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坦誠
◎“哪有獨守空房的道理?”◎
馬車不疾不徐地行駛在小道上, 車簾用絲帶紮嚴實,微風再也鑽不進來,無人能窺視車內之景。
晦暗月色似有似無地穿透而入, 陸嘉念只能隐約看清身旁之人的輪廓,覆于手背的溫熱與耳根酥癢愈發明顯。
趁此時機, 陸景幽挽起她的墨發, 臉龐緊緊相貼,挺拔鼻梁摩挲而過。
他的呼吸本是急促有力,卻被克制得溫柔輕緩, 綿長的起伏聲在黑暗中響起,如唱不盡的歌謠, 讓她漸漸陷進去。
陸嘉念渾身一哆嗦,好一會兒才适應酥麻之感,下意識想将他推開,可剛擡起手又收了回去。
她羽睫輕顫,眸光柔柔從頸窩掃過, 凝視着毛茸茸的腦袋,不禁莞爾一笑,對口型嗔怪一句“狗東西”。
剛剛把她折騰一番, 心裏一口氣到現在都不順暢, 現在學會賣乖了。
不過此刻的陸景幽, 倒是讓她想起初遇之時。
他那麽落魄狼狽,卻堅定不移地跟在她身後,餍足地索取她的垂愛。
當時只道是尋常, 如今想來, 竟成了最懷念的時光了。
陸嘉念暗自感嘆, 悄悄擡起手, 柔夷般的十指置于他的腦袋上,順着墨發撫摸,輕輕揉了揉。
黑暗中的呼吸聲加重了,陸景幽驀然睜開雙眸,墨色瞳仁倒映月華。
他故作不知地埋下頭去,嗅着皇姐身上的馨香,唇角勾了起來。
二人默契地不說話,誰也沒有打破片刻的靜谧,心跳随着每一下颠簸加快。
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馬車終于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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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景幽先行下車,壓低了腰身,俯首朝車簾處伸手,神色溫柔虔誠。
一如那年除夕夜,皇姐光明正大地将他帶在身邊,昭示衆人他們應該相依相伴。
現在他是大梁帝王,陸嘉念顧及身份,猶豫了一下,但終究還是穩當地扶着他的手下去。
既然他不介意,那她權當陪着他演戲,告誡自己只放縱這一回。
他們在一處山腳下,遙遙望去,半山腰上正是那座山間小屋。
眼前是連成片的村莊,一條不算寬敞的燈火小街綿延而去,人間煙火袅袅升起。
“你們都下去吧,今夜不許跟着。”
陸景幽沉聲幾句,車夫與随從盡數離開,街口徒留他們二人。
“為何輾轉來到這兒?有何特別之處嗎?”
陸嘉念任由他挽着手,習慣地并肩而行,好奇地環顧四周。
街道兩側店面老舊狹小,沿路擺着許多小攤,粗布麻衣地百姓穿梭其間,笑容淳樸和善,一片祥和安寧。
見他們面生,不僅不防備害怕,還會主動問聲好。
“如皇姐所見,此處不比京城繁華。”
陸景幽聲音沉穩和緩,好似帶着積澱多年的懷念與向往,喃喃道:
“聽阿娘說,當初她與阿爹兩情相悅,但當朝太子觊觎已久,家中尊長亦不肯點頭,平日裏哪怕見面,也不能直言心意,只能故作陌生知禮,生疏地颔首。
所以,他們時常私下相見,阿爹會帶阿娘來這裏,賞燈火,訴衷腸,度良宵。
無人認得他們,他們也不再是燕北侯與蕊夫人,只做天地間萬千眷侶之一。”
陸嘉念聽得入神,待他說完後還愣怔許久,眨巴着杏眸望着明亮溫暖的燈火。
依他所言,那時的太子是父皇,那麽燕北侯與蕊夫人在這之前,就已經互通心意了。
郎才女貌,神仙佳侶,只可惜父皇硬生生拆散,也成了前世今生的禍根。
陸嘉念輕嘆一聲,回味着燕北侯與蕊夫人的往事,忽而很能感同身受。
心有眷戀卻只能望而卻步之人,又何止蕊夫人呢?
思及此,她後知後覺地明白其中意味,探究地凝視着陸景幽。
他是......說給她聽的嗎?
當年的燕北侯,如今的他們,會有何不同?
陸嘉念心緒淩亂起來,抿着唇給不出答案,悄然扣緊了他的十指。
“你不會是下一個蕊夫人。”
陸景幽看破了她的心思,聲音低沉卻堅定,手指契合得更緊了些,俊容浮現絲絲暖意,笑道:
“皇姐,信我。”
皓月當空,星辰流轉,清輝與通明的燈火交相輝映,襯得他眸光愈發堅毅決絕,閃爍着灼灼光輝。
陸嘉念看得發怔,風沙吹進眸中,幹澀地泛起一圈微紅。
這聲無比熟悉又尋常的話語,一遍遍在耳畔回響,似是深深紮入心底,觸動那根緊繃的弦,一陣安心驟然上湧。
她一時不知如何回應,故作不懂地錯開目光,身影與他又近了些,依偎着向前走去。
陸景幽并未多言,垂下的眼簾中盛滿笑意與溫存,仿佛只要同皇姐在一起,就已經心滿意足。
她看着路,他看着她,執手行至燈火闌珊處。
陸嘉念久居深宮,甚少在山地上行走,後半段路很是費勁,腳程難免慢下來。
走到街道盡頭時,夜幕深深籠罩,行人漸漸稀少,攤主邊說笑邊收攤,扯着家長裏短,模糊的鄉音山歌般傳來。
幸好路旁的桌椅尚未收走,陸景幽同人家打了聲招呼,擦拭幹淨後扶着她坐下。
陸嘉念出了一身薄汗,瓷白面容透着桃粉,晶瑩水珠在月色下閃着光亮,冰肌玉骨愈發奪目,眉眼溫雅嬌俏,比任何時候都要靈動歡悅。
寥寥行人不禁回頭欣賞,時而啧啧贊嘆,惹得陸景幽臉色陰沉,好似狼犬守着被觊觎的獵物。
竊竊私語在周遭響起,方才關上門戶之人,興許是聽了傳言,亦想打開窗戶一睹芳容。
陸景幽來不及防住四面八方的目光,幹脆長臂一伸将皇姐裹入懷中,毫不避諱地側首低語,面容靠得極近。
落在旁人眼中,仿佛新婚夫妻濃情蜜意,情至深處顧不得禮數,在街邊就親熱起來。
如此一來,衆人才面紅耳赤地偷笑散去,周圍終于清淨下來。
陸嘉念被勒得太緊,險些喘不上氣,環視一周後嗔了他一眼,嫌棄地甩開他的爪子。
剛要起身離開,長街盡頭搖晃着走來一道身影,瞧着莫名熟悉。
待到走進些,陸嘉念才完全看清那人模樣,意外地紅唇微張,眨巴着眼睛伫立原地。
那人一身道袍,白眉白須,腳步遲緩,已到耄耋之年。
但他精神抖擻,目光清澈,如同深山老林中潺潺流淌的溪流,慈祥寧靜地笑着,朝着他們行了一禮,問道:
“姑娘,算命嗎?”
陸景幽向來不信神佛,淡淡瞥了老道一眼,拉着皇姐就要離開,小聲道:
“招搖撞騙也不知挑個好地方,快走吧!”
誰知,陸嘉念眸光複雜地搖了搖頭,暫且松開陸景幽的手,仔細打量着老道,心口猛然一跳。
若她沒記錯,前世的她與陸景幽,都見過這個老道。
那時陸景幽剛剛奪位,她被囚于金銮殿,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按照規矩祭祀宗廟那日,老道不知如何進了宮,賴着不肯走,非要給他們算命。
衆目睽睽之下,不好在祖宗面前殺人,陸景幽勉強應了下來。
老道給了兩個小竹筒,說是二人命數皆在其中。
她打開一看,赫然寫着“紅顏薄命”。
陸景幽龍顏大怒,當即讓禁軍把人拖了出去,更是搶過她的字條,丢進烈火中燒了。
後來,他自己的被丢棄在角落裏,再也沒有打開看過。
那時候她也不信,畢竟她幾番尋死未果,陸景幽更要活生生磋磨她,怎麽着也看不出薄命。
盡管活得不太體面,但她相信命還是挺厚的。
未曾想,在那之後,她竟然真的死于非命,含冤死在他的懷裏。
這麽一想,這個老道說不準真有些本事,況且前世今生相遇一場,算得上是緣分了。
陸嘉念安慰般朝陸景幽眨眨眼,從他袖口摸出一錠銀子,塞在那老道手中,笑道:
“方才冒犯了,我替他賠個不是,您老有何高見嗎?”
老道展顏一笑,皺紋随之舒展,不抱怨也不感激,收下銀子揣入懷中,拉着他們到燭火明亮處,端詳了許久。
陸景幽愈發懷疑,等得極為不耐煩,眼看着就要像前世那般動手,硬是被陸嘉念拉住了。
一炷香後,那老道終于停下動作,将一個小竹筒塞給他們,囑咐道:
“二位施主心有靈犀,命數盡在其中,待到成親之日方可打開。”
說罷,他拄着拐杖悠然走遠,丢下他們面面相觑。
陸景幽對此事沒太多誠心,奪過竹筒就要打開,陸嘉念趕忙攔住 ,雙頰泛紅道:
“誰、誰和你成親了,你別動!”
聞言,陸景幽忍不住笑了,居高臨下地戳了戳她的鼻尖,尾音上揚道:
“看來皇姐是忘記了?不如重溫一下小屋中那幾日吧......”
陸嘉念嘴角抽動,下意識搖搖頭,憤憤不平地踹了他一腳。
狗東西下手太狠,她是萬萬不想再試一次,連回想都覺得難以承受。
陸景幽随性拔開塞子,果然放置其中的還是一張字條,上面的字卻變了。
“只此一世”。
陸嘉念不明所以地接過,眉心緊緊蹙起,前前後後打量很久,還是不太明白其中意味。
什麽叫只此一世?她分明活了兩世。
縱使前世不堪回首,可也是真真切切活過的,怎能不算數呢?
況且今生的一切轉機,皆是前世因果。
她越是看不懂,就越是好奇,不甘心地攥着字條坐在角落裏,借着月光盯着不放,勢必要得出個結果來。
然而陸景幽徹底沒了耐性,急着做什麽似的,一把搶過字條,揉得皺皺巴巴,随手塞進竹筒捏在掌心,高高擡起手,道:
“皇姐別管這些了,今夜還沒到住處呢。”
陸嘉念氣惱蹦跶幾下,奈何他太高,她無論如何都夠不着竹筒,只能責怪幾句,不忿道:
“哪兒是住處?”
陸景幽指了指半山腰的小屋,看得陸嘉念為難地皺起小臉。
怎會有此等厚顏無恥之人!
方才驅散車夫,她還以為就住在小鎮客棧中呢,誰能想到大半夜還要爬到半山腰啊?
陸嘉念不情不願地賴着不肯動,但陸景幽卻得逞般笑了,直接橫抱而起,不容抗拒地向前走去。
小鎮距離那座山不遠,沒幾步就到了,山道特意修過,道路還算平整,兩側叢林環繞,白日裏風景極佳。
只不過晚上嘛......山風陣陣,鳥獸蟲鳴,還是上坡路,難免太折磨人了。
陸嘉念已然到了極限,此刻是當真挪不動步子,自暴自棄地靠着樹幹歇息,怎麽說也不肯走了。
“皇姐,再走幾步,就幾步。”
陸景幽不知在想些什麽,三番五次這麽勸着,聽得她心煩。
分明多走了幾十步了,還用這種手段哄着她走。
見皇姐不願理會他,陸景幽輕嘆一聲,笑意分毫不減,彎下膝蓋半跪着,指了指自己的脊梁,道:
“皇姐,上來吧。”
陸嘉念遲疑一下,心道騎在帝王身上似乎不太好,可轉念一想,是這個狗東西騙自己來的,立刻心安理得。
帝王又如何,離了皇宮,終究是她撿回來的。
她整個人靠在陸景幽寬闊的後背上,雙腿被他穩當地架在身側,輕松地晃悠着,手臂下意識繞過他的脖頸,下颌抵在肩上。
夜幕深沉,山路蜿蜒,陸嘉念随之颠簸,很快泛上睡意,打了幾個哈欠後眼前模糊。
忽然間,星星點點的光亮從樹叢中幽幽靠近,仿佛星光墜落人間,朝着他們彙聚而來,在身側圍着圈,照亮了彼此的面容。
陸嘉念不可置信地人揉了揉眼睛,直到真切地看到光芒時,才發覺不是夢境。
漫天螢火飄蕩而來,幽微光芒永不熄滅,閃爍着萦繞着他們,揮之不去。
像是相伴而行,又像是為他們引路。
陸嘉念一下子清醒過來,眼底被螢火之光照得明亮,驚詫地伸出雙手。
一只螢火蟲乖順地停在指尖,待她剛看清陸景幽含笑的嘴角,又撲騰着飛走了。
方才那點憤懑和不悅消失殆盡,滿心滿眼只有如夢似幻的螢火,還有倒影中背着她的少年。
“皇姐,好看嗎?”
陸景幽側眸,瞥見皇姐笑靥如花時,亦是松了口氣,腳步輕快起來,輕輕笑出了聲。
他們挨得極近,陸嘉念的心口貼在他的後背上,能感受到彼此強勁有力的心跳,呼吸也随着熱烈急促,好似天地螢火,皆是他們相互依偎的見證。
陸嘉念看得出神,只顧着擡手抓住螢火蟲,下意識點點頭。
随即她暗道不對,俯下身子嗅了嗅,終于在他領口聞到奇特的香料味道。
她就說嘛,螢火蟲怎會無緣無故被他吸引過來,肯定是動了手腳。
美則美矣,但一想到它們如此拼命地飛揚與發光,又覺得傻乎乎的。
陸嘉念趴在他肩頭,任由思緒放飛着,打趣道:
“幸好它們不會說話,若是知道被香料所迷,定要後悔了。”
“是嗎?可我覺得并非如此。”
陸景幽加重力道,将皇姐抱得更穩了些,聲音沉穩有力道:
“一世很短,它們只是摒棄雜念,全心追随喜歡的東西罷了。
只要是追随本心,那便只剩下滿心歡喜,怎會後悔呢?”
說着,一只螢火蟲停在他們的縫隙間,親昵地蹭了蹭,全然不顧興許會被人捏起,悠悠蕩蕩地飛走了。
陸景幽的笑意釋然清明,望着混入光亮中消失不見的螢火蟲,道:
“它們共存共生,但每只螢火蟲都截然不同,總要為自己活一次才好。”
聽了這話,陸嘉念呼吸一滞,杏眸凝視着陸景幽的面容,欲言又止地僵住。
螢火如此,人亦如此。
她前世懵懂不知,今生殚精竭慮,每一步都為了陸氏皇族考慮,卻罔顧自己的心意。
為了陸氏一族,她以為可以欺騙自己,讓自己做一個合格的長公主。
然而事實卻是,親手将他推遠,甚至推給別人的時候,心底的酸澀與絞痛是難以忽略的。
每當同他見面獨處之時,連旁人都能一眼看出歡喜。
曾經在父皇面前,她能承認心意,為了他抗争,現在竟是膽怯起來了。
那些與陸景幽在一起的日子,興許艱險困難,但她确實不後悔。
漱玉宮的那段時光,乃至小屋中的溫存,是她成了長公主後,日夜思念的回憶。
如今一切安定,她只要邁出一步,或許新的天地正等着她。
螢火尚且為了所愛之物摒棄雜念,她為何不行?
陸嘉念眼眶酸澀,一滴晶瑩的淚珠順着臉龐滑落,滴在陸景幽的領口。
她輕微抽泣出聲,但很快便眉眼彎彎,舒暢與坦然取代感傷。
陸景幽埋頭趕路,感受到那一滴冷卻的淚水時,心下驟然一緊,以為皇姐不願意,喘息焦急不少,喉結滾動道:
“皇姐,我不會再逼你,朕以山河發誓,否則......”
在他的毒誓還未說出口時,香軟溫熱的唇瓣貼在臉頰上。
陸嘉念出其不意地啄了一下,學着他在馬車中的模樣,将食指抵在他的唇間,摩挲道:
“不許說這些不吉利的話。”
陸景幽愣了片刻才明白,唇角的笑意再也按捺不住,眸光随着螢火閃動。
終于行至小屋,陸景幽安然放下她,替她拍幹淨裙角灰塵,伫立原地進退兩難。
方才說過不再逼她,是當真的。
比起從前的威逼,他更想要皇姐主動走向自己,心心相印。
但是即位之後,他已經克制許久,今夜也等了太久。
眼看着皇姐沒反應,陸景幽生怕忍不住,轉身道:
“皇姐,我......我還是睡在廊下吧。”
剛剛邁了幾步,身後傳來一陣輕咳,溫軟身軀貼了上來,羞怯道:
“你都同旁人說我們成親了,哪有獨守空房的道理?”
作者有話說:
螢火蟲:(對陸狗)你清高,你了不起!
坦白心意啦!後面大概是半婚後半地下情(?)的甜蜜輕松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