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了結
◎“不得再行如此茍且之事。”◎
馬車行駛在宮道上, 興許是因為帝位生變,來往朝臣和宮人頗多,許久才走了半路。
陸嘉念靠在軟墊上, 一連催促了好幾聲,氣呼呼地皺着小臉, 把手中的果子當做陸景幽, 咬牙切齒地捏扁了塞入口中。
恰好這顆酸得硌牙,陸嘉念一哆嗦,忙不疊吐了出來, 憋悶地深吸一口氣。
果然不是什麽好果子!
“殿下莫急,這兒還有。”
崔嬷嬷小心翼翼地照料着, 生怕她不高興,專門挑了幾個又大又紅的給她。
陸嘉念再沒胃口,擺擺手就當賞給她了,撐着腦袋閉目養神。
好一會兒,馬車停在養心殿前, 她沒讓任何人跟着,獨自踏了進去。
殿內點着清雅寧神的檀木雪松香,與父皇的龍涎香截然不同, 陸嘉念輕輕嗅着, 心緒愈發煩亂, 徑直朝着陸景幽走去。
桌上泡了兩盞茶,好似他一早就料到她要來,處變不驚地笑道:
“皇姐, 半日不見, 竟是主動來尋夫君了嗎?”
他的聲音并未刻意壓低, 聽得陸嘉念心口一緊, 趕忙四下打量。
确認方才的大臣都走遠後,才毫不客氣地接過茶盞,憤憤不平地灌了下去。
殿門緊閉,所有侍從皆是陸景幽心腹,此刻識趣地退下去,只留下他們二人相對而坐。
陸嘉念重重将茶盞擱在小桌上,輕咳一聲擺正臉色,一本正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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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是皇宮,以後要謹言慎行,仔細被旁人知道。”
陸景幽很是配合地點頭,笑容卻不以為然,随手翻着折子道:
“早晚會知道的,皇姐還想瞞多久?”
陸嘉念呷了一口熱茶,還未完全咽下去,就被他這話嗆住了。
她發悶地輕哼出聲,不想多費口舌,臉頰惱得泛起紅暈,瞥了他一眼就要離開。
陸景幽不緊不慢地側首,饒有趣味地欣賞皇姐靈動精彩的神色,唇角笑意愈發歡愉,三兩步将她攔在身前,悠悠道:
“原先讓你母後提前搬過去,是為了多些時日熟悉。”
說着,他話鋒一轉,劍眉微微挑起,漫不經心道:
“既然皇姐不樂意,不如讓她再搬回鳳儀宮,等你高興了再說。”
聞言,陸嘉念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眸,随後無語凝噎,使勁甩開了他的手。
能說出這種話的,想必只有陸景幽一人了。
分明是他故意而為,三日裏把她騙了個幹淨。
如今說好話遮掩也就罷了,還敢拿此事打趣她,當真是太過離譜。
盡管她知道,陸景幽就是想看她吃癟,仍然咽不下這口氣,賭氣道:
“你若這般想,日後也不必見了。”
說罷,陸嘉念冷着臉,快步朝着殿門走去。
陸景幽伫立在她身後,玩味地目送着,任由她走遠,并未放在心上。
走到如今,見不見由不得皇姐了。
然而陸嘉念走得急促堅決,好似迫切想逃離他身邊,纖細身軀推着殿門,哪怕推不動也不肯停下。
他忽然想起順熙帝的話,思緒驟然一凝,心底湧上一股不安和無措。
阿娘當初被鎖金銮殿時,也是這樣想逃離順熙帝嗎?
“皇姐,等等。”
陸景幽閃身上前,從背後緊緊擁住她,手上的力道越來越大。
仿佛只有真切地觸碰到,才能牢牢攥在手裏,擺脫那些糾纏不休的雜念。
陸嘉念正在氣頭上,又被他勒得喘不上氣,不耐煩地掙紮着。
不經意間側眸,才發現他眸光幽深,臉色微微發白,像是極力隐藏着什麽。
相似的感覺再次襲來,她仔細回想,似乎那日之後,陸景幽就有些奇怪。
陸嘉念疑惑不解,思緒迅疾飛轉,不禁問出口道:
“你......見過父皇嗎?”
身後之人沒有回答,只是将她抱得更緊,呼吸停頓片刻。
但她知道,這回猜對了。
陸嘉念眼前浮現出父皇癫狂失神的身影,隐約猜到了緣由。
想必是父皇說了什麽,十之八九同她相關,讓陸景幽第一次如此糾結。
前世他從未在乎這些,因為她只是暖榻之物,會如何想并不重要。
可是現在不同,他在乎她,他怕傷到她。
所以哪怕再難受,他都克制着快要爆發的仇恨。
陸嘉念漸漸緩和下來,抵抗的力道松了許多,安撫般輕觸他的手指,認真道:
“有些事情,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既然心結是她,那就應當由她親自結束。
“皇姐,我信你。”
陸景幽雙手微顫,聲音低啞,壓抑地收回手臂,放她離開,眼尾泛紅地錯開目光,沉聲道:
“你、你去見他吧,不必管我。”
“不,我們一起去。”
陸嘉念堅定地扣住他的十指,輕柔地摩挲着。
陸景幽一怔,望着她明亮清麗的眸光,終于展顏輕笑。
地牢之中晦暗潮濕,四處彌散着腐敗的血腥氣,痛苦的慘叫不絕于耳。
大門“吱呀”一聲打開,沉重的腳步聲陣陣傳來,逐漸走向盡頭的牢房。
陸嘉念用帕子掩着口鼻,默默跟在陸景幽身後,杏眸微張地看着眼前之人。
狹小的鐵窗透進幾縷天光,凄清慘淡地落在父皇身上。
他渾身血跡斑斑,唇角殘餘着凝固血痕,衣衫殘破不堪,蒼白幹枯的發絲淩亂垂落。
肮髒黝黑的地面上,零散分布着幾顆發黃的斷牙。
若非獄卒停下腳步,陸嘉念根本不能把高高在上的父皇,與落魄狼狽的囚犯聯系在一起。
她詫異地後退幾步,眉尖緊緊蹙起,卻發覺除了幾分憐憫之外,只剩下一片寒涼。
經歷此生之後,她再也無法像前世那樣,滿心滿眼都是他的性命安危。
聽到動靜,父皇睜開空洞疲憊的雙眸,費勁地轉過身,濁黃的眼珠死死盯着陸嘉念。
父女二人對望許久,皆是一片沉寂。
陸景幽面色凝重地站在一旁,垂眸想要回避,卻被陸嘉念輕輕拉住衣袖,溫熱掌心覆上手背。
牢房中傳來一陣铐鐐輕響,順熙帝艱難地挪近了些,目光淡淡從二人手上掠過,輕蔑冷笑從喉嚨間溢出,對着陸嘉念嘲諷道:
“你看看自己那身榮華富貴,還有如今地位,這都是陸氏皇族給你的!”
說着,他惱怒地扒着鐵門,狠狠訓斥道:
“你到底在做什麽!難道要違背陸氏列祖列宗,成為皇族的叛徒?”
這些話句句錐心,砸在陸嘉念的腦海中,聽得她睫毛輕顫,抿起幹澀唇瓣。
她細細回味思忖,環着雙臂俯視垂垂老矣的父皇,忽而回以一笑,出奇地冷靜道:
“時至今日,父皇還這麽認為嗎?”
迎上他憤怒質問的目光,陸嘉念毫無波瀾,面容冷淡地俯下身,諷刺低語道:
“是誰殺盡忠良,君奪臣妻?是誰執意留下遺腹子,招致如今事發?
分明就是父皇您啊,您才是陸氏一族的罪魁禍首,皇族不忠不義的叛徒!”
思及父皇待她的種種,陸嘉念唇角笑意愈發冰冷,幽幽道:
“不過父皇放心,燕北侯一案平冤昭雪,天下人皆以為您退位讓賢。
兒臣已經盡力保全族人,除你之外,應當都沒有大礙。”
聞言,順熙帝目眦欲裂,眼珠都氣得顫動不已,隔着鐵欄甩來一巴掌。
奈何他氣息微弱,陸景幽敏捷地擋在陸嘉念身前,獄卒拔刀相向,按着他的腦袋放倒在地,再無翻身的可能。
“你個逆子!朕是你的父皇!”
順熙帝氣急敗壞,随着劇烈的動作一陣猛咳,黑紅鮮血滴落在衣袖上,顫巍巍道:
“你......你要大義滅親嗎?”
陸嘉念身形一僵,眼圈泛上酸澀熱意,一步步朝他逼近,失望地責問道:
“父皇?現在你知道,你是兒臣的父皇了?
可是當你把我送去和親的時候,把我推向陸言清的時候,你何曾想過,兒臣喚您一聲‘父皇’?“
不經意間,一滴發苦的淚水順着臉龐滑落,陸嘉念倔強地轉過頭,故作無事地抹去,穩住氣息道:
“如今一切安定,兒臣已經知足,還請父皇不要再打攪,以免得不償失。”
順熙帝聽得愣怔,眸中微弱的光亮一點點熄滅下去,如同堕入無盡深淵,取而代之的是黑暗冷厲。
他眼眶濕潤,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約看見相依相偎的兩個身影,一如當年生死相依的阿蕊與燕北侯。
他們堅定地并肩而立,悲憫地俯視平庸無能的他。
看似求他放手,實則将他當做卑劣渺小的蝼蟻,忌憚着身份才不甘願地卑躬屈膝。
所有人都坐在高臺之上,得到了想要的東西。
唯獨他一人,分明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帝王,卻終其一生,一無所有。
哪怕拼盡全力奪來的東西,也會被人硬生生奪回去。
而他只能束手無策地親眼看着,直到耗盡一生。
那句“不要打攪”直擊心髒,順熙帝渾身哆嗦,恍惚地擡起頭。
曾幾何時,阿蕊雙眸含淚地挽着燕北侯的臂膀,楚楚可憐地乞求道:
“妾身早已心有所屬,懇請陛下放過,此生不複再見。”
如今他的親生女兒亭亭玉立,姿容絕豔,卻同阿蕊與燕北侯的遺腹子在一起,共同反抗他這個父皇。
好似無論何時,無論何人,都會将他抛棄。
順熙帝“咯咯”笑了起來,不知是笑他自己,還是笑眼前荒謬的一幕。
他深深嘆出一口氣,一顆心沉到了湖底,卻仍然不甘就此作罷,眼底一閃而過詭異光芒,喃喃道:
“念兒,還記得六歲那年的生辰宴嗎?
父皇把你抱在席間,賜你封號,昭告天下,四方賓客來和。
還有八歲藩國朝賀,所有女兒,朕只許你一人出面。
小時候父皇時常抱你,陪你逛禦花園,帶你去香蘭谷,準你進養心殿和禦書房。
父皇還說,念兒是大梁最尊貴的女兒,無人配得上......”
聽着這些過往的點點滴滴,陸嘉念心下動容,往日美好夢一般浮現。
她想要伸手抓住,卻只有一片虛無,終究失望透頂,走到了今天這一步。
她多希望能永遠活在前世的童年裏,父皇慈愛,母後溫柔,能盡情暢享一切。
興許是血脈相連,父皇淪落至此,她就算再理智清醒,此刻還是泛上些許愧疚。
“父皇,兒臣......”
陸嘉念哽咽着開口,想要寬慰幾句,或是為他求情,卻一時不知如何表達。
見她如此,順熙帝心滿意足地笑了,稍稍柔和的面容再次猙獰起來。
他悄然從袖中掏出一個小紙包,将藥粉藏在掌心裏,湊近她道:
“念兒,你要永遠記得,是你逼死了父皇,為了他親手逼死父皇!”
話音未落,順熙帝毅然決然地仰起頭,一股腦将藥粉灌入口中。
無人來得及反應,鮮血汩汩從七竅中湧出來,給黯淡的地磚染上鮮亮之色。
陸嘉念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後知後覺地撲上前去,淚水終于肆無忌憚地滑落,沖淡了濃豔血色。
“父皇,父皇......”
她反複呢喃着這個稱呼,耳畔回蕩着父皇生前最後一句話,驟然間思緒淩亂不堪,仿佛有無數聲音在叫嚣指責。
是她親手逼死了父皇,是嗎?
可是她到底做錯了什麽?
陸嘉念渾身發軟,支撐不住跪在地上,寒意從腳底攀上脊骨,蔓延至全身。
她無措地環着身子,死死捂住耳朵,還是無法逃脫循環往複的質問。
陸景幽亦是沒想到還有這手,率先上前擁住皇姐,冷靜地觀察着一切。
順熙帝倒在地上,渾濁雙眸死死瞪着,死不瞑目。
但他似乎很是滿足,嘴角含着得逞的笑意,越看越是詭異。
看來,這是早有準備,存心要讓皇姐背負着愧疚度過此生。
他得不到的,決不能讓旁人得到。
他要讓活着的人互相折磨,糾纏不休,一如阿蕊與他自己。
“皇姐,不是你的錯,別怕、別怕......”
陸景幽攙扶着皇姐起身,溫聲安慰着,給獄卒使了個眼色。
很快就有人來清理牢房,他帶着皇姐快步離開,在天光之下撫着後背喘息。
陸嘉念恍惚地擡眸,眸光複雜地望着她,渾身顫抖得厲害,驀然抽回手。
“皇姐,我......”
“不怪你。”
陸嘉念打斷了他的話,淚水盈滿眼眶,轉過頭道:
“是我不好,我、我想靜一靜。”
說罷,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慌亂地轉身跑開,只想盡快逃離這個地方,逃離一切糾纏的根源。
陸景幽擰着眉心,無奈地在身後喚了幾聲,趕忙追了上去。
就在此時,疾風匆匆來報,悶頭道:
“主上,城門的人盤查過了,目前沒有發現陸言清的身影,想必還在京城。
若是再好好查下去,說不定......”
“你拿主意吧,這事先放一放。”
陸景幽顧不上他,随口回了一句就離開了。
東郊城外,兩道凄清潦草的身影閃過,背着包袱出現在城門口。
憐玉和陸言清換了衣衫,看上去像是尋常兄妹。
只不過,陸言清的面容嚴嚴實實地包裹着,埋頭走在路上,眼看着就要走出城門。
“喂,你們是幹什麽的?”
城門侍衛察覺一樣,毫不留情地上前阻攔,上下打量道:
“光天化日,你蒙着臉做什麽?見不得人嗎?”
說着,他就要上手扯開面罩,卻被憐玉可憐巴巴地擋住,抽泣道:
“這位大哥見諒,家兄前些日子燒火,被竈膛燒傷了臉,怕吓着人才這樣。”
話音剛落,陸言清配合地揭開面罩一角,露出皮肉潰爛、血肉模糊的面容。
甚至傷口沒有上藥,同面罩長在了一起,化膿生瘡,一扯就掉下一塊皮。
侍衛一陣惡心,略微瞥了幾眼就看不下去,根本不想細看。
憐玉也哭得愈發凄慘,恨不得暈倒在城門口。
“別號喪了,快走吧!”
侍衛再沒有任何懷疑,立即揮手驅趕,緊接着盤查下一位百姓。
憐玉感恩戴德地朝他鞠躬拜謝,用衣袖擦幹淨真情實感的淚水,嘴角卻按捺不住地揚起,拉着陸言清走遠了。
數日後,順熙帝于獄中自盡的消息傳開,百姓談論一陣也就罷了,并未有什麽風波。
新帝即位,百官朝見,井然有序。
只不過舊皇族仍有人心存不滿,又怕直接幹政會惹怒陸景幽,面子上鬧得太難看。
衆人一致以為,應當推舉一人坐鎮,別讓新帝太過分。
起初定下大皇子陸澤安,但是一來意圖明顯,二來畢竟是曾經的皇子,想必陸景幽心有忌憚,反而弄巧成拙。
族中長老焦頭爛額了好幾天,最後把目光放在陸嘉念的身上。
說起來,三公主與陸景幽姐弟一場,情分深厚,非他人可比。
若是封她為長公主,不僅身份尊貴榮耀,還能留在宮中時時洞察情勢,及時勸谏,保舊皇族安穩富貴,兩全其美。
奏折到了陸景幽手中,事關皇姐與舊皇族,且要求并不過分,他不好回絕,終究拟定诏書,卻單獨見了陸嘉念。
他不希望皇姐接受。
原本他想讓皇姐移居金銮殿,掩人耳目,同從前那般朝夕相對。
但是,自從親眼看着順熙帝去世後,陸嘉念神思恍惚,并未聽進去多少,敷衍地應聲離開了。
行至半路,母後派人召見,馬車去了慈寧宮。
“念兒,父皇去後,你也應該為自己打算。”
母後擔憂地看着她蒼白臉色,苦口婆心道:
“新帝待你是不錯,但又能如何?只有權勢位分是實實在在的,你也不能同他走得太近,惹人非議,不是嗎?”
陸嘉念凝眉不語,眼前閃過曾經的一幕幕,登時不敢擡頭。
漱玉宮中,瑤仙池邊,山中小屋......她竟然沉溺至此。
這段時日她想明白了不少,覺得母後說得有道理,從前是她想當然了。
不明不白地在他身邊茍且,究竟算什麽呢?
“兒臣明白,母後放心吧。”
陸嘉念應了聲,當着母後的面接下诏書,看見母後展顏一笑後,才離開慈寧宮。
前腳剛走,消息就傳到了養心殿。
陸景幽按捺不住地攔住去路,同她行至在禦花園中,心口起起伏伏,急切地等着一個回答。
他扣住皇姐的十指,卻被她掙開,淡淡道:
“我已是長公主,是你的皇姐,不得再行如此茍且之事。”
陸景幽呼吸一滞,眸中閃過不甘和意外,随後想到什麽似的勾起唇角,食指擡起她的下颌,悠悠道:
“是嗎?”
遠處有人走來,陸嘉念生怕暴露,趕忙使勁掙紮,力道卻越來越緊。
陸景幽再也無法忍耐,一把将她拽入樹叢之中。
作者有話說:
陸狗:無所謂,我會偷偷來(生氣)
我來啦!今天是小肥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