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太陽不說.下(1)
第20章太陽不說.下(1)
我敲開你的房門,你正假模假樣地翻看營銷部的季度報告。之所以我敢這麽說。布魯斯,你的報告拿反了。
你的小動作沖淡了剛才的悲傷。我笑了一下。你看出我識破了你的僞裝,不自然地咳嗽一聲,故作冷淡地問我有什麽事。
我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微型錄音筆遞給你,“聽完就休息吧。記得銷毀。”
“這是……”
“你會感興趣的東西。”我說。
誠然,當一位女士向你敞開心扉的時候偷錄是一種應該被譴責的不道德行為,但我始終認為自己不具備代替任何人講述的資格。
沒有人能做到完全客觀。即便她多年後以平靜的口吻講述這段過往也不能。
雖說這段錄音未必能真實還原梵妮的性格形象,但至少不會太過失真。
正因如此,我選擇把權力全然交給你。由你親自傾聽,去判斷去思考梵妮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她值不值得你的愛。
你狐疑地接過錄音筆,我感到一絲釋然,道了聲晚安回了屋。我脫下外套摸出手機,發現上面至少有五十個來自戈登的未接電話和十幾條短信。于是趕緊回了電話,簡單講明剛剛高架上發生的事(當然,是美化後的版本),特別囑咐他不要透露競選人遭到綁架的事。
“這麽說吧,老兄。我請求你幫我處理好這件事。就把它當成一場酒駕交通事故吧。你也清楚,我從沒求過你。這一次不一樣……”
我把好話說盡了戈登才答應下來。
“就這麽一次。否則我一定會追查到底。”
我挂了電話,長舒一口氣躺到床上卻睡不着。
軍方和zheng方糾纏不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相信梵妮說的遭遇是真的,畢竟我很久前就有所耳聞那些zheng客和資本家的癖好。
Advertisement
這些我都知道,卻從未關心過。因為自打進入部隊開始,我被要求只需執行國家下派的任務。保護或暗殺目标,接近或試探目标。愛上或讓目标愛上我。
目标可能是科學家、jian諜、dang派代表、游行隊伍的領導者、外國ling袖、富商、zheng客。
有利的要殺掉,有害的卻要竭力保證安全。
為什麽?
你問為什麽?
得到的答案永遠都是:你沒有資格、你不懂、上面說什麽就做什麽、怎麽就你事多。
什麽?
你不願意這麽做?
你是不是不想幹了?你是不是不愛國?你是不是背叛者?
這種時候就算是有一百張嘴也無法解釋清楚。
每當我接到無法理解的任務時,我都會自我安慰:可能是我的思想境界達不到标準吧。領導的決策總是對的。畢竟——他們要比任何人都熱愛我們的國家。
于是,我的一腔熱血在時間潮流的激蕩中慢慢降溫冷卻,正義感的界限逐漸模糊喪失至最低的法律邊緣。人也變得沉默麻木。
總之,為達目的,我什麽都幹的出來。
回望過去,我驚愕地發現自己其實和曾經最鄙視的黑jing、雇yong兵似乎沒有太大差別。做惡事的唯一區別就是,他們一心只要錢,我靠的是信仰。
我真的很愛我的國家。真心希望它可以更好。
可是看看它的掌控者都做了些什麽?
權商勾結。
資本當道。
無助的兒童青年淪為玩物。
愛國者變成維護統治的工具。
對國家有貢獻的知識分子遭受迫害,揭露真相的特工被自殺。而那些作惡多端的有錢人卻可以雇傭頂尖律師團隊為自己辯護無罪。
我閉上眼。過去的一幕幕在眼前回放,如此清晰,像是在看一部充斥着血xing暴li色qing的三ji片。
我從未像現在這麽痛恨自己引以為傲的記憶力。
熟悉的、陌生的;有罪的、無辜的;男人、女人;哀求、掙紮、哭嚎,最終死在我眼前。死在我槍下。死在我心裏。
我心裏有座墓園。這裏埋葬了我的敵人、同事、朋友和愛人(請允許我這麽稱呼和我有過露水情緣的女人)。剛開始幹這行的時候,我還會時不時地哀悼紀念一下他們。再後來,墓園裏的墓碑已經多的裝不下了。我索性關閉了它,假裝我是個爛好人。沒有殺過人,沒有犯過錯。每當深夜降臨,他們的鬼魂會來到我身邊。趕不走,躲不掉,逃不脫。就這麽靜靜地陪在我身旁,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直至天亮才肯離開。
于是我開始酗酒抽煙,和不同的女人調情。。。精神堕落無法自拔。然而酒精煙草只能短暫地麻痹我的神經,。。。過後是洶湧無盡的愧疚悔恨。環抱我,淹沒我,叫我無法呼吸。
終于有一天我決定換種活法。于是接受了老友瑪莎的邀請,來到哥譚,打算從一個小管家做起。
我很少和人談及甚至是竭力隐藏自己“輝煌”的過去。沒人知道在這輝煌背後隐藏着多少令人作嘔的事情。但同時所有的人都知道,人是矛盾、貪婪以及欲望的jie合.體。慷慨大方的人一旦成為富翁也會變得摳門吝啬。渴望維護正義的勇敢之士得到權力後也可能在一夜之間變得軟弱無能。
我便是那個緊抓着小恩小惠不放手的懦夫。現在的我一心想要當個好管家以此抵消過去犯下的罪孽。但我心裏清楚,我永遠都無法原諒自己。
我躺在床上,渾渾噩噩,半夢半醒。愈發懷疑自己一步步走來所做出的取舍與犧牲是否值得。
今天,雜草叢生的墓園再度開啓,我踏入這塊禁忌之地。
我首先看到了雷吉的臉,他在沖我笑。好像在說:老兄,沒想到你也有這麽傷感的一天。
我還看到了因執行任務而犧牲的戰友。他們笑的那麽燦爛,還朝我招手呢。
再往前走,立着一塊墓碑。這裏埋葬着的是善良、勇敢、良心尚存的阿爾弗雷德.潘尼沃斯。
我來這裏祭奠他。他是被自己的yu念殺死的。
我想哭,抿緊嘴唇不敢發出聲音。
我突然有點想她了。我至今還記得月光下草地上倒在她酥.胸裏的那種觸感。如此溫暖,如此甜蜜。她的發絲是那麽香,她的嘴唇是那麽軟。
她嫁給了哪個男人?
那個幸運的男人又是誰?
我心中升起聯系她的沖動。可我無從找起。我試着回憶關于她的一切,卻發現一個可怕的事實:我全然記不清她的名字了。連同她的臉,她的微笑和她的溫柔的呢喃。全都忘記了。
我曾經的未婚妻,我曾經深愛的女人,消失不見了。
我在墓園裏繼續走啊走,走啊走。最後奔跑起來。
我想要将體力耗盡,讓身體勞累,精疲力竭,這樣就什麽念頭都不會有了。
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我才睡着。
兩個小時後我被敲門聲驚醒。你出現在我面前,還穿着昨晚那件皺皺巴巴的白襯衫。
從窗簾的縫隙漏了一道澄澈的光進來,劃開室內濃稠的黑。你的臉頰上是還未幹透的淚痕。
我連忙從床上坐起來手忙腳亂地披上外套。回頭見你已經在書桌旁坐下。
“你沒有休息吧?”我走過來輕聲問。
你點點頭,面色凝重沒有說話。過了一會,你伸手指了下桌子。錄音筆正靜靜躺在那裏。
我拿起筆,拆開外殼,裏面的儲存卡替換過了。在我斟酌着措辭準備詢問你感受的時候你突然沒頭沒腦地對我說了聲謝謝。
“如果沒有這段錄音,我至今都無法想象她到底經歷了什麽。”
你說你開始有點理解梵妮了。她曾對你說過這樣一段話。這話你記了好多年,卻始終不明白其中的含義。
“你看你,一個真正幹幹淨淨的孩子。富有,自信,眼睛閃閃發光。有時你會想,其實生活很有趣。因為你生下來就擁有玩樂的資本。而我和你這種少爺不同,我光是活着就已經拼盡全力了。走開吧,好心人。憐憫對我毫無用處,我需要的是一個同謀。”*
“我對她的遭遇深表同情。”我說。
這話倒完全出自真心。只不過我更在意你對她的态度。因為這将決定我們和她日後的相處模式。
“你還會怪她利用你嗎?”
“現在不會了。”你垂下眼睑。
你說你還是決定繼續愛她。她所做的、無論是對的錯的你都全然接受。她對你是那麽冷酷不近人情,以至于這種漠視反而構成了一種反向的力量,征服吞噬了你,讓愛演變成持久的迷戀。
“停一下,布魯斯。”我打斷你的話,“首先我要确認一點,你愛的是就是她這麽個人。而非是其他別的什麽東西。”
你得自個兒琢磨清楚。讓你陶醉其中無法自.拔的究竟是什麽?
是那種被侮辱、鞭打、控制,禁止親吻、愛.撫的cheng人游戲帶給你的受虐狂式的快.感?
亦或是試圖在一個飽經苦難的女性身上尋找理想和價值、實則本質是自我迷戀的遐思幻想?
布魯斯,你可得仔細想想。
這兩種情況的結果是,你可能會愛上很多女人。但又總是不斷失望。因為正如我們所知,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贈予你rou體的歡.愉。而個人價值的體現則從來都不可能在某個特定的人身上找到。你永遠無法在哪個女人身邊真正安頓下來。一直在尋找,卻永不滿足。
“你确定你愛她是出于至誠?”
“我愛的是她。每當看見她時我便感到心慌意亂,不禁渴望更多的東西。”你這樣回答。
在你年幼的時候,她的一個吻讓你心生悸動。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在你那個年齡段根本不知道愛情為何物。而吻是具有朦胧感的兩.性間親密象征。你開始渴望與她親近。好得到些別的什麽東西。比如一個笑,一個擁抱。即便渴望的是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東西。
而随着年齡增長,你還是會時常想起她。但此刻對她的感情卻發生了實質的變化。你在幼年時只想搞清楚那個吻的含義,後來卻發現答案已經不重要了。尤其是當她再度出現在你面前時更甚。
如何判斷一個男人是否愛上了哪個女人?其實很簡單。在他耗費心思揣摩她做ai時是什麽模樣以前,他就已經愛上了她。
盡管你也無可避免地産生了rou體上的躁動,但時至今日,你仍懷着一種宗教般狂熱的激情小心翼翼地守護着這種感情。虔誠而神聖。
你說你實在想象不到其他能夠以愛命名的感情了。
“這難道還不明确嗎?”你望向我,神情半是認真半是懊惱,“阿爾弗雷德,我還要怎麽證明我的愛?”
一切都變得都明了起來了。
愛始于一個吻。出乎好奇,在與審美,歸向求知。
聽到你袒露自己在感情方面的心路歷程,我頓時百感交集。誰當年不是個傻小子?捧着一顆真心惴惴不安地等待愛情的降臨。看見心儀的姑娘會害羞、會臉紅。争吵過後又會發愁,整日整夜地想她。
那時的感情是多麽純真呀!彼此都認為對方是自己此生的唯一,好似偌大的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可以相伴過日子的人。
可結果又怎樣?
愛是真的。承諾是真的。無奈也是真的。只有“唯一”是假的。
如今青春已逝,連同美好的戀愛過往一去不複返。一想到自己這把年紀再也不可能經歷一段如此純粹的感情時我不禁黯然神傷。
唉。留給我憶往昔的時間可不多了。在多愁善感之前我還得準備早餐呢。人嘛,終究還是得活在現實裏面。
我悄悄松開背後握着錄音筆的手。上面的紅點一閃一閃。我不動聲色拔.出儲存卡攥在手裏走出了卧室。
早餐做的差不多了,梵妮出現在餐廳。她的氣色好了些,反倒是我們倆面色憔悴。梵妮捂起嘴偷笑。
或許是為了給她留下個好印象,你主動鑽進廚房接手收尾的工作——把烤好的面包以及培根卷煎蛋擺盤。
“既然你認準了她,就不要總擺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這樣只會遭人厭煩。”我拍拍你的肩膀換下圍裙走出廚房,在梵妮身邊拉來把椅子坐下。她正聚精會神地看着電視。屏幕上播放着昨天紅毯外的群衆采訪。
黑發的亞裔主持人胡楠将話筒遞給離她最近的一位女士,“目前的熱門候選人你更欣賞誰?”
“我們城市快完蛋了。誰來當市長又有什麽關系呢?”
“呃……看來我們城市的複興之路還是很漫長的。本月底将舉行競選演講。局時我們的市民可以在各位候選人暢所欲言的同時多多關注他們的改革措施。”
兢兢業業的主持人試着打圓場,一道不耐煩的男聲插.進來。
“怎麽那麽多廢話?不如選個漂亮的妞,總比一群老頭子看着順眼。嘿,我這是上電視了嗎?”脖子上滿是紋身的男人吹了聲口哨,對着鏡頭擠眉弄眼,“梵妮.洛佩斯,你看到我了嗎?我可是你的忠實粉絲!”
經他這麽一喊,圍觀的人也發現了攝像機。他們呼喊着梵妮的名字,紛紛擠過來。太多的人想要在電視上露臉。身材嬌小的主持人招架不住群衆的熱情,很快淹沒在中。吵嚷聲随着畫面的切換戛然而止。轉而播報下一條新聞。
“不管出于何種原因,你确實很受歡迎。”我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真誠些。免得被錯認成一種嘲諷。
梵妮只是淡然一笑。她所表現出超然的冷靜令我費解。
“這難道不值得高興嗎?”我問。
“這些毫無意義。”梵妮說,“那些人聚在一起,不再思考,不關心邏輯。盲目崇拜,盲目批判。想想看吧,如果我出了哪檔子醜聞,我是說,即便那些都是子虛烏有的事,他們一樣會攻擊我。”
話題到這裏并未結束,似乎是為了向我證明什麽,她問我是否還記得哈維.丹特。
“當然了。”我說。他是戈登的老朋友。也是負責綁架案的檢察官。在法官對梵妮輕判的過程中起到了一定作用。不過從某天開始他突然從公衆視野裏消失了。再也沒見到過。我試着回憶,發現自己對他的記憶戛然而止。
“那是因為他遭到了□□報複,半張臉毀容了。”梵妮接道,“扞衛正義的勇士不再受到人們的愛戴。只是因為他沒了副好皮囊。所以他瘋了。得了精神分裂症,一直住在精神病院。”
“我不能失敗。否則我的下場也是這樣。”她說這話時的神情是極不尋常的。因為那雙眼包含的情緒所表現出的是介于輕蔑與絕望之間的。
正說着,你端着盤子走過來。梵妮沒再談下去。早餐過後,她急着要回家準備演講。畢竟距離市長競選演講不足一個星期。精準點說,還有五天。
“要不再等等?醫生中午之前會來。”看得出你很擔心梵妮的身體。但她執意要走。最後是你先妥協。不過還是堅持要親自送她回家。
梵妮沒有反對,跟着你出了門。我給醫生去了電話,讓他不要來了。放下電話一拍腦門突然想起那張飽含你愛意的儲存卡還沒有交給她。
等下次見面的時候再說吧。
我心想,把儲存卡塞進眼鏡盒的夾層。
結果兩個小時後,你和梵妮又回來了。據你所說,車子剛進大廈下面的停車場就被人盯上了。你們花了點時間才擺脫掉跟蹤者。
看來家是不能回了。從安全角度考慮,你建議她暫時住在這裏安心準備她的演講。經過短暫的思考,梵妮留了下來。她通知助理讓後者下午帶幾件衣服來。
我又給醫生打電話要他馬上過來。醫生趕來給梵妮檢查完身體後把我叫到一邊。讓我多留意她的狀态。比如,被注射完是否有成瘾反應。打哈欠、流眼淚或出現寒熱交替症狀,厭食惡心嘔吐腹痛(多為絞痛)腹瀉等。嚴重些的話則會表現為極易憤怒,或有恐懼、抑郁、攻擊行為等精神情緒異常。通常還伴有疲乏無力、心悸、難以入睡。
這些,一條條我都默默記在心裏。醫生走後,你立刻跑過來問他都說了些什麽。我如實轉告于你。一聽到這麽多不良反應,你頓時慌的不行,說什麽也要送梵妮去醫院。我趕緊拉住你叫你不要瞎擔心。萬一她的體質好到不受影響呢。
我倆嘀嘀咕咕一通好不容易彼此達成一致。一轉身,梵妮正站在我們身後不遠處靜靜地望過來。她是知道自己被注射過毒.品的。
“瞧你們這副緊張兮兮的模樣,就好像我得了絕症似的。”她似笑非笑地用一種調侃的調調說道,轉身走了。我倆面面相觑,不知道她這話到底什麽意思。
然而中午的時候她缺席了午餐。她說自己很累了,而且也沒有胃口,什麽都吃不下。便回房間休息了。下午晚些時候,韓露夫來了。我接過她遞來的幾個裝有衣服的購物袋(其中還有一部新手機)上樓敲響了梵妮的房門。
梵妮接過袋子放在床邊回到客廳,和韓露夫聊了一會學校的事務。面對後者的關心與好奇,她隐瞞了昨天晚宴後的驚心動魄,用你這個假男友當借口搪塞。韓露夫看上去對這個解釋并不買賬,好在她沒有發作。直到她們言語間提到一個略顯特殊的名詞——奇美拉*。身為前特工的職業敏感性讓我在擦拭擺件的同時不由自主豎起耳朵。
“今晚你還去嗎?”
“不了,”梵妮疲憊地揉着太陽穴,“讓艾米莉娅來吧。我需要休息。”
“可我記得她上周特地來辦公室把鑰匙還給你。”韓露夫迅速做出反應。
梵妮陷入沉思。片刻,餘光中,她擡起頭朝我看來。
“阿爾弗雷德,”她招呼我,“介意送韓小姐去趟學校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被韓露夫搶先一步。
“不麻煩了,我自己開車來的。”她說着站起身,拎起挎包一副要走的樣子。
“告訴我鑰匙的位置就好,我自己去取。”
“還是讓阿爾弗雷德送你吧。放鑰匙的地方他知道。”
什麽鑰匙?
我一頭霧水。張了張嘴注意到梵妮向我使了個眼色,立刻心領神會。
我清了清嗓子,“是的,我想我可以……”
“你這是防着我嗎?洛佩斯!”韓露夫的不滿徹底爆發了。
“你不許我和我男朋友同居,那你憑什麽在韋恩家裏!你真虛僞!”她沖着梵妮發了好一通脾氣。
“我要辭職,我忍受不了你的不信任!”她撂下狠話(也可能是氣話)大步朝客廳外走去。
梵妮試圖解釋,“阿爾弗雷德會保護你的安全。”
“我不需要!”韓露夫态度強硬,“我又沒做虧心事。”
氣氛有那一瞬間微妙。
“算了,”梵妮嘆了口氣,“備用鑰匙在校長辦公室的花盆下面。你拿到後記得直接交給艾米莉娅……”她後面的話還沒說完,韓露夫就已經怒氣沖沖地走出了大門。
一聲巨響後室內恢複安靜。
“還生我氣呢。”梵妮讪讪地說(似乎是為了給自己找回點面子)。
沒一會,窗外傳來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我看去,韓露夫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副駕駛座上是她的男友。這讓我瞬間想起那個年輕人的怪異舉止。
“韓小姐值得信任嗎?”我這樣問。
“我一直很信任她。也不是有意要防着她。只是這件事比較重要,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所以‘奇美拉’是什麽意思?”
梵妮笑了笑。她沒有給我答案,而是問我,“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秘密會讓女人變得更美?”
“你已經夠漂亮的了。”我半恭維半是無奈地搖搖頭。心裏卻很清楚,這事恐怕是問不出什麽了。除非她願意主動講。
在我看來,這個姑娘是由無數個秘密和謊言構成的。我其實早已習慣、甚至一點都不介意她向我隐瞞更多的事。
梵妮反問我是不是發現了韓露夫身上有什麽不對勁的對方。
“不,只是她的男朋友比較可疑。”我可不敢随意做出猜測。韓露夫剛才那副模樣我也看到了。我很怕她會跟我拼命。
“是該查查——”梵妮突然捂住嘴,幹嘔一聲。她說自己中午的時候吐過好幾次了。吐出的是黃色的胃酸,現在她已經吐不出東西了。
即便如此,她的神情還是比較輕松的。半開玩笑地問我,“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
我擡眼瞥見你端着水杯從二樓書房出來,趕忙嘗試打消梵妮這個荒謬至極的念頭。
“怎麽會呢?劑量不大,搶救及時。你會很快恢複的。”我安慰道。
話是這麽說。但事實并不盡如人意。
晚上梵妮勉強吃了幾口我精心烹饪的料理。轉頭就跑到衛生間全都吐了出來。
“我先回房間了。”梵妮蒼白着一張臉,說話都是有氣無力的。
“她不會有事吧?”你盯着她離開的背影,忍不住悄聲問。
“吃你的飯,不要瞎擔心。”我假意訓斥你,希望你能把注意力放在晚餐上。畢竟你剛剛開了幾個小時的視頻會議一定很累了。至于梵妮的情況,說實話,并不樂觀。
你低着頭叉着盤子裏的食物,明顯心不在焉。
“不如這樣,布魯斯。”我跟你約定,現在你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放空自己,什麽都不要想。等晚餐結束,我們一起去看她。
晚餐比平時結束的要快。我把碗筷放在水槽裏先和你一塊上了二樓來到房門口。敲門大聲詢問她的情況。卻得不到梵妮的回應。情急之下你直接撞開了門。當時的情況我可以理解,但此刻我想對你說:布魯斯,其實我有客房鑰匙的。
壞掉的門鎖已經不重要了。我們看到了梵妮。她躺在床上縮成一團。
“你怎麽了?”你沖過去掰過她的臉拍打幾下。
“冷、我好冷……”她的眼神聚焦了一點,嘴唇哆嗦重複着這個字眼。不停地打哈欠流眼淚,甚至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同時身體直發抖。是那種從心裏往外的冷,仿佛置身寒冷的冰雪天裏。即便她身上蓋着被子。
兩分鐘不到,她又開始嚷嚷熱。把被子扔到一邊,用手給自己扇風。
見她這個反應,我的心猛地一沉。不可避免的,戒斷反應終究還是體現在她身上。
雷吉曾向我形容過那種感覺。身上忽冷忽熱,冷的時候如穿單衣站立在冰天雪地之中。熱的時候如站在火山爆發中心全身着火。這兩種感覺在身體各個器官上來回交替,無時無刻不是一種折磨。哪怕是一個老兵都扛不住。
你不停念叨着醫生的名字,掏出手機顫抖着輸入號碼,像是要拼命抓緊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沒有用的。”我微微別過臉,不去看你焦急的模樣。這種時候,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無能為力。誰都救不了她。
情況變得更糟了。梵妮開始尖叫。她不停地抓撓自己的手臂,歇斯底裏地叫喊,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
“她到底怎麽回事?阿爾弗雷德,你肯定知道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戒斷反應進行到了哪一步。只是不願告訴你殘忍的事實罷了。到了這個階段才開始面臨全面崩潰的狀态。
她會感覺到全身上下隐隐約約有蟲子在不疼不癢的爬行,一會又感覺骨頭縫隙裏有東西在往外爬。伴随着全身骨骼、肌肉疼痛難忍讓人生不如死。而那種萬蟻噬骨的疼痛也在身體各個部位來回交替折磨。
可是觸碰到你掙紮的眼神,我又不忍心看你遭受內心的煎熬。
“如果你真心想幫忙,就握住她的手吧。”我遲疑了一下,“可能會有點疼……”
話到一半,你已經懷着一顆大無畏的心把手伸了過去。
梵妮突然一把壓住你的胳膊,張嘴咬了上去。
“嘶——”你完全沒有防備,抽了口冷氣。我幾乎是下意識地反應,用力掰開她攀附在你胳膊上的手指,勉強分開了你倆(不得不說,她的力氣意外大的驚人)。再看你的胳膊,留有牙印的部位肉眼可見紅了大片,有幾處微微有些充血。
梵妮似乎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她的雙手在空中亂抓,試圖抓住什麽可靠的、可以轉移疼痛的東西。她開始撕咬枕頭,裏面的填充鵝絨露出來,白花花的灑在被單上。被子之前被踢下了床。她的手邊空無一物,這種情況下她攥緊拳頭。指甲嵌入掌心,不一會弄的滿手是血。她好像全然感受不到疼,只是不停地尖叫抽搐。偶爾停歇還算安靜的時刻将牙齒咬的咯吱咯吱響。
你有點看不下去了。躊躇着想要做點什麽。我是不建議你接觸她的。我見過很多瘾.君子。他們發作的時候通常極具攻擊性。同理,在不知道梵妮會做出什麽過激行為之前,我不想讓你冒這個險。
“或許我們可以這樣。”我提議用皮帶(現在我只有這個)把她的手綁起來以防她進一步自.殘。
“不,我不能這樣對她。”你不顧我的勸阻,固執地重新在床邊坐下,拉過她痙攣顫抖的手臂,将自己的手和她的十指相扣。默默地試圖分擔她的部分痛苦。我則因為擔心你的安全寸步不離守在你身邊。
這場令人揪心的悲劇持續了近半個小時。毫不誇張。
直到最後梵妮叫的嗓子啞了,沒了力氣,主動松開你的手。她發不出聲音,半張着嘴神志不清,只剩下眼睛睜的大大的。發絲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胸口微微起伏着尚在喘氣,像條脫水垂死的魚。
我提議讓你幫她換件幹淨的衣服,被你果斷拒絕了。正如一向謹慎的真正的愛是絕不會大膽地去占便宜得好處,你說你不能夠想象她沒有穿衣服的模樣。你的羞恥心更不允許你用目光侵.犯她的luo體。
“這樣可不行。”你自言自語,開始認真考慮要不要雇傭一位女性保姆。
又過了一刻鐘,她的眼珠轉動幾下,似乎恢複了自主意識。你緊張兮兮地盯着她看。片刻,梵妮慢慢側過臉望向你。從氤氲溫熱的液體之間,從你眼中她自己的影子裏,她看見了你。她沒力氣說話。張了張嘴,扯出一個笑。淚水瞬間從她的眼睛裏流下來。
你突然起身,低着頭一言不發匆匆走出了房間。我不知所然,遲疑一下選擇了跟随。
找到你時你正站在樓梯角偷偷掉眼淚。我把手輕輕放在你的肩上。你哽咽着問我,一個人的靈魂怎麽能承受這麽多痛苦呢?
然而,事實是,她卻不得不遭受更多的痛苦。
“她經歷過那麽多的磨難,為什麽還要讓她承受這些?”
“我不知道,布魯斯。你需要冷靜。”
“冷靜都見鬼去吧!”你喊出這句話,怔愣片刻神情複又變得悲傷。
“明明我已經原諒她了……”
“這與你無關,每個人的命運在出生前就已譜寫好了。人是最渺小的事物,無論是英雄還是孬種,誰都改變不了自身注定的命運。”
“去.他的上帝。去.他的命運!”你大聲咒罵道,惡狠狠地抹了把眼淚,清清嗓子說要回去看她。轉身朝來時的路走去。
我站在原地,想起上帝啊信徒啊這些東西突然覺得有些可笑。
我們之所以忍受一切是因為我們相信,只要繼續忍受下去,終有一天我們能抵達天堂。然而信仰是空的,上帝是假的。人們不斷吹捧天堂多麽美好只是是為了逃避已知的無望的命運。宗教的泛濫是這個世紀的不幸,它毀掉了我們的理智,導致我們總是抱着那點不可能實現的奢望。
要我說,別向上帝乞求寬恕。人間本就沒有救贖。只管大步向走走,反正時間的浪花會把我們不斷推向死亡的終點。
然而無論如何憤慨也無濟于事。這只會讓我更覺人生的可悲。我嘆了口氣,收回思緒。手機恰好響起,你給我發來短信讓我好好休息。梵妮那裏你會陪着她。
我想了想,輸入一個“好”字回到房間。我躺在床上,沒有睡着,只是将眼睑閉起來。仿佛假裝屈服于睡意比清醒地對抗黑夜更能麻痹痛苦。
後半夜我再次來到梵妮的房間,輕輕推開門。屋內亮着一盞小桔燈,你坐在床邊用手撐着下巴,昏昏欲睡。我拍拍你的肩,示意你回去睡覺。你走後我在椅子上坐下。
梵妮半張着嘴,蜷縮着身體睡在被子下。她現在好像有種特別的美,平靜而清純。以前我從未如此近距離觀察過她的臉。毫無疑問,她才二十一,非常年輕。皮膚緊致沒有皺紋。但褐發中的銀絲卻極為刺眼。這個發現讓我心生悲傷。
幾個小時後天漸漸亮了。又是日複一日的重複動作,我去廚房準備三人份的早餐。突然聽見外面有輕微的腳步聲。我以為是你醒了。一拉開門,猝不及防地,瑟琳娜出現在眼前。她依舊喜歡皮夾克,打扮的像個朋克青年。手裏拎着個和這身打扮格格不入的白色塑料袋。
我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不是她如何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