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項圈皮料很軟, 好比傅泊冬戴着手套的手很輕地貼在上面。
帶着輕微的壓力,是棉花裏藏着的刀,溫柔地脅迫。
瞿新姜搭着項圈的邊緣, 如同抓着浮木,呼吸有點憋悶, 但還沒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她不由得閉上眼,又會想起傅泊冬犯了瘾的樣子, 伸直腿時, 一腳踩在蠶絲被上, 好像自己也跟着一腳踏進了泥沼裏。
瞿新姜覺得完了, 她的病症好像又多了一項, 撘在項圈上的手往下一垂, 緊緊地捏在睡袍上,有點想知道, 傅泊冬做那種事時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可這樣做是不對的, 顯得太暧昧,太過親密。
于是瞿新姜哭得很輕, 像小貓在叫。
傅泊冬像是把手機放在了身邊, 無意中擦到了被褥,揚聲器裏傳來沙沙聲。
等到傅泊冬要挂斷電話, 瞿新姜才問:“你沒有回來的這段時間,我還能出去嗎。”
問得很小心,因為剛哭過,嗓音有點低。
傅泊冬沉默了一會,有種莫名的感覺浮上心頭, 像是面前蜷了一只淋了雨的貓。
“當然可以, 但你要告訴劉姨, 不然要是回去晚了,她會擔心。”
瞿新姜有點驚訝,她以為傅泊冬會拒絕。
“剛來的時候,你吓到我了,所以在今天之前,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嘗試開門。”
傅泊冬輕笑了一聲,“你能打開,很多事情你都可以去嘗試,你可以試探,尋找我的底線。”
瞿新姜怔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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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傅泊冬又說:“很晚了,睡吧。”
挂斷電話後,瞿新姜把脖子上的項圈取了下來,她後知後覺,自己脖頸上竟還有這麽個東西,在剛才和傅泊冬短暫的對話中,竟然将這東西給遺忘了。
她不知道傅泊冬的底線在哪裏,也不想去踩雷,可是傅泊冬似乎并不會因為她的試探而感到生氣。
手裏的項圈材質很好,柔軟得不得了,瞿新姜捏在手裏,覺得有點新奇。
她很久沒有戴項鏈一類的東西了,對這種脖子上貼着東西,卻又不是那麽難忍的感覺感到新奇。
好像她已經習慣了痛苦,當一切忽然正常下來,她便無所适從。
節目組會讓選手在限定時間內重新編曲演唱,所以在餘下的這幾天時間裏,傅泊冬讓助理給瞿新姜安排了老師,是圈裏能叫得出名字的。
雖然瞿新姜人還在廉城,卻覺得自己像是回到了校園,用從未有過的态度認真聽講。
這位老師曾和金明瑩在同一個公司,但柳園崎的輩分要高上許多,且能拿得出手的獎項也比金明瑩多。
後來名氣大了,柳園崎自立了工作室,金明瑩還留在公司裏。
夜裏通話時才在傅泊冬面前提起了金明瑩,所以瞿新姜覺得傅泊冬會找到柳園崎絕不是巧合,就好像在說,你看,我找到的人比金明瑩厲害。
在這個想法冒出心尖時,瞿新姜面對柳園崎竟有點心虛,或許是她誤解傅泊冬了。
傅泊冬總是很擅長曲解她的意思,她也是如此。
柳園崎年過五十,卻保養得極好,嗓子也跟黃莺一樣,唱得甚至比年輕時候更有韻味。
“聽泊冬說,你是要上明瑩的那個節目,所以才想找人帶一帶。”休息時,柳園崎笑說。
瞿新姜點頭,“明瑩是我高中時候的學姐。”
柳園崎驚訝,“高中啊,你們現在還在聯系,看來關系挺好的。”
瞿新姜扯起嘴角,“我在國外太久了,中間沒怎麽和她聯系,那天去了現場才重新互換了號碼。”
“那也挺好。”柳園崎笑得溫柔,“你很有天賦,雖然我快要退圈了,但也可以收你當關門弟子。”
以柳園崎在圈裏的地位,這絕對是瞿新姜高攀了,瞿新姜對自己有足夠清晰的認識,微微搖頭,“我可能達不到老師的期望。”
她一頓,詫異地問:“老師要退圈?”
劉姨端來了溫水,又安靜地退開。
柳園崎喝了一口水,“是啊,想去做一些別的事情,比如四處走走,過一點平淡的日子,現在圈子裏有很多的新人,他們有實力,模樣好看,并且身帶流量,這不是我們老一輩能比得過的。”
她轉了一下杯子,似在注視杯中晃悠的水,“或許可以更專注傳承。”
瞿新姜并不是很能接上話,她向來不會奉承,只覺得厲害。
柳園崎開玩笑說:“也許泊冬能給你找到更優秀的老師,是我冒昧了。”
“不會。”瞿新姜連忙反駁。
柳園崎忍不住笑了一聲,很直白地說:“你慌張的樣子很可愛,也很漂亮,應該有不少人喜歡捉弄你。”
瞿新姜連忙擡起手,手背輕輕蹭上眼梢,她知道她急了容易紅眼。
“你考慮吧,我的邀請随時有效。”柳園崎說。
在柳園崎走後,瞿新姜一口氣喝完了杯裏的水,不知道要不要将這件事告訴傅泊冬。
可傅泊冬現在很忙,也很難過,瞿新姜不是那麽想去打擾她。
在準備期快要結束的時候,瞿新姜忽然接到了傅泊冬的電話。
電話響起的那一瞬,瞿新姜心跳如雷,又很虔誠地祈盼,是傅文詠的病情有了好轉。
可在接通的那一瞬,傅泊冬沒有立即開口,她保持着沉默,讓安靜變成死寂。
瞿新姜的心咚隆一聲跌至谷底,慌張得不知該如何開口,唇一開一合,始終發不出丁點聲音。
然後她聽見傅泊冬說:“你傅叔叔走了。”
好像一個晴天霹靂砸上了瞿新姜的天靈蓋,那一瞬,她頭暈目眩,差點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這幾年,她身邊不斷的有人離開,她好像誰也留不住。
先是覃小琉,然後姥姥姥爺相繼去世,最後是和她沒什麽父女情誼的瞿漛。
瞿新姜很暈,暈到胃裏翻騰,在沙發上像是自救一樣,很緩慢地把自己蜷了起來。
“你來嗎。”傅泊冬問。
只是一個問句,不帶任何的請求,傅泊冬疲憊到把姿态放得很低。
瞿新姜動了動幹燥的唇,一瞬間又像是被一支箭射到了脊背。她挺直了腰杆,很快站起身,慌忙往樓上走,氣喘籲籲地說:“我要去的,我、我要去哪裏?”她慌到語無倫次。
“我們在老宅。”傅泊冬說。
瞿新姜回房拿了大衣,随手取了個發圈把頭發紮了起來,露出來的一張臉蒼白到近乎沒有血色。
下樓後,她看見劉姨正心事重重地站着。
劉姨仰頭看她,“瞿小姐,我和您一起去幸安。”
瞿新姜先是一愣,然後才想到,劉姨大概也得了消息,否則又怎會連一絲笑都擠不出來。
本來是打算去車站坐車的,可很快,傅泊冬的司機過來了,黃頑降下車窗說:“是小姐讓我過來的。”
劉姨連忙給瞿新姜打開了車門,等瞿新姜上了車,她才跟着坐了上去。
車一路走的高速,幸好又是工作日,一路上暢通無阻,很快就到了幸安。
老宅很安靜,女傭們都在外面站着,一個個低着頭,面上全是憂傷。
看得出來,傅文詠和明婧平日裏對家裏的傭人極好,所以傅文詠去世,沒有人臉上的哀恸是虛假的。
瞿新姜下車後,無所适從地站在門外往裏看,看見傅泊冬跪在靈柩前。
燃着的香燭在風中微微搖曳着,因屋門大敞,屋裏也沒有開暖氣,所以顯得更加冷清蕭瑟。
傅泊冬的冬衣很單薄,頭發因為疏于打理而變得毛毛躁躁的,她跪着一動不動。
明婧站在傅泊冬的身旁,背對着大門,讓人看不到她臉上的神情。
跪了好一陣後,傅泊冬磕了頭,脊背很慢地塌了下去,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在上了香後,她站了起來,轉身才看見屋外的瞿新姜。
瞿新姜迎上傅泊冬的目光時,像是趔趄般往前邁了一步,竟很想上去把傅泊冬扶住。
傅泊冬的眼珠子是紅的,血絲很明顯,唇上卻沒什麽顏色,因沒有修飾面色,而顯得很憔悴,興許是跪久了的緣故,站起時很輕微地晃了一下,竟有種搖搖欲墜的脆弱。
瞿新姜咬住了下唇,聽見劉姨在自己耳邊說:“您也過去看看吧。”
站穩了身的傅泊冬朝她招了一下手,唇動了一下,似是在叫她來。
于是瞿新姜走了過去,看見了靈柩裏躺着的傅文詠。
傅文詠躺在裏面的樣子,看着遠沒有在病床上那麽痛苦,遺容是整理過的,還換上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很體面。
她還記得清楚,前幾日在病房裏時,傅文詠溫吞的話語和眸光,剎那間,心如刀割。
傅泊冬淡聲說:“給你傅叔叔磕個頭吧。”
瞿新姜接了明婧手裏的香,點燃後跪在了原先傅泊冬跪着的地方,給傅文詠叩了頭。
她執着香的手顫抖着,不再看直視靈柩裏的傅文詠,目光暗暗避開,把香插進了香爐裏。
在病房裏看望時,她知道不能在傅文詠面前哭,現在竟還是不敢落淚。
上了香後,明婧把她拉到身邊,讓她和傅泊冬一起站着。
傅泊冬靜靜地注視着靈柩,卻在壓着聲對她說:“要停靈,守上幾天,等入了土才算是結束。”
瞿新姜知道的,當年姥姥和姥爺過世,她什麽都不懂,還是傅文詠和明婧親手操辦的這些事,因為瞿漛一直沒有出現。
當年圈裏有些流言,誰也不對瞿漛漠視老丈人丈母的舉動感到奇怪,他們說,瞿漛娶覃小琉,本來就是為了吃絕戶,結果還真是吃絕戶。
傅文詠的喪事并沒有辦得很隆重,這似乎是傅文詠生前的意思。
瞿新姜陪在傅泊冬身邊,看着陸陸續續來吊唁的人,給他們遞去香。
近傍晚時,傅泊冬那自立門戶的三叔和四叔拖家帶口的來了,四叔傅文席來得早一些,帶着妻子和女兒。
傅文席對傅泊冬和明婧點了一下頭,連寒暄的話也沒說幾句,很沉默地給傅文詠上了香。
也許是因為傅文席結婚早,他的女兒似乎比傅泊冬稍微大上一些,只是那個女生不太敢看傅泊冬,好像有點慌張。
上完香後,傅文席說:“節哀。”
傅泊冬點頭,“謝謝四叔。”
傅文席一頓,似乎還想說點什麽,微張的嘴唇一并,有點難過地搖了一下頭,跟着站了一會後,便帶着妻子和女兒離開了。
傅泊冬的二叔沒有來,所有的親戚裏,三叔傅文啓是最後一個來的,帶着一些穿着黑西裝的保镖,看起來很像是要來砸場子。
瞿新姜留意到,傅文啓來的時候,傅泊冬很明顯地皺了一下眉。
“可惜了,大哥明明還很年輕。”傅文啓說。
明婧一聲不吭地把香遞給他,眼神中有些抗拒。
顯然,兄弟之間似乎有些龃龉。
瞿新姜貼着傅泊冬站,在靈堂裏,她不好問什麽,也不敢當着傅文詠把他們兄弟間的關系想得太壞。
傅泊冬很平淡地說:“辛苦三叔抽空走這一趟。”
“大哥病的時候我太忙了,現在總得來看最後一眼。”傅文啓的話也很怪。
“知道三叔這麽念着兄弟情,爸爸一定很高興。”傅泊冬淡聲說。
傅文啓伸手想去拍傅泊冬的肩頭,傅泊冬卻避開了一下。
于是傅文啓伸出的手在半空中撚了一下,慢騰騰收回身側,“天妒英才啊,大哥那麽優秀的人,怎麽就這麽走了,你爺爺在底下見到自己的大兒子來到身邊,那得多傷心。”
傅泊冬沒什麽神情,“爺爺和爸爸在底下一定會保佑傅家長盛不衰。”
傅文啓上了香就走了,他帶來的人本來把靈堂擠得滿滿當當,人一走,頓時又空了下來。
瞿新姜暗暗去抓傅泊冬的手,被冰冷的手指凍到了掌心。
傅泊冬側過頭,很淡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安撫。
瞿新姜想,指不定誰安慰誰呢。
夜晚來得太快了,天色一轉眼就暗了下去,就像一個人匆忙的一生。
明婧留下守靈,不能讓爐裏的香斷了,她回頭說:“你們可以出去走走,一會回來換我。”
傅泊冬颔首,對瞿新姜說:“就在老宅附近走走吧。”
瞿新姜跟着走了出去。
老宅邊上是個很大的湖泊,裏面養着有專人照料的天鵝,上面還停了一艘不能開的船。
傅泊冬穿着黑色的長裙,裙擺在夜風中起伏,好像會被風卷走。她走到圍欄邊上,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支煙,也不知道兜了多久,煙看起來有點皺了。
瞿新姜一動不動地看她,擡手把過高的領口扯開了一點,外衣的領子抵着她的脖子,她很難受。
傅泊冬又拿出打火機,手裏咔的一聲,打火輪一擦,火苗舐上了煙嘴。風很大,火苗曳動了一下,差點碰着她的手。
“我不怎麽抽,你知道的,但是實在忍不住了。”
瞿新姜心驚膽戰地看着,生怕傅泊冬的手被燒着。
傅泊冬收起打火機,她已經很久沒有在瞿新姜面前抽煙了,大多時候只是把煙拿出來撚一下。
“其實早就料到了,但還是會覺得很突然,總覺得他還有沒說完的話。”
這樣的感覺,瞿新姜經受過很多次,所以她能明白傅泊冬的心緒。
傅泊冬又說:“不過想想,他也許也料到自己撐不住了,所以一直有斷斷續續地囑托一些事。”
瞿新姜勾着大衣的領口,情緒快要繃不住了,因為傅文詠和明婧都是很溫柔的人。
“你明婧阿姨一直在硬撐,我更不能垮,不管是在今天之前,還是在今天之後,你能明白嗎。”傅泊冬側頭看她。
“我知道。”瞿新姜抿緊了嘴唇。
傅泊冬擡起手,似是在丈量什麽,眼也跟着往上看,“就算是天邊陷落,我也不可以低下頭,我不能出錯,一點也不行。”
她垂下手,很輕地笑了一聲,“其實也沒什麽,我已經站了夠久了,還能站很久,只是……”
“什麽?”瞿新姜問。
傅泊冬皺着好看的眉,微微揚着頭朝遠處吐出一口氣,“你沒有爸爸,我也沒有爸爸了。”
大風一下就把煙味給卷走了,瞿新姜聞都沒聞到。
瞿新姜覺得傅泊冬比她更難過,因為她的爸爸不是什麽好爸爸,但傅泊冬的爸爸卻很好。
“怎麽辦呢。”傅泊冬的嗓音壓得很低,毛躁的卷發被風吹得很亂,她雙手撐在圍欄上,目光晦暗地望着遠處。
她還是很克制,抽了幾下就把煙撚滅了,眼低垂着,細長的手指把煙壓折在座地垃圾桶上的石英砂裏。
瞿新姜伏在圍欄上,頭枕着手臂看她,哭過的雙眼總是濕潤,就連眸光也好似挾着難以言喻的缱绻。
她不喜歡傅泊冬現在的樣子,在她的印象裏,傅泊冬應該是冷漠如冰的,沒有什麽外物能撼動她的心,除了病,除了病瘾。
就好像傅泊冬被拉下了神壇,轟隆一聲撞進了凡間,是那麽的格格不入,那麽不應該。
瞿新姜的諸多困擾是因為傅泊冬慣常的高人一等,現在傅泊冬跌至她面前,她竟還不習慣了。
她沉默了很久,想從心底搜刮出一句安慰的話來,猶猶豫豫地說:“你別哭啊,你看我哭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