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生辰
◎“怎麽,是昨夜不疼了嗎?”◎
翌日清晨,微熹的天光透過镂花木窗照進金銮殿中,在輕紗帷幔間緩緩彌散,落在燃盡的紅燭與寬闊的床榻之上。
陸嘉念向來睡得淺,此刻眉頭緊鎖,阖上的眼眸不安地轉動,呼吸也愈發急促,似是陷入無盡噩夢。
倏忽間,一縷寒風從窗縫中鑽進來,吹得她一個激靈,睜開雙眸懵懂地打量着周身。
昨夜的那身寝衣已經變成了片片布條,有的系在她的手腕和腳腕上,有的散落在床榻間,腿間和胸口也多出無數深深淺淺的紅痕和齒印。
目光垂落,身下隐約可見不可言狀的凝固白痕,看得她心口一緊,趕忙轉過頭去。
但是歷經徹夜的狂風暴雨,陸嘉念渾身酸軟無力,如同即将散架的一葉扁舟,連輕微轉身都有些吃力。
好不容易挪動幾寸,耳畔忽而傳來一陣清脆的鈴響。
低頭望去,她的頸間不知何時帶上了一串銀鈴吊墜,一個個圓潤小巧的銀鈴铛閃着冷光,在紅白交錯的肌膚上刺眼地晃動。
想必,在燭光晦暗的深夜之中肆意搖晃,聲音會更加悅耳動聽吧。
思及此,羞恥之感剎那間充斥着陸嘉念的心房,她的臉色又蒼白了幾分,耳根卻悄無聲息地燒了起來。
為了壓下心中的不适,陸嘉念擡眸望向木窗,恰好瞥見陸景幽的身影。
他已然梳洗更衣,脊梁挺得筆直,如烏木松柏般伫立窗前,好似昨夜什麽都沒發生過。
微亮的晨輝盡數灑落在他身上,纖塵不染的金絲九龍朝服泛起暗光,勾勒出修長窄韌的腰身,墨發用金冕高高束起,露出俊美無俦卻滿是鋒芒的側顏,讓人僅是窺視一眼,就再也擡不起頭。
他的陰影被絲絲縷縷的天光映襯得颀長寬大,高高在上只可仰視,遮蔽了他的大半身姿,也深深籠罩着身後的床榻。
陸嘉念整個人都蜷縮在他的陰翳之下,連貼身小衣都破碎不堪,只能扯過被褥堪堪遮掩着白皙細膩的玉體,眸光晶瑩閃爍地遙遙望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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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之間,仿佛相隔了一道天塹。
陸景幽沐浴在朝晖之下,是衆人眼中卓越非凡的新帝,而她如同墜落枝頭的海棠,只能在見不得光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頹敗、腐爛。
也只有她知道,這位人人敬仰嘆服的帝王,背後究竟是有多麽惡劣。
昨夜她剛剛領受過,陸景幽變得比從前更瘋更狠,懲罰般侵略着,直到她嗓子幹啞,淚水流盡也未曾停下。
但是沒辦法,她必須活下去,皇兄還在他的手裏。
陸嘉念咬牙忍着渾身的酸痛,拽過床單勉強裹住軀體,艱難地從床榻上起身,在一步一響的銀鈴下顫巍巍行至陸景幽身後,盡力撐住身形行了一禮,輕聲道:
“陛下辰安。”
陸景幽微微颔首,心情似乎還算不錯,長睫之下藏着點點笑意,眼尾餘光從陸嘉念身上掃過。
天光又亮了幾分,透過陰影斜射在她身上,照得眼角幹涸的淚痕格外顯眼,床單随着動作松松垮垮地滑落些許,胸前春光與起伏溝壑若隐若現。
“皇姐難得起這麽早。”
陸景幽喉結滾動,目光凝滞在那處未曾移開,勾唇笑着轉過身,溫熱的掌心捧起陸嘉念的臉龐,指腹摩挲着擦去淚痕,順勢向下在玲珑起伏之處打着圈兒,低沉的嗓音中滿是輕佻,道:
“怎麽,是昨夜不疼了嗎?”
酥麻癢意讓陸嘉念渾身哆嗦,下意識就要輕哼出聲,被一息尚存的自尊和理智強行克制住,回過神後才聽到陸景幽說了什麽。
她被這直白輕浮的話一驚,杏眸中劃過羞恥與不甘,抿着唇倔強地一言不發,側首錯開他灼熱的目光,使勁扯着床單将自己裹得更嚴實了。
可陸景幽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心情更為舒暢了。
他饒有趣味地俯身欣賞着,不放過一絲一毫鮮活的神色,俊美眉眼間笑意更甚,是得逞之後的滿足。
見狀,陸嘉念憋悶得心口起伏,呼吸也沉重了不少。
不過她還惦記着正事,終究是平靜了下來,趁着陸景幽心情尚佳,思忖片刻後,試探着道:
“陛下,昨夜......皇兄只是一時糊塗,到底也沒有釀成大錯,您就放過他吧!”
話音未落,陸景幽的笑意驟然凝滞,眉眼的弧度被抹平,冷厲寒霜漸漸蔓延,方才的興致如煙雲般消散。
他直起了脊梁,轉過身不願再看這張目中無他的容顏,掌心在身後默默攥緊,指尖都嵌入了肉裏,壓抑着卷席而來的怒意,冷冷道:
“陸嘉念,不要得寸進尺。”
聽見他直呼其名,陸嘉念算是什麽都明白了,眸光無奈地黯淡下去。
興許在陸景幽眼中,沒有追究她昨夜意圖逃脫的罪過就已經是恩典,至于主動落入圈套的皇兄,他容不得她再來插手。
這些天日日夜夜的磋磨,陸嘉念也能察言觀色,揣摩幾分陸景幽的心意。
此刻他已然開始較真,若是再執着下去,恐怕會真的讓他動怒,最後自身難保。
陸嘉念焦急又為難地絞動手指,好幾回欲言又止。
這些道理她都明白,可那是她的皇兄啊。
骨肉親情,血濃于水,更何況皇兄是因為她才會落得如此境地,難道她為了茍且偷生,連争取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嗎?
無盡的愧疚和自責終于勝過理智,陸嘉念下定決心,垂眸望着冰冷的地面,咬咬牙逼着自己壓低了身子,近乎半跪在陸景幽的面前,斟酌了片刻才張口道:
“陛下......”
然而陸景幽并不想再聽她提起這件事,視而不見地邁動步子就要離開,帶着鋒芒的袍角貼着她的鼻尖劃過,掀起一陣刺骨的寒風。
眼看着陸景幽走遠,陸嘉念心急如焚,腦海中的念頭愈發強烈堅定,情急之下再也顧不上那麽多了,狠狠心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陸景幽的衣擺。
“陛下且慢!”
陸嘉念迫切地喊出了聲,藕臂脫離蔽體的床單,死死拉着那片衣角不肯放手,整個人被拖帶着往前滑了幾寸,膝蓋和掌心蹭破了皮。
但她顧不上刺骨的疼痛和寒涼,在陸景幽極為煩躁和不悅的目光下,硬着頭皮道:
“皇兄向來謙和有禮,昨夜定是有什麽誤會,求陛下不要同他計較!我與皇兄一起長大,感情深厚,若是他有什麽萬一,我、我也絕不獨活!”
聞言,陸景幽的眸中閃過幾分詫異,完美的面容似是出現了裂痕。
那句“絕不獨活”在耳畔擲地有聲地回響,随後憤怒和諷刺排山倒海地奔襲而來,淹沒了他最後的耐心。
他狠狠甩開陸嘉念的手,身形不穩地向後退了幾步,濃墨潑染的眸中閃過或美好或痛苦的回憶,最終盡數破碎消散,凝結成幾聲幹澀又荒唐的嘲諷。
當初他肆意報複陸氏皇族,但因為一點執念,把陸嘉念留在身邊。
皇姐的命是他給的,理應由他掌控,沒有任何人可以奪走。
可如今,皇姐竟然為了另一個男人,說出這樣的話。
真是可笑。
“你舍不得他,是嗎?血親果然與衆不同呢。”
陸景幽意味不明地喃喃說着,忽而沖到陸嘉念的身前,手指緊緊捏住她的下颌骨,笑容愈發深沉瘋狂,背光之下如同深淵中失了心神的邪祟,驚豔絕倫又讓人心驚肉跳,聲聲引誘道:
“好啊......既然如此,朕就讓你下去陪他吧!”
他的力道又加大了,鑽心的疼痛和無邊驚懼猛然間掌控着陸嘉念,她被陸景幽捏的幾乎無法喘息,只能微張着小口無聲抗拒,拼命卻徒勞地甩頭試圖擺脫。
不......這不是她要的結果,陸嘉念不肯認命地用盡力氣抗争,眼眶酸脹無比,不甘的淚水順着臉頰滑落。
滾燙的淚珠滴落在陸景幽冰冷的手背上,剎那間的刺激讓他緩緩找回些許心神,眸中恢複了幾分清明。
他凝視着掌心中滿是憤恨和痛苦的面容,力道一點點松開了,手臂疲憊倦怠地垂下去,連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不忍還是心傷,只覺得心底空落落的,如同被人剜走了一塊。
“你有什麽資格來求朕?陸氏皇族對朕雙親所犯下的罪孽,朕還沒忘。”
陸景幽的聲音有些啞,刻意端着架子不去看陸嘉念,仿佛在為方才的失控和瘋狂尋找掩飾的借口,如此才稍稍安心些,冷聲道:
“哪怕用你們的血來祭奠,朕都嫌髒,就算殺盡了也不足惜。”
陸嘉念無力地癱坐在地上,蒼白的臉頰還帶着紅痕,卻聽不明白陸景幽的話中之意,杏眸中蒙上一層疑雲。
不過,現在她沒有精力也不願去探究這些,只當是尋常仇怨,堅持不懈地再次拉着陸景幽的衣角,道:
“無論如何,皇兄總是無辜的,陛下就當滿足我一個小小的心願吧。”
說着,她的聲音漸漸哽咽起來,宛如揭開傷疤,極力克制着才說出完整的詞句:
“陛下不知,今日......是我的生辰啊......”
“朕知道。”
陸景幽沒等她說完,就下意識地接了這麽一句話。
這下倒是陸嘉念疑惑擡眸,不明白他為何會知道自己的生辰。
畢竟陸景幽連她的性命都能随意予奪,只是把她當做枕席間的玩物,怎麽可能在這種細枝末節的事情上留心呢?
“......之前無意間聽一個嘴碎的下人提起過罷了。”
陸景幽對陸嘉念狐疑的目光視而不見,确有其事地兀自解釋着。
“原來如此,陛下真是好記性。”
陸嘉念沒有多慮,理所應當地以為陸景幽确實是這樣得知的。
難不成還會有隐情?陸景幽一直把她的生辰藏在心裏?
簡直荒謬,她不可能自作多情到這個地步。
“看在昨夜的份上,朕允許你要一份生辰禮。”
陸景幽似是不想讓陸嘉念往深處想,冷不丁出聲打斷她的思緒,又在她快要開口時,面無表情地補充道:
“不許再提起那個人,否則朕就讓你親手送他上路。”
陸嘉念讪讪将替皇兄求情的話吞下去,識趣地沒有再提起,深吸一口氣思忖起來。
曾經她還是嫡親公主的時候,每回生辰都是母後親自操辦,阖宮上下歡聚宴飲,漫天煙花絢爛奪目,還有母後應允從宮外買來的酥糖,就是為了讓她解饞。
如今物是人非,怕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真正開懷。陸嘉念默然嘆息,随口道:
“那就再吃一次酥糖,再看一場煙火吧。”
陸景幽身形一頓,在聽到“酥糖”之時眼睫幾不可查地顫動幾下,不知想起什麽般攥緊掌心,短暫地陷入沉默,望向陸嘉念的目光中隐約帶着失落。
好一會兒,他才不知真假地嗤笑一聲,不屑道:
”皇姐怎麽會喜歡這樣幼稚的東西?“
陸嘉念不想同他争辯,也并非真心想要什麽生辰禮,不理不睬地把頭轉向另一邊。
等不到她的回答,陸景幽也沒再說什麽,撫平衣擺的褶皺就離開了金銮殿。
白日的光陰渾渾噩噩從指尖溜走,眨眼間夜幕低垂,宮中亮起星星點點的燭火。
陸嘉念照例被推到梳妝臺前,被打扮成陸景幽喜歡的清媚模樣,不過今日格外清閑,過了幾個時辰都沒見陸景幽來這裏。
她心事重重地凝望着濃烈的夜色,有一搭沒一搭地同宮女們閑話,卻一直沒能套出關于她生辰的話頭。
仿佛并沒有人記得今日是她的生辰,而陸景幽也從未下達過有關她生辰禮的吩咐。
陸嘉念撇撇嘴,心裏不是滋味,又不知向誰傾訴,煩悶地打發了所有人。
雖說她并不在乎生辰禮,但好歹也是灰暗日子裏難得的松快,未免還是帶着些許期待的。
可現在看來,陸景幽今早應當是随口一問,并未放在心上,更不會滿足她的這點心願。
陸嘉念望着時間流淌而過,眸中的期望黯淡下來,暗暗責怪自己變糊塗了。
什麽時候陸景幽會是那種言而有信的人?她根本就不應該去指望什麽。
就在心灰意冷之際,一個面生的小宮女推門進來,怯生生地把一碟酥糖放在她面前,只是眨巴眼睛不說話。
陸嘉念剛一瞥見就站起了身,頗為意外地打量着那碟酥糖。
湊近細聞,竟是她曾經最喜歡的那家京城老字號,碟子上還墊着他們家的油紙。
“這是......陛下讓你送來的?”
陸嘉念的眼底亮起星光,昳麗的眉眼難得地舒展開,露出幾分真心的笑意。
小宮女木讷地點點頭,目光卻躲閃開了。
陸嘉念并未留心這些,此刻眼中只有這一碟載滿美好回憶的酥糖,沉浸在感傷和懷念之中,心緒如同石子丢入池塘般蕩漾開去。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生怕力道重了會捏碎,毫不猶豫地放入口中。
清甜的麥芽糖在唇齒間融化,陸嘉念閉上雙眸享用,沒過多久卻忽然嘗到幾絲苦味。
怎麽會苦呢?是她太久沒吃過了嗎?
陸嘉念蹙起眉心,不太确定地用舌尖感受着。
倏忽間,那苦味迅速擴散蔓延,充斥着整個口腔,苦得她眼淚都要出來了。
陸嘉念這才察覺到不對勁,慌慌張張地就要吐出來,腹中卻忽然間傳來尖銳的疼痛,仿佛無盡業火叫嚣着焚燒,彈指間就波及五髒六肺和整個身軀。
她悶悶地吐出一口黑血,視線慢慢模糊,一轉頭才發現剛剛的小宮女早就沒了蹤影。
原來生命的流逝真的可以這麽清晰的感受到......陸嘉念知道自己此生就要走到頭了,殘存的意識中盡是不甘和憤恨。
是誰要殺她?陸景幽嗎?
酥糖是他讓人送來的,今早還說過要送她下去陪皇兄......
她以為這都是陸景幽的氣話,後來分明風平浪靜了,難道他是認真的?
陸嘉念帶着疑惑,在心裏把陸景幽狠狠咒罵了一遍,支撐不住倒在地上。
恍惚間,她聽到了煙火升空的聲響。
費勁睜開的雙眸中,似乎真的看到窗外閃過五彩缤紛的光亮,一時間她都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象。
“吱呀”一聲,木門再次被人推開。
陸景幽披星戴月而來,眉眼間收斂了今早的暴戾狠絕,彎彎的帶着柔和俊逸,絢爛的漫天煙火在他身後綻放,襯得他整個人都溫柔起來,側首探望似是期待她見到這些的反應。
只不過,在看到她口吐鮮血奄奄一息的模樣時,所有期待都變成了錯愕和慌亂。
陸景幽沖進去扶住她的身子,張合的唇中似是在說着什麽,第一次如此焦急失态。
但是陸嘉念再也聽不到了。
她頭痛欲裂,分明聽不見說話,耳畔又感覺吵吵嚷嚷從未停歇,模模糊糊看見陸景幽這副模樣,也只覺得厭煩至極。
狗男人,快死了還裝什麽裝!
可惜她再沒力氣痛痛快快地親口罵出來了,眼皮終究沉重地阖上,耳畔歸于一片死寂,意識也随着生命點點滴滴快速消散,如同墜入深不可測的懸崖。
陸景幽就這樣親眼看着皇姐死在自己懷裏,染血的手指撫摸臉頰,竟是一片濕潤。
他的身後,煙花依舊開的歡快爛漫,在黑夜中劃開一道道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