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才從黑魆魆的山洞裏出來,這片看似風平浪靜的密林裏也不知道有什麽危險,衆人也沒立刻出發,坐下稍作休整。
楚照流捧起謝酩的手腕,凝視了半晌。
蛇怪的毒比他想的還要厲害,謝酩吃了燕逐塵特制的解毒丸,又抹了藥,傷口卻依舊不見好,只是止了血,傷口依舊泛着點烏青。
謝酩氣質矜貴,膚色也白,這麽道血淋淋的傷口橫在上面,血肉翻飛的,看得楚照流直皺眉頭。
他忍不住在自己的戒指裏翻動翻西,看到可能有效的丹藥,就塞到謝酩手裏,謝酩就那麽攤着手,一言不發地看他倉鼠搬家似的往自己手上放東西。
顧君衣終于擦好了劍,過來一瞧,出于道義,還是趕緊制止了:“小師弟,這麽多丹丸塞下去,能不能除去蛇毒不知道,我看藥到命除的可能性倒更大點。”
關心則亂,楚照流噎了一下,又慢吞吞地挨個拿回來。
謝酩看他忙活了半天,心底生出絲隐秘的滿足,不疾不徐開口:“我無大礙。”
楚照流扇子一展,沒骨頭似的往樹上靠了靠,揚起一邊眉毛:“那就好,劍尊大人若是倒下了,我們可就危險了。”
顧君衣頓時不樂意了,指指自己的鼻子:“小師弟,雖然我沒說話,但我還是存在的。”
楚照流适當地表達關心:“師兄受傷沒有?”
“我又不是謝宗主,怎麽敢受傷呢。”顧君衣陰陽怪氣地哼哼了聲,抱着劍坐到他身邊,注意到偷摸往這邊打量的眼神,大喇喇地回過頭。
羅度春和陳滿靈接觸到他的視線,立刻一個激靈,若無其事地別開眼,腦袋靠在一起小聲說話。
顧君衣慢慢悠悠地開口:“那小丫頭所用的白绫,是玉清宮的路數。”
一提玉清宮,楚照流就想起了在楚家見到的那位想要他入贅的杜夫人,靈光一閃:“這小姑娘是玉清宮的那位傳人?”
顧君衣笑着點頭:“八九不離十。玉清宮什麽時候這麽豪橫了?一個極品珍寶儲物袋,這小姑娘眼也不眨地就能送人,唔,感情好得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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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聞裏的玉清宮傳人姓周,她特地改了個姓氏,大概是不想暴露身份。
泠河兩岸魔修正道還在摩擦,後方西洲秘境開啓,卻來了一堆追逐秘寶的正魔兩道修士,雖然無可指摘,但說出去也不會太好聽。
也沒必要戳穿。
顧君衣又示意楚照流去看一身紅衣招揚的陳滿靈:“至于這位,我一時還看不出是哪家的,應當也不簡單。”
楚照流若有所悟地摸摸下巴,修長雪白的手指輕輕摩挲着線條精致的下颌,流露出幾分懶怠風情來,朝那邊觑了眼,好奇不已:“聽說玉清宮傳人號稱天下第一美人,謝兄師兄,你們說我若去請她揭個面紗,會不會很有耍流氓的嫌疑……”
謝酩突然擡了擡手腕,面無表情地吐出個字:“痛。”
楚照流頓時消音,又翻起自己的寶庫來:“你等等,燕逐塵給過我一味藥,內服配合外敷,止痛很有用,內服的丹藥還是甜的。”
他做得行雲流水,完全沒想太多——連謝酩都叫痛了,那得有多痛?
顧君衣瞠目結舌地瞪着一臉坦然的謝酩,再看看楚照流,搖搖頭,長嘆一聲。
小師弟,真是留不住了。
他們這邊三三兩兩擠在一起,薛知易一個人孤零零坐着,難免有些尴尬。
方才在山洞裏一片混亂,蛇怪掃尾襲來時,他沒能抓住自己的兩個師侄,現在回想一下,心裏難免愧疚難受,有些不安地來回踱步着,不住地朝四處看,忽然,他咦了聲:“林子裏,似乎有什麽……”
話音未落,一陣驚鳥呼啦啦從林子裏飛出,随即傳來一種格外沉重的聲音。
“咚、咚、咚”幾聲響,仿佛遠古巨人在沉重行走,旋即又是“嘭”地巨大一聲響,似是摔倒在地的聲音,地面都被震得顫了三顫,塵土飛揚。
衆人對視一眼,迅速起身,朝着聲響傳來的地方趕去。
片息之後,六人抵達了一處高崖上,楚照流把謝酩往身後一拉,低頭看去。
下方果然倒着個巨人,身長約摸十來丈,龐大的體型壓倒了一大片樹林。他身上縛着一圈圈黑色符文鎖,密密匝匝捆着,巨人掙紮不開,憤怒地咆哮一聲,聲如滾雷般,轟隆響在耳邊。
顧君衣打量兩眼,确認道:“這是遠古巨人一族,沒想到現世居然還存在。”
遠古巨人一族壽命極長,力大無匹,有開山之能,皮肉堅硬,甚至能徒手接飛劍。
不過因為繁衍困難,巨人在上萬年前也數量稀少。
恐怕這一個是伴随着這個古老的秘境,在此沉睡了成千上萬年。
兩個小姑娘吃驚地睜大了眼:“那是什麽咒,居然能捆住這個巨人?”
楚照流凝視着那一道道束縛着巨人的符文鎖鏈,眸光微動。
以咒為鏈,施咒人在這方面的道行,恐怕比他深得多。
半晌沒吭聲的謝酩忽然開了口:“有人來了。”
話音剛落,下方的密林深處就緩緩走出一個人。
那人一手背負在後,步伐從容,如有韻律,如伴輕風,在龐大無比的巨人面前,這渺小的人影反而顯得更為高大。
雀心羅!
顧君衣的臉色頓時沉了下去,眼底流露出幾分濃重的殺意。
薛知易心頭狂跳。
謝酩百年前就輸給了雀心羅,現在又受了傷,不一定指望得上,顧君衣和兩個黃毛丫頭也不用說,聯合起來也不是雀心羅的對手,更別提楚照流這個只能拖後腿的廢物。
若是被雀心羅發現,九死一生啊!
他忍不住退縮了一步,想提議先避一避。
就是這麽一動,正垂首打量着那只遠古巨人的雀心羅忽然擡頭,不偏不倚,直直朝着這邊看了過來,目光乍如疾電:“何方鼠輩。”
他隔空一彈指,幾人腳下的崖頭便轟地一聲,毫無征兆地斷裂開來!
數十丈的高空,楚照流腳尖一點滾落的碎石,反手一抓身後的謝酩,輕飄飄落到地上,不鹹不淡地睬了眼薛知易:“薛道友,我真的很懷疑你是哪邊的。”
薛知易臉色又紅又白。
他在外面也是一介高手,堂堂太元宗的長老,修為自然深厚,但在顧君衣、謝酩和雀心羅面前,又是随手碾死也不眨一下眼的小螞蚱。
人死道消,辛苦修煉了好幾百年,一死就沒了,焉能不惶恐。
就是這麽一句話的功夫,又一道恐怖的氣勁襲來,伴随着摧枯拉朽之勢,沿途的無數高樹皆被攔腰斬斷,又在半空中化為齑粉。
瞬息之間,原本深暗的高林就被削平如鏡。
顧君衣站在前面橫劍一擋,衣袍墨發鼓動翻飛,老怪物修行了幾千年,要硬抗肯定劃不來,他利用巧勁,反手一掀。
那道恐怖的氣勁又被原模原樣送了回去!
雀心羅原本沒把幾人放在心上,仍負手打量着面前的巨人,眼風都沒漏過一分過去,見氣勁被反彈回來,蒼老的面容上才顯出一分驚訝,“咦”了一聲,揮揮袖化掉那道氣勁,看了過去。
這一看,他的臉色才終于有了變化。
“顧君衣。”雀心羅微微眯起了眼,“七十年前你僥幸逃過一命,本尊出關不去找你,你倒敢找上來。”
說完,看到謝酩,神色又沉了沉:“還帶來個手下敗将。”
話雖如此,他的臉色卻凝重了幾分。
一百多年前,謝酩與他交手,全身而退,雖敗猶榮,如今被人奉為天下第一人,尊為劍尊,必然不能輕視。
沒能在百年前殺了謝酩,或許是個錯誤。
顧君衣耷拉着眼皮,食指中指一并,輕輕拂過劍身,嗓音涼涼的:“我自然是看你還沒老死,特地來送你一程。”
雀心羅冷笑一聲:“蜉蝣撼大樹,不自量力。”
百年前,雀心羅就號稱“衆仙之下第一人”,如今修為更加深不可測,伴随着話音落下的,就是股堪稱滅頂而來的威壓。
薛知易恍惚了一下,雀心羅的身軀仿佛變得無比偉岸,高逾千丈,一眼看不到頭,令人膽顫。
若是修為低一些,恐怕當場就會被這股威壓壓得吐血身亡。
顧君衣卻忽然笑了:“只會這一招嗎?”
薛知易瞳孔一縮。
只見劍光一閃,顧君衣居然承劍而去,人劍合一,輕易就割開了這沉如泰山的威壓!
那道劍光鋒芒無比可怕,甚至隐隐撕碎虛空,雀心羅狂傲但不愚蠢,察覺到其中的恐怖,不再作居高臨下的俯視姿态,背在背後的手轉到身前,一雙手化為了黑爪。
——這是雀心羅的成名功法,幽冥鬼爪,修煉好後,一雙手堪比神兵,淬有劇毒,只要被利爪劃傷一道口子,轉頭就能去見閻王。
爪劍相碰,雀心羅衣袍鼓風而起,眼底再次閃過絲驚訝:“七十年不見,你倒是長進了不少,可惜……還差得遠!”
“嘭”地一聲,一股不可抵擋的距離掀飛了顧君衣,砰砰砰連砸一片樹林,顧君衣還沒從地上爬起,一道黑影便直插面門,他飛速擦地躲開,這麽千鈞一發之際,居然還手挽一個漂亮的劍花,在追擊而來的雀心羅腰間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他擡起拇指,輕慢地拭去嘴角的血跡,哈哈一笑:“不虧!”
雀心羅已經很多年沒有被人傷過了,指尖摸到濡濕的血跡,臉色愈沉。
羅度春與陳滿靈看得心驚膽戰,忍不住小聲問:“謝前輩,楚前輩,你們不上去幫忙嗎?”
楚照流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邊對峙的兩人,緩緩道:“我覺得,我師兄未必需要幫忙。”
楚照流真切地覺得,在劍道一途,顧君衣未必比謝酩遜色。
謝酩安靜地看了半晌,見楚照流回了話,也吱了聲:“現在不需要插手。”
這兩人一交手,雙方各有吃虧,沒有明顯的優劣勢。
雀心羅的修為更為深厚,可顧君衣也并未被全盤壓制,若論輸贏,恐怕三七分。
雖然只有三分勝算,但天下無數修士,能有幾人在雀心羅面前有三分勝算?
就連謝酩,自覺與雀心羅也不過五五分,或能勝一籌。
密林中的風聲休止,雀心羅滿頭白發無風自動而起,老朽的身軀出現了變化——布滿皺紋的皮膚一點點重現飽滿豐盈起來,因年歲略有佝偻的腰板逐漸挺直,幾個呼吸間,站在那邊的已經不是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變成了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眉心一道淡紫靈紋,面容妖異。
他認真起來了。
“那邊的,”雀心羅手一揚,手中出現一把黑色的長槍,往楚照流這邊斜了一眼,目光卻是落在陳滿靈身上的,“你是蝕月老鬼的重孫女吧,本尊放你一馬,走吧。”
此話一出,衆人都有些震愕。
花澗門銷聲匿跡後,蝕月宗就是魔門最大的門派,聽說蝕月宗的老宗主,也确實有個年紀很小的孫女,是如今魔門的聖女。
陳滿靈的臉色不變,橫身擋在羅度春面前,暗暗咬緊了牙關,面上笑如春風:“尊主與我太爺爺交好,不如送個人情,這位公子和姑娘都是我的朋友,還救過我一命,我太爺爺說,尊主最是仇怨分明,既然他們也與尊主無仇無恨,讓晚輩帶他們離開如何?”
她雖然恐懼,口齒倒是很伶俐,思維也很清晰。
想帶走所有人顯然不可能,她也只能幫顧君衣和謝酩帶走楚照流保護好,也算報答救命之恩。
也不知道,曾經敗于雀心羅,如今又中了毒的謝酩,與顧君衣能不能打得過雀心羅。
陳滿靈內心惶惶的,不敢表露出來。
薛知易臉色慘白,汗水一陣陣地浸透後背,在此刻無比後悔沒有跟這半道上遇到的小姑娘打好交道。
在場除了謝酩和顧君衣,也沒有修為入得了雀心羅眼的,他随意揮了下手,應允了。
不過是幾只蝼蟻,碾死了不費工夫,放走了也無礙。
楚照流卻沒動,朝陳滿靈拱了下手:“多謝姑娘,你帶他們走吧,我就不走了。”
陳滿靈有些急,想和楚照流說明白:“楚前輩,你跟我走了,謝前輩和顧前輩也能更放開點手腳,回頭再來找他們也不急……”
“噓,”楚照流舉起食指,輕輕按在唇上,笑着朝她隐晦地眨了下左眼,“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
這般活色生香擺在眼前,陳滿靈看得一愣一愣,叭叭的嘴下意識停住:“啊?”
楚照流誠懇地道:“我超厲害的。”
陳滿靈:“……”
羅度春:“……”
謝酩眼底浮過幾絲笑意,看小姑娘滿臉狐疑,幫楚照流接了句:“他的确很厲害,無需擔心——去吧。”
作者有話要說:
照照:我超勇的好不好(串戲)
謝酩:老婆說什麽都對,附和就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