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楚照流這嘴一叭叭,氣氛就沒那麽若有若無的緊繃了。
可惜欲衡長老注定是感受不到這份輕松活潑的。
他見鬼似的,駭然盯着顧君衣:“你不僅活着,還敢來西洲……哈!尊主今已出關,你也不怕被丢進煉魂幡!”
在楚照流面前,顧君衣并不會擺出什麽臉色,反而賴皮似的一笑:“這話是什麽道理,謝酩不也來西洲了?”
一句話把除了楚照流以外的人全陰陽了個遍。
謝酩把再次從懷裏冒頭看熱鬧的毛茸茸腦袋摁回去,掀了掀薄薄的眼皮,不跟顧君衣計較。
欲衡被兩人夾在中間,進退不得,目光謹慎地在謝酩與顧君衣之間流轉。
百年前,謝酩輸給了雀心羅,他以為僅僅百年光陰,謝酩的功力不可能有太大進展。
現在他心裏悔得只想把帶謝酩來分舵的那個小弟子挫骨揚灰。
欲衡已經了然過來,比靈力與劍道,他不可能拼得過謝酩,對謝酩其人的了解更是接近空白,心中瞬間做好了決定,面上浮出個冷笑:“怎麽,你是來西洲找陸汀雪的?”
楚照流略一挑眉。
陸汀雪這個名字,有些耳熟。
謝酩與楚照流并肩而立着,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疑惑,嘴唇微動,傳音給楚照流:“花澗門少門主陸汀雪,魔修與正道協力抵禦妖族時,與顧君衣所領隊伍在同一戰場。”
他這麽一提,楚照流就想起來了。
陸汀雪雖出身魔門,但所擅長的功法卻極為風雅,玉笛橫陳,以音殺人,在彼時還是頗有些名氣的。
不過兩人都對此人不熟悉,或者說,就沒有見過陸汀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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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修在大戰期間偷奸耍滑,名義上和正道結盟抵禦外敵,實際上想坐山觀虎鬥,出力甚微。
大戰結束後,作為主戰場的中洲大地上傷痕累累,怨靈無數,魔修趁正道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轉首就背信棄義,攻進了西洲。
雙方來來往往,打了整整幾十年,幾乎殺紅了眼,最終在雀心羅閉關後,正道才把魔修徹底趕回了西洲,落下塵埃。
顧君衣找了七十多年的人,就是陸汀雪嗎?
顧君衣卻恍若未聞,盯着欲衡看了片刻,忽地笑了笑:“這些年那老怪物閉關,你以為他出不來了,肯定在背後做了不少事,否則也不會見他一出關,立刻躲到了這裏——嘴上一口一個尊主,你現在最該擔憂的,恐怕是你的尊主會剝了你的皮做面鼓吧。”
沒想到顧君衣非但不接話茬,反而還一語中的。
欲衡臉色發青,幹脆也不再裝得多敬重忠心似的,眼珠陰陰一轉:“你猜猜,當年你被雀心羅打得半死時,陸汀雪做了什麽?”
顧君衣憐惜般摩挲着劍柄的指尖一滞。
欲衡的眼光何其毒辣,自然也沒放過顧君衣這一瞬間的變化,心中的底氣一下足起來,陰陽怪氣道:“沒想到我們魔門也會出個情聖,我猜花澗門消失這些年,你也一直在找他吧,真是癡情啊。”
顧君衣的嘴唇動了動,臉上的表情漸漸淡了下來,沒有搭理欲衡話裏話外充滿試探的廢話,嗓音一沉:“他在哪裏。”
這些年離開扶月山,有時顧君衣會很痛恨修道之人的記憶為何要比常人好,想要忘的忘不掉。
七十年啊,彈指一瞬,凡人的一生便也快走到盡頭了。
他忽然有些恍惚。
腦中的那張臉卻又清晰了幾分。
水墨畫般,黑白分明,清冷俊美的眉目,每一處都生得恰到好處。
耳畔随之響起了他的聲音——
“你為何想去煙霞?”
“我聽說煙霞熱鬧,春光甚好。”
但顧君衣走遍了煙霞的每一寸地,也沒找到他。
也就是片刻的恍惚出神,便叫欲衡找到了突破的機會。
他一擡袖,瞬息飛過無數連片飛針,散花般飛向四面八方!
欲衡想得很周到,以他的功力飛出的毒針,就算絆不住謝酩,也不可忽視,他身邊還站着個靈力低微的人,所以他必須護住那人。
至于失神的顧君衣,只要他沾上一根毒針,就會被麻痹住,趁此機會,他立刻就能施展血遁逃到千裏之外!
只要逃出去了,就有報仇的機會。
但是他又失算了。
謝酩是擋了。
但該被他護着的那個居然沖出來了!
楚照流手中扇子一擲,擋到顧君衣身前,不知反手從何處抽出柄劍,分毫不落擊飛毒針,順着一劍刺來,身法如落雲流水,流暢得讓人目不暇接,幾乎是賞心悅目的程度。
欲衡遲來地意識到,這個長着張草包似的臉的漂亮青年,并不是個草包。
扇子擋去大部分飛針,顧君衣也只是失神一霎,便回過神,穩穩接過扇子,長聲一笑:“多年不見,小師弟身法愈加精進了!”
欲衡心裏又驚又怒。
他先前才被謝酩破功,靈力反噬,又被前後夾擊,再次受了內傷,頗有點靈力不繼。
沒想到面前的青年居然也不用靈力,劍勢如潮如浪,連綿不絕,與謝酩凜冽如雪的淩厲劍勢完全不同,卻更叫他此刻左支右绌,一時竟然完全無法招架,被節節壓制!
一時他憋屈得幾欲吐血:“你又是什麽人!”
謝酩與顧君衣就算了,這人又是打哪兒鑽出來的!
心下焦躁憤怒之下,動作就不可避免有了破綻,楚照流一劍斬去,劍勢如風,輕靈且厲,看他動作輕巧,一接觸才發現有千鈞之重,欲衡無處借力,“嘭”地一聲,流星般墜下空中,轟然倒地,地板頓時裂開了幾道大縫!
楚照流輕飄飄地落到地上,微微一笑,從容理了理動作間生出褶皺的衣袖,戲谑笑道:“方才不是介紹過了嗎,我是你爹。”
話畢,他仿佛身側也長了只眼似的,手中的劍靈巧一轉,單手握着劍柄,眼也不眨地朝着欲衡動作的右手掌一劍貫穿下去!
欲衡的身體猛地一抽。
“你敢動哪裏,我就廢了你的哪裏。”楚照流低下頭,含笑問,“要試試嗎?”
欲衡渾身緊繃着,怨毒地盯着他看了三息,終于發現這是朵帶着毒刺的花,沒敢再動。
謝酩和顧君衣也随之落了下來。
顧君衣笑嘻嘻地湊過來,跟個丫鬟似的,恭恭敬敬地扇扇子:“小師弟辛苦,來,師兄給你扇扇風。”
那扇子之前才殺了人,扇來股淡淡的血腥氣,楚照流沒好氣地奪過扇子,嫌棄地丢進溫泉池裏,翻手從戒指裏重新摸出把新扇子:“現在應當老實了,你有什麽話就問吧。”
楚照流動手,全然是為了他,顧君衣心中微暖,掃了眼欲衡,卻搖搖頭:“不需要,直接殺了吧。”
欲衡瞳孔一縮,話音狠厲:“顧君衣,難道你真不想知道陸汀雪的下落嗎!”
顧君衣的臉色已經看不出分毫破綻,聽到這個名字也沒有分毫動容:“你們花澗門的少門主,還能去哪裏。”
聽他這麽說,欲衡的臉色反而生出絲怪異,但顧君衣顯然并不打算再聽他廢話拖延時間,倒提着倚霞劍走來,背對着楚照流的眉目間壓着森然殺氣,準備直接動手。
他心膽皆顫,脫口而出道:“陸汀雪早就叛離了花澗門!”
顧君衣腳步一頓,眼底瞬間有了絲血紅:“你說什麽?”
欲衡打算轉變策略,一邊打量着他的神色,一邊道:“你以為陸汀雪背叛了你兩次,但你就沒想過他的處境?七十年前,正道魔門混戰厮殺,少門主想離開花澗門去找你,還能如何?他自廢丹田,夜渡泠河,千裏迢迢去了煙霞找你,可笑你以為他想利用你,直接将他逐走……”
欲衡緩聲道了些舊事,看顧君衣沒那麽殺氣騰騰了,聲音壓得更為柔和,循循善誘道:“當年我們圍攻你,也是雀心羅下的命令,其實我們也不算什麽生死大仇,甚至目标一致,都想殺了雀心羅,對吧?與其多個敵人,不如多個盟友。”
顧君衣靜默片刻,嘴角嘲諷一扯:“盟友?”
為今之計,想要保命,只能多抖摟點東西了。
欲衡心思急轉,掃了眼謝酩:“難道你們不想知道,雀心羅是如何成功出關的?”
楚照流站在謝酩身後,聞聲探出半顆腦袋,笑眯眯道:“說實話,也不是特別好奇。你若是說,我們就聽,你若是賣關子,我們就殺了你。”
“……”欲衡噎了一下,忍氣吞聲咽下怒意,“雀心羅閉關之前,進入秘境,尋至一處遺跡,得到了一個上古秘法。”
這可是個重磅消息了,連漫不經心逗着鳥的謝酩都擡了擡眼。
能讓雀心羅有所頓悟成功出關的上古秘法?
而且,又是一處上古遺跡,或許能有仙門之匙有關的消息,尋覓到與黑袍人相關的線索。
見三人的神色都有了變化,欲衡心裏更定,肩膀也松了松,從鼻腔中哼出一聲:“本尊近來勤加修行,就是想再精進幾分,等秘境重開,就去找那處遺跡……只要你們以心頭血起誓,絕不會對我出手,我就帶你們過去,我們幾分都能參悟秘法,還能得知陸汀雪的下落,何樂而不為?”
氣氛沉默了幾瞬,楚照流搖搖扇子,密密的睫羽低蓋下來,眼眸微眯。
這老鬼陰險狡詐,他一點也不信任。
不如幹脆找個由頭支開謝酩和顧君衣,用搜魂來……
剛萌生出這個念頭,楚照流就聽到顧君衣略微壓抑的嗓音:“照照,你和謝酩先出去,等我一會兒。”
楚照流愣了愣。
謝酩與顧君衣對視一眼,難能生出了一絲默契,伸手直接牽住楚照流,拉着他往外走去。
楚照流還沒反應過來:“哎……”
他下意識扭過頭,眼裏的最後一幕,是顧君衣将手按在了欲衡的腦袋上。
旋即眼前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謝酩站在他身後,微涼的手捂着他的眼,嗓音淡淡的:“他不想讓你看,就不要看了。”
馥郁的冷香仿佛浸潤了謝酩的根骨,只是被手遮着眼,楚照流卻有些暈頭轉向似的,簡直懷疑謝酩是不是塗了什麽香膏,忍不住眨了眨眼:“……知道了,你放開我。”
長長的眼睫剮蹭過手心,被劍貫穿前胸也不會皺一下眉頭的劍尊大人睫毛一顫,立刻收回了手,縮回袖間的手蜷了蜷,好似被那絲細癢順着手掌鑽進了心尖。
楚照流沒有回身再看,跟着謝酩直接離開了別院。
倆人也沒等太久,顧君衣就從別院中出來了,腳步踏出大門的瞬間,身後的別院就燒起了熊熊大火。
……雖然過程有些曲折,不過顧君衣滅了分舵的話,倒是真兌現了。
楚照流瞅着從火光中走來的顧君衣,咽下了“搜”字,轉了個彎:“問出什麽了?”
顧君衣的容色有些說不出的疲倦,看到楚照流,還是揚起個笑容:“我就知道這老鬼狡猾得很,雀心羅的确在秘境遺跡裏尋到了上古秘法,但他尚未參悟透,所以将那處遺跡封印住了。此次他出關,必會等秘境重開後再進去,将沒參透的地方重悟一遍,我們若是毫無防備地真跟着過去,八成會被當成棋子與雀心羅對上,讓他撿漁翁之利。”
楚照流聽完,點了下頭,欲言又止:“那……”
那位的下落呢?
顧君衣無聲嘆了口氣:“他不知道。”
欲衡只是想騙騙顧君衣,争取下逃生機會罷了。
楚照流想了想,拍拍顧君衣肩膀,安慰道:“能被師兄你看上的人,本事肯定不小,別擔心,我陪你找。”
顧君衣下意識想要否定什麽,但話到嘴邊,又吐不出來,便伸指彈了下楚照流的額頭:“找什麽找,你趕緊跟謝酩回去!”
楚照流忽略他的意見,完全沒搭他茬,斟酌片刻,扇子一展,擋了半邊臉:“謝三,我恐怕得在西洲耽擱段時間了,你如何打算?”
謝酩又不是他的護衛,既然已經從欲衡這裏得到了需要的消息,那謝酩确實沒有太大必要跟着他繼續行動了。
他看謝酩和顧君衣似乎也挺不對付的。
啧啧。
楚照流分神心想,劍尊大人怎麽跟誰都不對付?
謝酩靜靜注視着他:“你希望我留下嗎?”
這是什麽奇怪問題,難不成我希望你就留?
楚照流莫名其妙點了下頭:“希望啊。”
謝酩話不多,做事利落,沉穩靠譜,雖然冷了點,有時候又刺了點,但和他一起出行,無論哪方面,都完全不需要多操心什麽。
兩人的配合也默契,相當舒心。
謝酩嘴角似乎彎了彎,又仿佛只是錯覺:“那我留下。”
啾啾也狂點頭:“啾!”
全程被忽略意見的顧君衣左看右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跟尊貴的謝宗主一道?我可不要!有人問過我的意見嗎?”
謝酩神色淡淡,垂眼逗鳥。
楚照流充耳不聞,笑容不變:“既然意見達成一致,就先往秘境那邊出發吧!”
顧君衣憋了半晌,唉聲嘆氣:“小師弟啊,大師兄這些年真是把你寵得越發沒大沒小恃寵而驕了。”
他斜了眼謝酩,故意道:“你這樣,以後可怎麽找道侶啊?哪家仙子受得住你這性子和滿身毛病,嗯?”
本來漠然站在一邊的謝酩忽然擡頭看了他一眼。
楚照流完全沒在意,他有一陣沒做那些詭異的春夢了,自感整個人都超凡脫俗了,相當清心寡欲,不屑道:“道侶算什麽,還不如找個便宜兒子,鳥能玩,道侶能玩嗎?”
顧君衣抱着劍,淡定道:“可以啊,你能玩你道侶的鳥。”
楚照流跟顧君衣開玩笑開慣了,無所畏懼:“那手感還是便宜兒子好。”
“咔”地一聲,兩人身邊的高樹忽然攔腰倒下,切口平滑如鏡,砰然砸在兩人正中間。
顧君衣噗地笑出聲。
謝酩冷冰冰地剜了眼這滿口葷話的師兄弟倆人,揣着兒子收起鳴泓,轉身拔腿就走。
楚照流茫然地回頭看了看,隔着茂密的枝葉望向對面的顧君衣:“……他怎麽了?”
顧君衣悠哉地跨過樹幹走過來,憐憫地拍拍小師弟的肩膀,微笑道:“沒什麽,一點男人無處安放的勝負欲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謝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