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約會
◎“去一個只有我們的地方。”◎
養心殿內, 所有宮人遵命退下,獨留陸景幽一人煩躁踱步,緩緩從高臺上走下來。
他腦海中回想着方才的一幕幕, 目光凝聚在皇姐平靜無波的面容上,愈發拿不準, 仿佛有些東西脫離掌控。
那日在禦書房, 他看出皇姐并非心甘情願,料定她會看不下去。
此事又是由她操辦,待到皇姐意識到會有旁人時, 定會松口伴他身側。
不知皇姐是否全然不在乎他,竟會主動給他塞人。
方才見到眼前嬌滴滴的姑娘, 陸景幽心頭默默一梗。
但他仍不甘心,故意寬恕林楚楚,有意無意地刺了皇姐一下。
他希冀着皇姐不悅吃醋的模樣,一如當初在禦書房,讓他暗喜皇姐将他放在心上。
誰料, 皇姐就這麽走了,頭也不會地走了!
陸景幽愣怔地望着殿門,身形僵硬地伫立許久, 猶豫地走上前去, 腳步卻倏忽間頓住。
這糟心事是他挑起的, 現在主動說破,未免有失身份。
他煩悶地阖上雙眸,逼着自己冷靜下來, 轉身走回原地。
可是, 還未平靜一刻, 陸景幽猝然想起往事, 心底愈發不安。
皇姐是金枝玉葉,之前招驸馬時,天下男人擠破門檻,因為陸言清居心不正才作罷。
萬一皇姐當真放下他了,潇潇灑灑再去招驸馬,他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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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使他能殺盡所有人,但隔着長公主身份的鴻溝,皇姐完全能擺脫他。
陸景幽思緒翻湧,眸中一片陰沉,再顧不上細枝末節,捏緊指節朝殿門疾步而去。
就在此時,大門“吱呀”一聲輕響,天光鑽了進來,映照在他凝重的面容上。
陸嘉念從門後探出腦袋,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杏眸靈動地眨巴着,盡是遲疑和探究。
看見四下無人,她稍稍松了一口氣,放心邁過門檻。
陸景幽衣襟微亂,她下意識擡手整理,柔軟細膩的指腹無意間劃過他的心口,側首道:
“這是怎麽了?花一般嬌弱的姑娘,你還下手罰她嗎?”
皇姐靠得很近,清甜香氣幽幽彌散,發梢酥癢從他手背掃過,是久違的親切熟悉。
陸景幽貪戀地嗅着,修長手指把玩着皇姐的墨發,一圈圈纏繞成卷,慢慢撫平焦躁。
不過,當他回過神,聽清楚皇姐說什麽時,剛要揚起的唇角瞬間抹平。
皇姐似乎......并未如他所想。
難道她不應該酸澀質問,為何他要對林楚楚格外溫柔嗎?
怎麽不見皇姐生氣,甚至還關心起旁人來了?
陸景幽眸中陰雲密布,警告地盯着皇姐,企圖讓她趕緊反應過來,攥緊了她的手腕。
奈何陸嘉念只是微微蹙眉,覺得這家夥愈發莫名其妙,不以為然地甩開他的爪子。
沒辦法,陸景幽憋悶地站在一旁,強忍着愠色坐下,淡淡道:
“是她自己多次失了規矩,與朕何幹?”
說着,他生怕皇姐再替別人說話,立即補了一句道:
“皇姐挑的人,朕不喜歡。”
陸嘉念一噎,滿腹委婉求情堵在喉嚨裏,暗暗嫌棄地瞥了一眼。
如今登上皇位就是不一樣,真是難伺候。
“那陛下喜歡什麽樣的?”
陸嘉念扯出一個端莊賢淑的假笑,不講規矩地半倚着長桌,一本正經道:
“我既操辦此事,會為陛下好好選心儀的名門貴女。”
“皇姐不必白費力氣,朕一個都看不上。”
陸景幽迎上他的目光,聲音堅決道。
“陛下說笑了,既然如此,為何要讓我做這事兒?”
陸嘉念懶得同他迂回,一想到看卷宗看得眼睛酸澀,憤憤不平地問出了聲。
話音未落,陸景幽眼睫輕顫,驀然從檀木椅上站起了身,眸光明亮灼熱,俯身湊了上來。
他的手掌不知不覺間撫上腰際,趁她不備輕輕扣住,逼着她緊緊相貼,低啞摩挲道:
“到底為了什麽,皇姐不明白嗎?只要皇姐答應朕,何必大費周章?”
陸嘉念啞口無言,後悔自己口無遮攔,把話頭引了上去。
她沒忘記,那日陸景幽将她抵在銅鏡前,就是為了讓她松口。
本來這事都過去了,她把林楚楚帶來,也算做的圓滿,以為他不會再做什麽越軌之事。
陸嘉念讪讪笑着,一根根掰開陸景幽的手指,後退一步保持距離,在手邊的位置上坐定。
二人皆是沉默不言,抑或是心思不同,不宜再提起此事。
陸嘉念輕嘆一聲,窘迫地埋下頭,終于能體會達到林楚楚的尴尬了。
身側是一盤糕點,正是林楚楚吃過的那碟,她随手拿起一塊,放入口中品嘗。
綠豆糕綿軟細膩,絲絲甜味與綠豆清香融合得恰到好處,清甜爽口,不似宮中其他糕點那般甜膩。
陸嘉念心情舒暢了些,忽而想到了什麽似的,極為遲緩地咀嚼着。
她不喜歡太甜的糕點,每回都吩咐禦膳房單獨做,與他人有所區分,一嘗便知。
這顯然是按照她的口味做的,怎會出現在養心殿呢?
難道是知道她要來,特意這麽做的?
陸嘉念把最後一口吃完,偷偷擡眸瞄了陸景幽一眼,眼底閃過點點光亮。
他也在看着她,眉眼間泛起笑意,一字未說卻又道盡心意。
陸嘉念怔了一下,眼前恍惚間浮現曾經的少年,總是跟在她身後,守在漱玉宮擺弄小玩意兒哄她開心。
如今一切都變了,又好似都沒變。
他只不過換了個地方,靜靜等着她走來。
陸嘉念心尖發軟,仿佛冰封的湖面裂開一道口子,寒冬過後的暖陽投射進來。
她不敢任由心緒肆意放縱,趕忙塞了一塊綠豆糕在嘴裏,裝作什麽都沒發現,也看不見陸景幽唇角期待的笑意。
殿內依然靜悄悄的,他們卻都放松不少,無聲的溫存彌散。
過了許久,當陸嘉念不知該說些什麽時,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通報之後,疾風火急火燎地沖進來,連佩劍也顧不上解下,呈上一團髒亂帶血的東西,半跪着道:
“陛下,卑職帶人搜尋京城,在東郊城外的橋洞下面找到了這個!”
陸嘉念好奇地看了一眼,聞到一股血腥氣,當即用手帕捂住口鼻。
那是一件殘破染血的舊衣,還有一些用空了的藥瓶。
“這些東西漂在水溝上,卑職順着找去,橋洞下有一灘血跡。
衣衫瞧着像是陸言清的,藥瓶給醫館掌櫃看過,确定是他們賣出去的。”
陸嘉念與陸景幽對視一眼,皆是明白了其中含義。
當初确認陸言清還活着,是因為一塊銀制令牌。
他拿令牌換了藥物,醫館掌櫃機緣巧合讓他們查到,所以一直追查至此。
只不過前段時日瑣事繁多,無暇顧及這些,他們都有所松懈。
以為陸言清受了傷十之八九活不成,加之京城嚴防死守,街上貼滿畫像,根本逃不出去。
但現在東西還在,人卻沒了,四處搜查無果,那就只有一個可能——
陸言清活着出了京城。
陸景幽擰眉沉思,吩咐疾風繼續派人去城外搜尋,還算沉着冷靜。
倒是陸嘉念盯着看了許久,心底湧上強烈的不安和煩躁,連坐下喝口茶水都極為困難,小臉滿是愁苦,不忿道:
“當初說過必須上心,現在可如何是好?”
“皇姐莫慌,他自身難保,也不能威脅什麽。”
陸景幽攬過她的肩膀,輕輕撫摸着安慰,一下下順着脊梁滑下去。
然而陸嘉念欲言又止地嘆息一聲,終究搖了搖頭。
前世的事情難以啓齒,她能确定一點,最後的贏家是陸言清。
盡管她不明白為何陸景幽會敗,陸言清又如何有這麽大的能耐,但此人不可小觑,只有斬草除根才能高枕無憂。
她可不想好不容易換來太平,毀在這個人渣手裏。
眼下看來,陸景幽似乎有些輕敵,想必前世也是如此。
陸嘉念勸了幾句,他卻不大上心,聽得她愈發不悅,撇撇嘴道:
“罷了,想來陛下從未把我的話放在心上。”
陸景幽暗道不好,最見不得皇姐說這種話,趕忙上前哄了幾句,悄悄扣住她的十指,笑道:
“是朕不好,不如改天帶皇姐出宮散散心?”
這倒是很合陸嘉念的心意,她當上長公主後出入不便,陸景幽又派人暗中盯着,很久沒出宮自在過了。
她心間不快消散不少,難得沒有計較,恩賜般答應了。
京城地勢險要,周圍群山連綿,錯落分布着許多村落,地方大些連接在一起,成了縣城。
這兒峻嶺阻隔,是個藏身的好去處。
憐玉找了一處僻靜的村落,用為數不多的銀錢請了大夫,尋了住處,算是暫且安定下來,讓公子好好養傷。
一段時日後,陸言清傷口好得七七八八,只不過面容不再清俊,留着一道醜陋不堪的疤痕。
他在家中沉寂許久,望着見底的錢罐,終于有一天遮掩着臉面走了出來。
他緩緩行至一家書院門口,生澀張口道:
“我......我會抄書寫字,吟詩作賦也行,您看能否.....給些糊口的銀錢?”
書院的大爺盯着他看了好幾眼,嗑着瓜子笑出了聲,指着他的面罩道:
“你這臉是怎麽了?都說字如其人,這麽難看,寫出來的字能好看嗎?”
陸言清從未受過這種羞辱,咬牙将怒意壓下去,随口找了個理由解釋。
但大爺仍然不信,他只能白寫了好幾幅字,字跡潇灑飄逸,這才讓人信服。
堆在他面前的是厚厚一沓書,大爺告訴他,抄完就給他一兩銀子。
若是約定期限沒有抄完,是一文錢拿不到的。
陸言清沒有回家,沒日沒夜地抄了很久。
手指磨破了就用紗布纏住,餓了吃幹糧,困了小憩片刻。
不知過了多久,他顫巍巍接過銀子時,連笑一下的力氣也沒有。
陸言清揣着銀子從後門出去,隐約聽見屋內是大爺的聲音。
“那個破了相的人真傻,那一沓書讓別人抄,怕是三兩銀子都下不來。
他還相信必須抄完哈哈哈......咱們不都是抄多少給多少嗎?”
陸言清眼眶發酸,愣怔地站了很久,單薄衣衫在風中瑟瑟飄蕩。
他氣得心口發悶,撿起石頭想收拾他們,可終究還是放下了。
現在的他,連報複的資格都沒有。
他确實需要這筆銀錢,無論如何都要得到。
只要回了越州,只要重整勢力,就能再次殺入京城,奪回本該屬于他的位置。
陸言清攥緊了那一兩銀子,眼前浮現陸景幽在大火中的身影,還有陸嘉念百般推辭的模樣,恨意驟然攀上巅峰。
一聲冷笑從唇齒間溢出,他無謂地看了看血肉模糊的手掌,還有被廢掉的右手,腳步堅定地走了。
等到他登上至尊之位,天下人再惡心他的面容,也只能卑微地恭維。
他要所有害他至此之人,付出同等的代價。
漱玉宮內,陸嘉念坐在梳妝鏡前,墨發簡單地挽起,淡淡地抿了一層胭脂,端雅昳麗的姿容渾然天成,如未經雕琢的璞玉。
她換了一身尋常布衣,頗為滿意地照了許久,看得柳葉咯咯笑出了聲,打趣道:
“殿下悶了這麽多日子,還是頭一回如此高興。”
說着,她故意悄無聲息湊上來,暧昧道:
“讓奴婢猜猜......該不會背着咱們,同陛下一起出宮吧?”
陸嘉念無奈扶額,難不成這丫頭嘴巴開過光,說什麽就是什麽?
她不想輕易暴露,況且此事也不光彩,傳出去惹人非議,正色道:
“提他做什麽?我就不能自個兒出去散散心?
再說了,陛下性子不好,我同他出去怎會高興?”
陸嘉念說着說着,聲音漸漸小了下去,後半句話變成一聲嘀咕。
不知是說給柳葉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她動作一頓,望着銅鏡中眉眼含笑的自己,看起來确實心情不錯,趕忙捂着臉頰轉過頭,不想被人一眼看破。
不過扪心自問,她自從那日回來後,就一直等着今夜出宮。
分明宮外的繁華景致,她自幼就看習慣了,平日裏犯懶不願出門,母後換着花樣哄她出去,也是興致缺缺。
但不知為何,一想到與陸景幽出宮,頓時覺得格外稀奇。
若她沒記錯,她還未正兒八經同他出去過。
上回潦草出宮,也是燕北流寇進城,他帶着她去天香閣躲藏。
除此之外,大抵是宮外自在些,讓她能心安理得地放下很多東西。
比如她是他的皇姐,是大梁的長公主,不能與他靠近。
仿佛放下這些,她就能回到當初,回到漱玉宮或是山中小屋的日子,毫無顧忌地靠在他肩頭說笑。
思及此,陸嘉念心間泛上一股無力酸澀,漸漸厭倦起來。
這段時日,她過得并不快活。
既然今夜不在宮中,她便可以不做長公主吧?
陸嘉念胡思亂想着,不覺間聽到柳葉喚她,說是陸景幽特意派了掩人耳目的馬車來接。
她戴上帷帽,踏出宮門,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
果然馬車極為樸素,車夫亦是尋常裝扮,半點看不出皇宮的蹤跡,看得出那家夥用心良苦。
車簾掀起一角,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了出來,恰到好處地讓陸嘉念扶着,輕輕一撐上了馬車。
陸景幽隐于車內,面容在月色下看不清晰,眸光卻被星辰照得明亮,眉眼彎彎地望着她。
他一身素色衣衫,與她清雅素裙相配,像極了背着家人私會的男女。
陸嘉念輕咳一聲,往角落裏挪了挪,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起來。
黑暗中傳來一陣輕笑,陸景幽緊挨着她,不容抗拒地攬入懷中,低聲道:
“皇姐,最好不要亂動。”
陸嘉念不知他要做什麽,不服氣地動彈幾下,卻驟然凝滞住,咬牙切齒地看着他。
這個狗東西,死性不改,手放在了她的衣帶上。
陸嘉念安定下來,趁着無人看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心口。
車簾被晚風輕輕吹起,透過縫隙,外面的景象變化着。
陸嘉念仔細看去,驀然發現馬車不是去長安大街,而是朝着不熟悉的方向駛去。
“你......你要帶我去哪兒?”
她掙紮幾下,不安地出聲問道。
還未說完,一根食指抵在了她的唇瓣上。
陸景幽的聲音含着笑意,食指輕柔摩挲,在她耳畔悄悄道:
“去一個只有我們的地方。”
作者有話說:
馬上就要雙向奔赴啦,後面會甜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