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還沒哭夠?”傅泊冬扭頭看了過去, 微微提了一下嘴角,像是強顏歡笑。
路燈很暗,石英砂上慢騰騰升起未盡的白煙, 傅泊冬的面容在缭繞升騰的煙裏變得模糊不清。
“傅叔叔不會想看你哭的。”瞿新姜知道傅泊冬有瘾,所以回避着視線, 擡手遮住了自己的眼尾。
傅泊冬撐着冰冷的欄杆,那雙手像是不怕冷, 手背在燈光下有點慘白,“我知道,我只是很難過,又很難受, 不知道該怎麽辦。”
瞿新姜覺得傅泊冬在開玩笑, 傅泊冬總是能把事情處理得有條不紊,怎麽會不知道該怎麽辦。
可是在她的目光中,傅泊冬的神色确實很疲倦,像一座藏在海平線下的火山,太收斂,太克制。
瞿新姜抿了一下唇, 問道:“你在忍着嗎。”
傅泊冬知道她指的是什麽,“是啊。”
可瞿新姜看不出傅泊冬的難忍, 好像一切都被悲傷沖淡了。
傅泊冬又看了一會湖裏游着的鵝,回頭朝亮着燈的老宅望去。
在冰冷的夜裏,那樣的燈光應該會讓人覺得溫暖, 可惜沒有,老宅好像很冷清, 很孤寂。
傅泊冬這才說:“回去吧。”她垂在身側的手在發抖, 氣息也有點亂, 只是一切不合時宜。
湖上的鵝撲騰了一下,漣漪綻開了幾圈。
瞿新姜一直在注視着傅泊冬,慢步跟了上去,“你能……忍得住嗎。”
傅泊冬腳步一頓,長呼了一口氣,“不忍怎麽行,不合适的。”
靈堂裏,明婧還在一動不動地看着爐裏燃着的香,生怕沒能在香燃到底的時候及時續上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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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泊冬坐在了明婧身邊,“媽,你去休息吧。”
明婧搖頭,雙眼有點浮腫,“不了,你帶姜姜去休息,不是還有工作要忙麽,別熬太晚了,我一會兒讓陳姨她們來看,不用擔心。”
傅泊冬這才點頭,回頭對去瞿新姜說:“我帶你去休息。”
瞿新姜朝環繞着花的靈柩望去一眼,倉皇地跟了上去,她一直覺得,死亡是一件離她很近的事。
她太習慣把過錯歸罪于自己,偶爾會覺得,可能她身側纏着什麽厄運。
上樓後,傅泊冬進了書房,拉開座椅時,椅子腿蹭得木質地板歘一聲響。
在寂靜中,這道聲音将瞿新姜驚得回過神。
她頓在門外,看着傅泊冬坐下後打開了筆記本,又一邊查看起手機的信息。
傅泊冬的臉色極其蒼白,眉頭緊皺着,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
瞿新姜不知道傅泊冬這樣累不累,她光看着就已經覺得累。
傅泊冬開始打字處理信息,編輯郵件,臉上映着筆記本頁面的白光。
在瞿新姜的角度,看不清屏幕上的字,她也沒想看到點什麽,目光一昧地停留在傅泊冬身上。
瞿新姜的心緒分外複雜,喪失親人的痛她也經受過,她連身無分文的日子都走過來了,還曾被人捉弄恥笑,像是成了一個笑柄,有一些委屈還是傅泊冬給她的。
在傅泊冬曾讓她感到難堪的前提下,她還是有一點還未隐沒的埋怨,可這麽一動不動地看着,她覺得傅泊冬好可憐。
傅泊冬似是察覺到什麽,回頭時才知道瞿新姜還站在門外,她擡手按了一下眉心,“我忙暈了,連門都忘了關。”
瞿新姜已經很擅長捕捉傅泊冬神色的變化,就連對方眼睫顫上幾下,眉挑高了幾分這樣輕微的變化也看得一清二楚。
在她的目光中,傅泊冬撘在鍵盤上的手很細微地抖了幾下,平置在地上的雙腿開始交疊着撘在一起,唇微微張開了一些,像是僅靠鼻子會呼?不上?
瞿新姜很清楚地知道,傅泊冬的瘾犯了。
傅泊冬也定定看了她一陣,目光逗留得越久,呼吸就越是急促,就跟快要吊死在一棵樹上一樣。
屋裏人這樣的神情,瞿新姜過于熟悉。
冰冷的目光下好像流淌着滾燙的岩漿,既是冷淡和抗拒,卻又夾雜着晦澀難懂的渴求。
傅泊冬很快收斂了目光,朝面前亮着白光的屏幕看了回去,搭在桌沿的手擡起,微微一擺,是在逐客。
瞿新姜退了一步,替她把門關上了。
門合上後,她後知後覺,傅泊冬嘴上說着沒有人能讓她難堪,其實還是會覺得難堪的。
瞿新姜回了屋,上半夜不敢合眼,下半夜昏迷一樣睡熟了。
第二日醒來,簡單地洗漱和用了早餐後,瞿新姜又到了靈堂,在靈堂外看見了和她一起來的劉姨。
劉姨雙眼哭腫,想來真的很敬重傅文詠,因為傅家對她也不薄,真情總是很難掩飾。
外面下着雨,雨聲凄厲,天昏沉沉的。
靈堂裏,傅泊冬已經在了,明婧也還在裏面。
明婧像是一夜沒有休息,臉色竟還沒有靈柩裏長眠的人好看。但在看見瞿新姜後,明婧難得笑了一下,招手讓她過來。
瞿新姜走了過去,接了明婧手裏的香,借着那一副紅燭的火,點燃了手裏的三炷香。
在獻了香後,她退了回去,和明婧并肩站着,壓着聲問:“婧姨你累嗎。”
明婧搖頭,“昨晚坐着合了一會眼,睡不着,閉眼就會想到文詠。”
說着,她的眼眶又紅了,很快就止住了話語。
邊上,陳姨把紙遞了過來。
瞿新姜接了過去,擡手想給明婧擦眼淚。
明婧搖頭,“這兩天差點把眼皮給擦破了,算了,給風吹一會兒就幹了。”
這幾天的風是有點大的,刮得燭火搖曳不止,怕是那大風往臉上一撲,眼淚就被吹幹了。
來吊唁的人不少,雖然傅文詠的去世沒有大肆聲張,但圈裏不少人得知了消息,紛紛趕來。
在這樣的場合裏,并不适合阿谀奉承,所以來的人只是給傅文詠上了香就離開了,但他們走前會朝傅泊冬和明婧點頭,對傅泊冬說的話遠比和明婧說的要多。
這些人好像很清楚,以後傅家做主的就是傅泊冬了。
明婧卻不是那麽在意,并且習以為常,還會把傅泊冬的手抓過去,輕輕捏她的手背掌心,似在安撫。
在這兩天裏,瞿新姜發現明婧和傅泊冬之間并不會有過多親昵的接觸,兩人雖說是母女,彼此間卻顯得有點客氣疏離,就如同明婧所說的,她在傅泊冬的面前,總是體會不到做母親的感覺。
而傅泊冬太有主見,也太壓抑,就像她的病瘾。她一直在換醫生,好像分外渴求治病,卻又在迫使自己不斷下沉淪陷,等到快要壓制不住了,才想到要另辟蹊徑,讓瞿新姜來幫她治病。
本質上,傅泊冬并不信任外人,她不會倚賴醫生,她只相信自己。
瞿新姜垂下眼,隔着衣料碰了一下鎖骨上的疤。
在靈堂裏守着是一件枯燥又乏味的事情,好像除了難過,餘下什麽情緒都沒有,整個人悲傷得十分單調。
瞿新姜一直沒怎麽說話,因為傅泊冬和明婧也很沉默。
她放在口袋裏的電話震動了起來,是柳園崎打過來的。
不好在靈堂裏接,瞿新姜看了傅泊冬一眼,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貼着牆站在外邊,被雨水打濕了鞋。
接通電話,她很輕地喂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別的,就聽到柳園崎詫異地問:“你聲音怎麽啞成了這樣。”
瞿新姜一愣,連忙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帶着鼻音說:“沒休息好。”
“節目快要開始錄了,你這狀态怎麽行呢,總不能全靠調音,這樣對你不好。”柳園崎說。
瞿新姜怎麽會不知道,她在現場一開口就露餡了,後期調音調得有多好都是假的。
柳園崎又說:“我和明瑩聯系過了,一輪是個人舞臺,二輪随即抽簽合作,同臺淘汰,如果你能過第二輪會比較好,第一輪的人數太多了。”
她一頓,又說:“但我看你現在這嗓子,第一輪都夠嗆,你現在在家裏嗎。”
瞿新姜讷讷:“不在。”
“上哪兒去呢?”柳園崎好像真的拿她當徒弟,隐約有點生氣。
瞿新姜回頭看了一眼,輕聲說:“家裏……有點事。”
柳園崎沉默了,既然是家事,她也不好說什麽,過了一會才說:“那你得快點調整好狀态。”
瞿新姜應了一聲,她也明白自己現在是個什麽狀态。
柳園崎好聲好氣地說:“你總是放不開,又很容易受外界影響,我留意到,如果旁人過多關注你,你就是繃得很緊,這樣不好。”
瞿新姜沉默了。
“我們是該聽取一些外界的反饋,但你太過在意外界的看法了,有時候你好像把自己看得很輕,之前我不過說了你兩句,你就做得很差,越是教你,就越是差。”柳園崎很溫和地說。
瞿新姜的心撲通狂跳着,她只覺得自己越做越差,沒想到柳園崎比她看得還要清。
“你得多關注自己一點。”柳園崎慢聲。
瞿新姜道了謝,心亂如麻地回了靈堂。
傅泊冬側目看她。
瞿新姜扭頭想避開傅泊冬的目光,她覺得傅泊冬在審視着她,在猜她的想法。
過了一陣,傅泊冬問:“還有幾天。”
瞿新姜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然後意識到傅泊冬在問節目錄制的時間,踟蹰着說:“還有兩天。”
明婧夾在兩人的中間,無奈問:“是工作的事嗎。”
瞿新姜猶猶豫豫地點頭。
“回去吧。”傅泊冬環起了手臂,十指輕輕搭在自己的胳膊上。
明婧也說:“既然是工作,那還是不能疏忽的。”
“我一會讓司機過來接你。”傅泊冬撘在手臂上的十指微微扣緊,合上眼掩飾眼底情緒。
瞿新姜本來就很猶豫,有人在後面推了她一把,她才有了自己的主意,她想,既然這樣,那還是回去算了。
不得不說,傅泊冬的行動力真的很強,很快就聯系了司機,把瞿新姜略顯強硬地送上了車,連帶着劉姨也不得不提前回去。
司機剛開出去幾米,忽然停下,随即瞿新姜邊上的車窗被敲響。
瞿新姜猛地回頭,看着傅泊冬冒着雨站在外面,頭發**地貼在臉上,一張臉顯得越發蒼白,好像很落魄。
她連忙打開車窗,“怎麽了?”
傅泊冬把一個紅包遞進了車窗裏,“忘了這個,這是規矩,得拿着。”
瞿新姜接過去,紅包殼上沾了雨水,顏色一半明一半暗。
給了紅包後,傅泊冬退了一步,“把窗關上吧,雨水進去了。”
瞿新姜只好把車窗升了上去。
幸安不比廉城繁華,總是顯得很安靜,汽車在沿海的公路上開過時,能聽見浪聲。
劉姨在車上說:“總歸是見到了老爺最後一面,老爺的心腸總是很好,可惜老天要把他帶走。”
瞿新姜想,也許正是傅文詠太好了,所以人世間留不住他。
回到廉城時,傅泊冬給她發了消息。
「錄制期間,程碧會全程跟着你,你什麽也不用擔心,玩得開心。」
到了現在,傅泊冬還覺得她參加節目是為了玩,瞿新姜有點委屈,她在傅泊冬的面前,總是會變得很脆弱,一顆心成了糯米紙做的,輕易捏不得。
曾幾何時,林珍珍也說過和柳園崎差不多的話,她總是很卑微,尤其在瞿家出事後,尤其在傅泊冬面前。
傅泊冬也不好過。
幸安,在停靈三天後,傅文詠被推進了火化爐裏,變成了裝在骨灰壇裏的一堆碎骨渣。
骨灰壇很沉,明婧和傅泊冬一起抱着,兩人把傅文詠送進了墓地。
這天又下了雨,本來用來遮太陽的黑傘,竟用來遮雨了。
傅泊冬穿着一身黑裙站在傅文詠的墓碑前,看着明婧很慢地坐下,把額頭貼上了傅文詠的墓碑角。
她把傘遮到了明婧的頭上,彎着腰半個身露在雨裏,束在身後的卷發被打濕成一绺一绺的。
明婧終于哭出聲,舍不得死去的愛人。
傅泊冬靜靜地看着,眼眶有些濕潤,卻固執地擺出了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幹脆站直了身,把自己置在雨中,只給明婧撐傘。
很快,她的發頂被打濕,臉也濕潤,這時候悄悄流出一滴淚,也不會有人發現她的脆弱。
明婧哭了很久,最後吸了一下鼻子,擠出笑來,對着墓碑說:“你知道我不會改嫁的,這個家也會一直很好,別擔心。”
傅泊冬聲音有點啞,“爸爸還希望我做些什麽。”
明婧站起身,擡手拭去傅泊冬臉上的水,“他希望你開心。”
她輕嘆了一聲,“回廉城吧,你那邊的房子太冷清,家裏沒什麽人和姜姜說話,她會害怕的。”
傅泊冬點頭答應,如果她沒有記錯,明天很早,瞿新姜就要出門了。
她盡量早一些回到廉城,省得半夜的開門聲會把熟睡的人驚醒,也因為手上還有沒處理完的工作。
當天夜裏,瞿新姜并不太能睡得着,像是第二天有大考等着她,異常緊張。
夜裏聽見樓下傳來輕微的聲響,起先還以為家裏進了賊,她小心翼翼踮着腳走到門邊聽,迷迷蒙蒙地想起,這片區要是進賊,那賊得是能招安的程度。
她猜是傅泊冬回來了,只是傅泊冬的腳步放得很輕,連上樓的聲音都變得微乎其微。
屋外照進來的一線光忽然消失,走廊的燈被關了。
但随即咚隆一聲,似是傅泊冬摔倒,又或者是什麽東西摔了。
瞿新姜忙握住了門把,惴惴不安地想着,要不要去看上一眼。
樓下傳來劉姨的聲音,“小姐?”
傅泊冬用沉悶壓抑的聲音說:“我沒事,不用過來。”
随後,一切動靜又好像歸于虛無,不論瞿新姜怎麽貼着門,也聽不見。
大概站了有五分鐘那麽久,瞿新姜在搖擺不定中還是開了門,輕手輕腳地走至傅泊冬的門前。
門沒有關,這不像是傅泊冬會忘記的事。
屋裏只亮了一盞很黯淡的床頭燈,連床上人伏着的輪廓都顯得很模糊。
傅泊冬蜷着身,足踝還懸在床沿外,一只鞋在腳上搖搖欲墜地挂着。她緊緊抓着被子,呼吸喑啞而急促,顯得病态而痛苦。
瞿新姜赤着腳很輕地走了過去,踩着柔軟的地毯,緩慢地爬上了床,坐在邊上低下頭看傅泊冬。她有些緊張地搓了一下衣角,洗過的頭發松軟地披在肩上。
“你是不是很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