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人生不足遭逢寡
不知不覺到了三月,春暖花開,萬物向融。那全國的游人香客更是絡繹不絕不絕,華陰地方雖小樣樣俱全,廟會集市比府城裏還多,鄉村地方規矩又少,以往錦姐上街在人家看來也是個稀罕事,但在這裏人只看她美貌多瞅兩眼,并沒怎麽驚異,更兼與出家人同走事事方便,樣樣得宜。錦姐登山訪村走街串巷,整日家東游西蕩空手游閑,買玩意兒吃零嘴,看把式聽雜戲,與三教九流談風說月,那牙婆、商戶、戲子、娼優,哪個不知吳奶奶是個頂風流又美貌的少年婦人,中間拉線牽頭的人也不少,奈何錦姐是見過大面的憑你什麽財主鄉紳都入不得她的眼。有陰雨天閑在房中長籲短嘆覺得春情難遣,幻境看出她的失落處,直言問:“你到底要尋一個什麽樣的人?我知道你是官家出身的,你若真有心結交個官也不難,只是藏頭藏臉的不好做事,明明白白讓人放信出去才好,這華山來往的貴人也多,十個裏面還挑不得一個嗎?”
錦姐失笑,”我要大做走這條路何苦在這裏呢?秦淮河的風水不好嗎?洛陽花街遜色嗎?我小時便沒了娘,我娘走時三個子女獨不放心我,我爹和姨母是怎樣看顧我?身體發膚受之夫母,父母生得這副好臉是讓我高張豔幟的嗎?我雖不長進自家沒臉到底不忍負了養育之恩。”
幻境說:“那你大好青春就這樣耽擱着?你真在觀中清修了?”
錦姐手托香腮,愁道:“我一顆心還活絡着呢,奈何天不遂人願,眼前無緣只得空受寂寞,也是天意如此。”說起天意倒想起上次求的簽來,又想那三聖母是個風流的神仙必知心意的,何不再求一番,就拉着幻境又到了聖母殿,誠心下拜擲了一簽,二十六簽中:
話別從此無良夜,相思又到一年春。
既是瑤姬不可見,巫山更待純陽人。
錦姐看這簽文玄渺竟是一點也解不得,莫會正打完座往各處看香,錦姐走上前拿簽相問,莫會看了只說:“不問虛空,不問鬼神,若問相守,唯有當下恪守本心。”又和幻境道:“奶奶是個有正心的人,你別引人歪門邪路上去,到時鑄下大錯壞了天機其罪不小。”
幻境低着頭,委曲極了,說:“徒兒不敢。“
莫會開解錦姐說:“奶奶耐性等等,豈不聞“玳瑁筵開如夢散,芙蓉帳暖落君懷”。一時貪歡酒醒人散,兩情相悅才得偕手呢!奶奶心裏的主意是沒錯的,終身錯一錯二豈有錯三的?“
錦姐聽得臉也紅了,想着那芙蓉帳暖心下又癢癢的。這時觀外有人求見,莫會便去見客,一看竟是相兒,“莫師父好啊,春上了,我家大人讓我來瞧你們。”
莫會忙請進來待茶,又叫錦姐來相見,錦姐見是相兒也心上一喜,問:“你一個人來的?”
相兒說:“大人一心想來只沒得空,特讓我來問侯奶奶。并說春上了,讓送兩匹細布讓添衣,幾鬥早麥給奶奶嘗鮮。”
錦姐問:“你大人好嗎?杜奶奶好嗎?”
相兒說:“都好,杜奶奶還做了兩雙鞋與奶奶,我一并梢來了。”
錦姐聽了難免又有點子感傷,沉默了一會兒,拿了二兩銀子給相兒,又讓他留下吃飯,自家就要回樓上去,相兒忙問:“奶奶有書沒有?大人說有話盡可寫信與他。”
錦姐反問:“他有信給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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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兒撓着頭,“大人本是要寫信來着,連寫了幾張紙終不成句,最後只讓我問好。“
錦姐一想這也是無語淚千行的意境了,囑咐說:“你留下吃頓飯,我沒什麽說的,只願你大人和奶奶好。“說完自家就進去了。
莫會招待了相兒吃飯,幻境搬了東西進來,除了兩匹松江布還有好多零碎東西堆滿了桌子,錦姐看有內裏有一盒桃酥,這是南方點心西北不多見的,一時思鄉情切拿起來咬了一口,倒還是香甜的味道,想起往事再吃不下去只有淚盈于睫。幻境見了問:“怎麽了嗎?這酥餅是苦的不成?”
錦姐搖頭,“不苦,又香甜又油酥,你也嘗嘗。”
幻境拿了一塊吃到嘴裏,叫道:“我的奶奶這點心吃着你還哭什麽?我平日也算吃得好了,雲片糕,小麻餅哪裏比得上這個?”說着,忙伸手接着屑,撮了撮指頭,邊吃邊贊,錦姐說:“你喜歡你們拿着一起吃吧,這是豬油做的,師父是不吃的。”
“怪道這個好味兒,原來是豬油做的。”說着又拿了一塊,問:“你別盡人吃啊,我拿幾塊同她們分分,還有的你自己慢慢留着吃吧。”
錦姐推說:“我真不吃,我吃了想家,心裏不是滋味。”
幻境也放下東西,“你何必呢,你若想家大可以說一聲就回去了。那沈大人是何等疼你,豈有怪你的。”
錦姐苦笑着道:“回不去了。”
正說着相兒已吃完了飯要向錦姐辭行,錦姐走到外間,相兒行了個禮,錦姐說:“你路上小心,以後無事就不用來了,告訴大人我一切都好,不勞他惦記。”
相兒答應着去了,回去沈澄問錦姐如何,相兒照實說:“奶奶很好,看着比在衙中時更豐潤了,讓我問大人和杜奶奶好,賞我二兩銀子,還說…”相兒遲緩着不往下說了,沈澄追問,“還說什麽?”
“奶奶說以後無事不用去了,她一切都好不勞費心。”
“她果真好嗎?”
相兒點頭,“看着胖了些,不比在衙時氣悶悶的,和氣多了,紅潤潤的臉色,小的聽戲裏唱桃花夫人的,我看奶奶可稱上。”
沈澄心想桃花夫人息妫是個可憐女子錦姐還是不要像她的為好,只要她真過得順心自在,在華陰也比跟着自己強,只是她還年輕這樣下去了不是長久之計,自己既不是良配,哪裏再尋個可托終身的人才上策,不自覺竟想起王敏正來,又慚愧又惜嘆。
自相兒走後錦姐又沒趣了幾天,幸而郭五爺又邀了幾個朋友來庵裏擺酒,濁音和濁塵的相交韓裏正和於秀才也來吃酒,滿滿坐了一廳的人。幻境等三人忙進忙出上菜添酒,陪着說笑,濁音起身還給唱了個小曲,說:“這是我小時候學的,你湊和聽聽。”韓裏正喜歡得了不得,把濁音摟在懷裏貼着臉說,“我的乖乖你怎麽這等有趣,就是會仙樓的姑娘也不能及你。”
濁音白了他一眼,嬌怒說:“該罰,該死的胡說,我是什麽人?你拿娼婦粉頭來比我,虧我拿真心待你,你以後可別來了。”說着有個要垂淚的光景,韓裏正忙放下杯賠罪,一面打了自已兩下子,“是我不好,信口胡說,你別為我這瞎話生氣。”
濁音只是轉過身不理他,他扳着濁音的肩說:“你說,你怎樣罰?我都依你。“
濁音還是不做聲,於秀才取笑說:“罰你們喝個交杯吧,方顯得大爺對你的情真。”
此言一出衆人皆說好,濁音抵不過大家起哄,只得與韓裏正喝了一杯,放下杯臉兒飛紅,韓裏正摘下一枚金戒指約五錢重,戴到濁音手上,“咱倆的情意不是門戶裏人能比的。”
濁音看了一眼,“哪個要你這些東西,你嘴上說不把我當門戶中人卻拿這東西來幹什麽?”
韓裏正捏着她的手說:“這是我貼身的東西給你當表記的,若當門戶中人,豈不是該給銀子與你師父嗎?”
濁音笑罵道:“呸!你說我就罷了,你以為咱師父是鸨子嗎?”
韓裏正只是告饒,“豈敢,豈敢。“
錦姐在樓上聽見這些也覺得有趣,想想自已這不上不下的竟不如他們及時行樂的好。
於秀才放話說:“大爺剛才說會仙樓,我聽人說會仙樓新來了個姑娘是江南人,生得貌若西施,各位可知?“
韓裏正說:“我雖有聽聞,到底春上各處公事忙不曾抽身得去,今日好容易有空只來這裏了。“說着看了濁音一眼,濁音只是笑。
衆人問:“這樣的人物要價多少?“
郭五爺說:“我上月與太原徐爺等人碰面倒約在會仙樓,那女子我也見過,美是美瘦怯怯的病歪歪的,又不會逢迎只苦着一張臉話也不說,我們只在她屋裏坐了一會兒,酒都沒用只吃了杯淡茶就要五兩銀子,徐爺大怒要砸場子,虧鸨子另叫了三個姐姐了出來賠禮才算過去,我看那女子不是當名伎的人才,後來聽鸨子說也甚難為,她身子不好打不得罵不得,又不願接客幾百兩銀子買來竟要折在手裏嗎?還托問我們有沒有去江南的商隊說一并帶去轉賣到揚州能賺一倍,只貼幾十兩路費倒省事了。”
韓裏正不以為意說;“這是她們南面的風氣,但凡有品貌的姐兒都要做張做致,拿大款充人物,指望會官紳結名士,立起名號來要大做的。五兩銀子在這算是錢,到揚州南京閨門還不得入呢,哪日我會會她去,叫什麽名字?“
郭五爺思量着說:“像是叫春,春園。”
錦姐在樓上聽見這個名字,心中一驚,急急走下樓來,也不顧衆人只問郭五爺,“是春天的春,園林的園不是?”
郭五爺愣了一會兒,“奶奶真問着我了,我只聽音罷了不曾問字。”
“那是高挑個子,瓜子面皮,南京口音不?”
“與奶奶差不多高,只是瘦得很,弱不禁風的,是個瓜子臉兒,是不是南京口音,我也聽不出,倒和奶奶一樣都是南方口音。”
錦姐聽完大駭,急道:“這可不是我的春姐吧?”細想想,春姐好好跟着表哥在鳳翔縣怎生會到這裏?但還是不能放心,韓裏正邀說:“奶奶今日賞臉下樓也請坐坐?”
錦姐瞥了一眼,哪有心思理他,只同郭五爺說:“五爺既是熟人,明日再帶我去一趟,我要見見這個春園。“
郭五爺為難說:“奶奶要怎麽見,這個春園似乎是不出局的啊!”
錦姐奇道:“青樓裏的人還躲着不見客嗎?我自去見她不就行了?”
“可奶奶是個女人啊!”郭五爺不解。
“這地方只要有錢,鸨子還挑男女嗎?您替我雇輛車,明日一早就來接我,我同你去。”
郭五爺空愣着不敢應聲,那席上的人你望我我望你皆驚異極了,錦姐急道:“這是怎麽了?你不帶我去,我自已也要去的。”
幻境推了郭五爺一把,“你倒說句話,帶奶奶去怎麽了?”
“不是的。”郭五爺解釋道:“這女人往青樓裏去,我是想也不想過的事,如何讓我做我有些不敢。”
錦姐輕笑,不以為意,“我道你有什麽為難處,原是這個,你明日跟我後頭去就是了。”說着,便又上樓去了,留下衆人想着這推件奇事,只是咂舌。
次日一早郭五爺果真雇了輛車來接,錦姐收拾妥當出門上車,幻境送到門口,問:“你真個去嗎?”
“這還有假嗎?你去不去?要去跟我一處,也要給我做個幫手。”
幻境心裏也想去貪這新鮮,她雖是個走家串戶的姑子,獨青樓的門還沒去過,錦姐催說:“你要去換件俗裝我就和你去,你快些我急着走呢!”
幻境應了一聲,飛跑着換衣服去了,兩人坐車一路奔縣城而來,到城中正是中午,郭五爺說:“咱找個地方先吃飯,晚些再去吧!”
錦姐說:“我一刻也等不得了,這娼家還沒有飯吃嗎?“只讓上會仙樓去,因是郭五爺在前頭,那龜公倒沒多問一并迎了進去,鸨子出來待茶,見了錦姐和幻境愣了一下,又滿面堆笑說:“郭五爺幾日不見做起牙行賣買了,這兩位姐姐是哪裏來的,要多少身價?”
郭五爺無奈道:“陳媽媽別胡說,這是位奶奶,聽聞你這裏春園的豔名特來相見。”
鸨子上下打量着錦姐,眼神閃爍,“奶奶。我這裏姐姐們還沒起呢,昨夜并沒什麽大爺留宿。”
錦姐掏出一錠銀子扔在桌上,“你只叫春園出來,其他的人與我不相幹。”
鸨子見了銀子倒是眼睛一亮,又謹慎道:“奶奶真不是來抓奸的?”
錦姐不耐煩道:‘你怎麽這麽多屁話,你叫不叫吧?”
“叫!叫!“鸨子拿起銀子,吩咐丫頭:“快叫春園出來!“
不多時丫頭扶了春園出來,錦姐站起身一看,只如天崩地裂的一般,叫了一聲:“春姐?”
春園擡頭只驚得說不出話來,一時淚眼模糊,問:“是姑娘嗎?”
錦姐上前一把抓着春園的手,“是我啊,你怎麽在這裏?我表兄呢?”
春園哭着說:‘我這不是在夢裏吧,怎生在這裏得見姑娘?”
兩人抱頭痛哭,那鸨子聽得她們是姐妹倒是喜出望外,勸說:“久別重逢是大喜事,我讓人備飯你們坐着細說。”
錦姐拉到春園坐下了,錦姐問:“你怎麽在這裏?表兄呢?”
春園只是哭,抽噎着說不出來,鸨子說:“你哭什麽?我有什麽錯待你處,你自來兩月大夫請了三回,客沒見幾個,一宿也沒留人,我打罵你來?如今你妹妹來了,你們姐妹在我這裏團聚也是緣法,不如一并在我這裏呆着,安生做生意好不好?”
“呸!“錦姐跳起來罵道:”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們是什麽人?在你這裏做什麽生意?春姐怎麽到你這裏的,你給我細細說來?我稍後到府裏問你個逼良為娼,拐帶婦女!”
鸨子吓得頭一縮,辯白道:“這位奶奶你可別血口噴人啊,這府裏縣裏都是我相熟的地方,我正正經經從牙媒手上買的人,有文書的。”
錦姐又問春園:“她說得是不是?誰賣得你?“
春園哭說:“是大奶奶趁着青哥兒轉任不在家,叫人牙子把我發賣了,還說賣近了不行要往遠縣賣,所以賣到這華陰來。”
錦姐不聽則已,一聽七竅生煙,怒火三丈,發作起來嘴裏千聲萬聲的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