手心,打量着他一臉血淋淋的樣子,掏掏帕子遞給去:“擦擦你這滿臉血吧。”
雀心羅不算被擊退的,而是有所顧慮一般,不想再戀戰。
顧君衣胡亂擦了把血,喃喃道:“下次我一定能殺了他。”
楚照流唔了聲,也坐下來,盯着他的眼睛,嗓音清清淡淡的:“師兄,你被他的話影響了。”
顧君衣擦着臉頰的動作一頓,沉默下來。
謝酩垂眸看着顧君衣:“心魔已種,你現在打不過他。”
提到心魔時,他眉心微不可查地一褶,也不知道是在說顧君衣,還是在說自己。
顧君衣閉了閉眼:“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楚照流也不多說,拉着謝酩,三兩下跳到巨人的肩膀上坐下,遙遙地看了眼顧君衣,突然又扭過頭,拉過謝酩的手,撸開袖子看了眼他腕上仍舊泛着烏青的傷口,哀愁地嘆了口氣。
謝酩任由他動作:“怎麽?”
楚照流摸着下巴:“沒什麽,只是突然覺得,你和顧君衣一個兩個的……咱們仨裏,最靠譜的還是我。”
謝酩輕輕抽回自己的手,不鹹不淡道:“這話你還真敢說出口。”
睜眼說瞎話的本領真是愈發厲害了。
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大,消失在風聲裏。
巨人邁着沉重的腳步,朝着顧君衣提到的上古遺跡走去,無論如何,雀心羅一定會去那裏。
顧君衣草草地擦了把臉,渾身的勁兒忽然一卸,癱倒在巨人的手心中,雙眼無神地望着陰沉沉的天空,秘境裏是沒有日月星辰的,只有一片混沌虛空。
陸汀雪死了。
直至此時,這幾個字才如針紮一般,一點點刺進心頭。
所以他這些年都找不到陸汀雪。
那道單薄身影,好似定格在泠河岸邊,初遇的杏花樹上,沉浮于缥缈月光間,逐漸透明。
陸汀雪還沒來得及與他在春日的煙霞游走,共賞一片喧鬧春色。
他擡起握劍的手,失神地看着掌心的血跡。
陸汀雪的第二次背叛,在人妖兩族的大戰結束後。
持續幾年的殘酷戰争結束,無論中洲還是西洲,都滿目瘡痍,大妖死去,妖族銷聲匿跡起來,但仍有許多妖族不肯受降,各地也因怨氣叢生而遍地生鬼。
這麽混亂的時候,魔修卻打過來了。
顧君衣聽到打頭陣的是花澗門,便按下了腳步,沒有湊熱鬧。
他有些逃避似的,不想見陸汀雪,哪怕是在戰場上。
這種微妙的逃避心理讓顧君衣煩躁得很,他也沒有回扶月山,繼續留在外面,清掃各處妖邪。
直到某一天,他回到煙霞附近,聽說有個魔門少主身負重傷,正被聯手圍剿。
顧君衣立刻生出股預感,也沒怎麽想,就趕去圍剿地點,被人圍殺其間的果然是陸汀雪。
雖然知道不該出手,顧君衣還是出手了。
他救下了陸汀雪。
但沒想到陸汀雪背後捅了他一刀,他按着陸汀雪所說的地點将他送去養傷,一回頭就被花澗門的幾個長老圍殺。
陸汀雪就遠遠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是扶月宗的二弟子,在中洲聲望極高,你若是死了,正道的銳氣也會被挫一挫。”
他嘆了口氣,嗓音寥寥的,很可惜似的:“誰讓你是正道之士,我是邪魔外道呢。”
雖然差點折在欲衡的纏絲陣裏,不過關鍵時刻,顧君衣使出了楚照流送給他的千裏傳送符,逃出了殺陣。
顧君衣覺得自己活像是腦子裏進了水,回到了扶月山。
當日他去救下陸汀雪,消息卻沒傳出去,沒對顧君衣産生影響——那些來圍剿陸汀雪的修士,在兩人離開後,一個不留全被殺了,連話也沒來得及傳出去。
所謂魔門少主被圍殺的消息,只是陸汀雪做的一個局而已。
顧君衣徹底意識到,魔修與正道,的确只有你死我活。
未料幾年過後,本該被淡忘的陸汀雪又出現了,傳信與他想求一見。
顧君衣想着,他這次不會再上當了,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還是赴了約,到了煙霞邊境去見陸汀雪,一見面卻發現這位春風得意的少門主面容極為憔悴,一副重傷未愈的樣子,忍不住譏嘲道:“少主,這次我又有什麽可利用之處了?”
陸汀雪像是想要解釋,但他所做的一切,又真真切切,的确傷到了顧君衣,最後只抱歉地笑了一下:“沒什麽,只是想和你道個歉。”
說完,便有些踉跄地離開了。
顧君衣沒管他,但也沒離開這座邊陲小城,每天都在街上逛一逛,看到有趣的小玩意就買下來,準備帶回扶月山送給身體不好、不能出門的小師弟玩。
幾日之後,在破廟中靜養完的陸汀雪杵着竹杖,離開了這座小城,慢慢往東行去。
顧君衣覺得自己跟在後面畏畏縮縮的,跟他很在意陸汀雪似的,心裏有些不舒服,覺得腦子又灌了水,幹脆就先一步回了扶月宗,把買的一堆雞零狗碎的東西給了楚照流。
楚照流無言地拿起幾盒胭脂口脂,凝視片刻,真切地道:“師兄,你腦子裏的水還挺多的。”
顧君衣心不在焉的:“怎麽,不喜歡嗎,我看還挺适合你的。”
楚照流又拿起一個撥浪鼓,随意晃了兩下,眼光相當毒辣:“你是不是有什麽牽挂?稀奇啊,這還是我放蕩不羁的二師兄嗎。”
“有什麽想做的就去做。”褚問在旁邊看楚照流扒拉着那堆小玩意,白眼都翻上天了,抿了口茶,微微一笑,“我們修行大道之士,若是心中留憾,必成心魔。”
顧君衣最後還是被褚問說動了,又下了扶月山,朝着陸汀雪來的方向找去。
離開前他看陸汀雪像是受了傷,恐怕速度不會很快,但他沒想到,陸汀雪其實就沒有離開太遠。
初春已至,薄雪尚存,料峭春寒襲來,他咳嗽不止,堂堂花澗門少門主,藏身在一個陰潮的山洞中,發着高熱,俨然要成為被風寒弄死的修士第一人。
顧君衣左思右想,帶陸汀雪回扶月山肯定是不行的,送回西洲更不可能,誰知道會不會又有人埋伏在那兒。
最後一折中,他把陸汀雪撿回了從前去過的一座山休養。
那山名為雁回山,山中寂靜,無人打擾,陸汀雪高熱不止,夢裏呓語不斷。
好在只是普通風寒罷了,顧君衣一顆藥下去,第二天陸汀雪就醒了過來,看到顧君衣,眼底有些驚詫。
顧君衣抱着手,居高臨下看着他:“看你這一身傷,怎麽,雀心羅死了,花澗門長老叛亂,把你打傷趕出來了?”
陸汀雪吃力地坐起身,想了想:“沒你說的這麽慘,我感覺挺好的。”
顧君衣冷笑了聲,轉身就走。
陸汀雪還以為他就這樣離開了,在床上坐了會兒,嘆了口氣,慢慢穿上衣服,準備離開這裏,繼續往煙霞走。
一出門卻看到顧君衣在烤山雀,眼風都沒斜過來一點:“滾回去躺好。”
陸汀雪:“……”
在雁回山給陸汀雪養傷的那段時間,是兩人相處得最和諧的一段時間了。
泠河戰場上,兩人算是同盟,雖然互相欣賞對方,但更多的是互相算計,等大戰結束,又是魔修與正道相争,兩人這回連同盟也不是了,一個是扶月宗的二弟子,一個是魔門少門主,只是單純的敵人。
這回兩人誰也不是,不去探讨舊怨,也不提及正魔兩道相關的話題。
更多的時候,陸汀雪坐在顧君衣搭的小院裏吹笛,顧君衣有了興致,就起身舞劍,結束了還要貶損一句:“怎麽不吹你的魔音了?”
得到的是陸汀雪一個蒼白的笑。
雖然身體遲遲不見好,但陸汀雪卻很放松,像是多年的枷鎖去除,總是繃得緊緊的嘴角時常露出笑來,看着顧君衣的眼神很亮。
那時候顧君衣完全沒有想到,陸汀雪那副态度,是因為他曾受雀心羅的魔蝶所控,付出了一身修為,已是個廢人了。
但看陸汀雪的樣子,獲得自由或許比修為重要。
兩人在雁回山不問世事地待了半年多,顧君衣偶然想起關心下天下大勢,在靈通域裏看到讨論,才知道扶月宗率領百家,将魔修打回了泠河附近,眼看着正道占了絕對優勢。
魔門那位手段通天的老怪雀心羅,似乎是壽命快到極限了,沒有出手。
顧君衣看着雀心羅的名字,沒放在心上,反正也與他無關。
但沒想到,幾天之後,雀心羅出現在了他面前。
他不敵雀心羅,重傷昏迷,等醒來時,倚霞劍斷成兩截,散落在他身邊,陸汀雪也不見了。
這是第三次背叛。
人生若只如初見。
作者有話要說:
褚問:四十三章了,作為一塊哪裏需要往哪兒搬的磚,我終于露面有了一句臺詞QAQ
長槍居然是屏蔽詞,怎麽說呢,懂還是晉江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