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方外難得嫡仙人
沈澄回了西安城,趁着年節只說有病,閉門謝客一人在書房呆着。
婷姑等了幾天也不見錦姐兒回來,問相兒,相兒也說不知,只得去問沈澄,沈澄也不瞞她,将錦姐在華陰要出家的話跟她說了。
婷姑聽完也呆了,怔了一會子問,“是不是家中有什麽不合她意?”
沈澄說:“無關家中的事,她不是做勢拿喬是真心要在那兒了。”
婷姑想勸看着沈澄那張冷若冰霜的臉,也不知從何勸起,知道他是極傷心的,便說:“你好好歇着吧!”輕輕退了出去,吩咐家中人等一律不準去擾大人。
随後又去問相兒具體情形,相兒更是說不清,只錦繡知道錦姐出家這事暗暗開心。
沈澄自己緩了幾天,将當日錦姐給的箱子尋出來,裏面五百兩銀子放了幾年一絲兒也沒動,沈澄平常為刑廳又甚是嚴明,沒有斂財酷冤的事兒。搜遍房內還虧有節下的例銀才薄薄添上一百兩,共六百兩銀子還是一箱裝了,沒過初五就叫相兒送到華陰去,并寫了一封信與莫會說:家妹自幼嬌憨異常未能登廚灑掃,出家之事煩請從緩,日常行動還請照料,歲來月往定來看望。
相兒一刻不敢耽誤,三天趕到觀中,将信交與莫會,将箱兒交與錦姐,問:“奶奶你可有什麽讓我帶回去的?”
錦姐想了想,千言萬語都是無用的了,只從脖上解下一片金鎖,正是出嫁日沈澄給她那個,因是貼身戴着所以還和新的一樣,錦姐将上面八個字念了一遍:“琴瑟同音,會芳桃李。”心中雖是想哭臉上卻是淺笑着把鎖給了相兒,“你跟大人說,讓他舉案齊眉,兒女雙全。”相兒接過了,又問莫會:”師父有回信沒有?”
莫會說:“你帶個口信,讓沈大人只管放心,貧道一切都料理得。”
相兒也不用飯,只喝了碗茶又急急返程了。沈澄接到這片金鎖只覺得心窩子讓人捅了一刀,先時巨痛片刻後又麻麻的冷嗖嗖的,徒自摸了摸心口竟覺得不像自己的,一連躺了三天人也瘦了一圈,下面有人來告人命狀,他才有點知覺起來理事。
錦姐在客房住了半月,同莫會又提起要出家的事,莫會說:“奶奶你塵緣未斷,凡心正熾,後福無窮,出什麽家啊?只在觀中安心住着,若是煩悶可同幻境鎮上去走走,只當是在家中一樣的。”
錦姐被看破心事也覺得不好意思,莫會又說:“這幾日茹素奶奶也覺無味了吧,觀中雖不能用葷後園是個獨院,我讓濁音濁塵收拾,你與幻境結伴住着,吃肉吃酒都使得的。”
錦姐感戴道:“師父這等厚愛無以為報,我捐幾百銀子與你吧!”
莫會止住,“奶奶的銀子後面還有用處,以後短錢處多呢,年前沈大人來那日各處也添了幾十兩香資夠你纏裹了,觀中雖小也受四方布施,我也時常做些生活,日子盡的有過。”
錦姐過意不去還是拿出五十兩銀來,莫會勉為其難收下了。
Advertisement
濁音和濁塵替她打包行禮搬到後園,一進後園只見老梅松竹,紅葉流水,小樓亭臺,應有盡有是個極精致的所在,錦姐驚喜道:“怎麽有這樣齊整的園子雖是小倒精巧不像西北地方倒像我們江南風景。”
濁音和濁塵笑而不語,幻境搬着鋪蓋說:‘我晚間細細與你說。”一樓正間是個大廳,兩邊是客房都裝飾的典雅極了,那堂上挂着一副柳月花鳥圖,兩邊還有副聯子,“翠樓妝罷春停繡,紅袖添香夜校書”,錦姐看着倒像門戶裏的聯子,就問幻境:”這聯子誰寫的?“
幻境又搬了兩趟東西上樓,喘着氣道:“我也不知,早就有的。”叫濁音道:“這是姐夫寫得不?”
濁音嬉笑着啐了她一口,“這聯子論輩分要是太師公寫的了。”
錦姐心疑,三人收拾好房請她上樓,是四間套房挑了東面一間,鴛鴦繡帳,海棠紗窗,妝臺畫鏡一樣不少像是小姐的閨房,只那繡床上的被換了自己舊用的。濁音和濁塵走了,只留幻境在那裏收拾衣服,錦姐問:“觀中如何有這樣的所在,比外間客房強多了,平日鎖着是做什麽的?”
幻境說:“我說出來怕吓着你。”
“你也太小瞧我了,我走南闖北什麽沒見過,你只說吧!”
幻境拈着線穿了針,上了繃子在繡花,竟不像個道姑就像個俏紅娘,“奶奶,外間客房是待香客的,這裏卻是留檀越的。”
錦姐先是一愣,随即失笑,“你說得可是真的嗎?我看莫會師父是個有道行講修行的人。”
幻境說:‘我還瞞你嗎?師父固然是個有真章的人,但是也是個入世的人,她常說,男女相愛本是人情之正,被情絲纏縛沉淪欲海是世人都掙不開的事兒,但十個人裏也不一定有一個守身如玉始終不移的。說是出家,多少人是尋個安身立命之所避世,修行在個人所以準我們應酬招待,既有了生計又遂了心跡。”
錦姐疑問:“那這觀中平日都是什麽人來呢?”
“多是華山的香客,我們不過招待酒飯,說說笑笑,走過也就算了,少數是本地的鄉紳,常來常往難免就留下了,不過道門清靜終不比倚門賣笑的娼家,也要講個兩廂情願才是,這後園從祖上傳下來經了好幾代師父的手了。”
錦姐驚問:“那莫會師父也接客不成?”
幻境笑了,換了根線,“胡說,父自家一不吃荦二不犯色。”
錦姐放下心:“我就說呢,我看師父也是有根基的人,只是為何在這小觀裏?”
“要說起師父也是過來人,不破不立不能成佛,早年莫師父和岑師父一同被家人舍在泰安州淨水庵裏,自小一起長大的,那犯戒犯律的事想也幹過,據她自己說還嫁過官爺呢,後來官兒壞了事抄了家她又給官賣了,還是岑師父贖得她,她那年才二十五歲自此看開了,男歡女愛都是鏡花水月,一時好一時散,榮華富貴都是過眼雲煙,不及享樂便生變故,跟了雲游的師祖到了這裏,如今也有十來年了。”
錦姐聽了大有感觸,自恨無有慧根,不能忘俗,只問幻境說,“那你呢,你可看透沒有?”
幻境說:“我才到哪兒啊,我心想得遇上才子英雄相好一場,帶我心上來最好再生個女兒将來得個好女婿,我去做老太太。”
錦姐聽了咯咯地笑,抱拳向幻境說:“祝你美夢成真了。”
眼看紅日正午,幻境放下針線,說:“我與你做飯去吧,這園裏能吃肉喝酒,我炒兩個雞蛋,蒸一塊臘肉,再烙幾張餅子怎麽樣?”
錦姐說:“你且做來吧,我心裏想着吃雞呢!”
幻境說:“這有何難我下午與你鎮上買去,你想要什麽一并買了。”說着先下樓去了。
錦姐就在床上躺着,聞這房中熏着檀香,看這房頂挂着紗燈,一時覺得惬意極了,心想這家出得不錯,無拘無束的多好,更何況才子英雄還等着自個兒挑呢。中午吃得飽飽的,袖着錢又換了件大厚衣服,樂颠颠的同幻境攜手上鎮去了。
華山是個名勝,那山下的鎮說是鎮,倒很像個縣,一條中街望不到頭,有客店、酒樓、茶館、戲園、最多的還是香燭店,轉彎才是雜貨街,那布店、米店、點心店,兩邊攤販賣盆賣碗,也有路人叫價還價。錦姐久沒見過這種煙火氣的場景,貪戀地到處看着,在一個老婦攤上買了一斤花生糖,又去鄰攤上買了一紮油馓子。幻境買了兩塊帕子,又要買水粉,問錦姐要不要?錦姐看一眼,白厚的一盒跟面粉似的,搖頭:“我不要,我不用這些東西。”
幻境就要了一盒,羨慕道:“你的皮肉跟水豆腐似的,我們敷粉也比不上。”
錦姐說:“這粉自然是比不上的,哪日有機會我弄盒南京的官粉給你,用兩盒人就白了。”
兩人說談着走到一家酒樓前,幻境問:“你想吃什麽雞?要是炖雞我到街口買一只,要是燒雞只店裏帶一只。”
錦姐說要吃燒雞,進店買了兩只拿紙包了,幻境還多要了一包豆腐幹。走到南街口,幻境将東西在個茶攤上放着,叫錦姐歇腳喝茶,錦姐走了十幾裏路也确實累了,幻境說:“你在這兒歇着,前面村裏是個舊施主家,我去望望一會兒說來。”說着理了理頭發,又抹了些粉,喜滋滋的去了。
錦姐倒覺得奇怪,那村裏有什麽好望的?見什麽施主要這等高興?為何不一起叫出來喝杯茶?捶腿想着倒覺得有點暗事。等了一個多時辰眼看太陽偏西了 ,幻境滿面春風的從南頭走了來,錦姐高聲道:“你逍遙去了,留我在這裏吃淡茶。”
幻境賠禮說:“我回去給你沏香茶,上熱酒行不行?”
錦姐坐着不動,“你只實說吧,哪戶施主家吃了酒,我看你臉上醉意不淺。”
幻境聞言臉更紅了,低聲說:“好奶奶,你別難為我了,我晚間細細告訴你就是了。”
晚間,幻境熱了酒裝了雞請錦姐上坐,細細将事情講來:“我自到這裏也應酬了幾個客人,不過是外路香店從不曾留宿,去年本地的郭五爺和朋友在觀中擺酒吃飯,我接着了第一日陪席,第二日陪游,他趁着無人悄悄将我摟着跟我說了好些話,我也不知怎麽回事只覺得腦中心中都熱了,一心一意只想他,他捐了二十兩香資就留了一夜,次日送我兩匹棉布,六斤棉花,我新做了床鋪蓋,從此定下相交。算日子有兩個月沒來,我打聽是五奶奶病了,今日一望望他奶奶的病,二嘛,也跟他敘敘。“幻境說時也有個嬌羞模樣,錦姐聽了只是笑,又好奇:”你沒約他嗎?”
幻境還不肯說,錦姐推推她,“你還瞞我嗎?”
幻境就點點頭,“有約他來,他說家中事多,過了正月說來,還私下給我兩條汗巾。”幻境邊說邊從腰內解下來,一條松綠綢的上繡着桃枝,一條月黃軟羅的上繡着梨花,幻境問:“你要不要?”
錦姐搖頭:“我不要你的信物,你留着自個兒繡鴛鴦吧!”又問:“那他來了宿哪兒呢?”
幻境說:“這樓下去不都是空房嘛?留客的東西都是現成的,到時擺酒你也來陪陪?”
錦姐還是笑,“你若在隔壁只別讓我聽梆聲吧!”
幻境做勢要打她,錦姐拿了個雞腿子塞她口裏了。
約過了十日,那郭五爺果然約了一班朋友來,莫會師父先在觀中待了茶,上了香,問了寒溫,那行人游覽了一番,寫了緣薄。飯時候莫會問:“施主們是吃素還是吃荦?”
郭五爺說:“吃素不好下酒,還是用小荦。”
莫會說:“既如此貧道少陪,讓孩子們招待。”
遂開了後園的門,在廳上擺了桌椅,搬上酒菜,幻境和濁音濁塵都陪着坐下,說什麽錦姐在樓上也聽不清,只聽見在笑。從窗栊裏向下看去,只見男女圍坐着,扯着手,摟着肩,甚是情熱,幻境一臉是笑靠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那男子方面大耳,黃黃的臉皮,穿着棉綢道袍戴着四方葛巾倒也是個忠厚的長相,再看另外四個男子一個黑衣老頭只怕有五十歲了精瘦的,兩個白衣朝北的倒還年輕,只是村頭村腦的,西邊那個漢子生得雄壯錦姐看少說也有二百斤,看這群人樂忍不住笑了出來,那漢子耳尖順着聲音向上看一眼,見了錦姐半張臉兒就呆了,手中的杯兒也砸落在桌上酒水四濺,幻境等人吓了一跳,“李三爺是怎麽了?并沒醉怎麽失了手?”
李三爺指了指樓上,“這上頭有個仙女。”
幻境等人捂嘴笑了,濁音說:“這是一位女檀越在這裏修行的。”
李三爺呆了呆,就有幾分魂不守舍的樣子,酒也喝不下菜也不入口,幻境看出來了,就說:“這位奶奶不是小性的人,我去請請去,看你們今天有沒有這個面子。”上樓來請錦姐,錦姐樂得新鮮倒是大方随她下了樓,那五人一并看呆了,到了席上挨次敬了杯酒。李三爺問:”姐姐是哪裏人氏?為何在此?“
錦姐笑說:“哪個是你姐姐!”
李三爺說:“失言,失言,我自罰一杯。”眼睛只不離錦姐,錦姐看這人憨得有趣,問:“你是哪裏人?為何在此?”
李三一五一十道:“我是華陰縣人,今年二十八歲,我父親開一個腳力店,我日常也認幾個字會算賬會跑貨,我家在劉橋鎮裏還有百十畝地,在宋家村裏有六間瓦房。”
錦姐聽了哈哈大笑,衆人也跟着笑,李三自家也有些不意思起來,望着錦姐小意的笑,錦姐說:“你倒是個極老實的人,我才問一句你把家底都倒給我了,你陪我行令喝兩杯吧?”
李三搖搖頭:“那是秀才相公們玩的,我不行,我會劃拳,會講笑話。”
錦姐就讓他講個笑話,他想了想說:“兄弟倆湊錢買了雙靴穿,白天哥哥穿了去拜客吃酒,好不得意。那弟弟不甘心,可白日也沒地方去,就每晚穿上靴子在屋裏走,一走就走一夜,不多久這靴給穿破了,哥哥提議再買一雙,弟弟說,算了吧,我夜裏還要睡覺呢!”
衆人聽完都大笑,錦姐笑了一陣,看着這幾個男子終覺得沒甚意思,自喝了杯酒就上樓來了。
錦姐走後,郭五爺問幻境:“這個奶奶如何在這裏?”
幻境說:“你們不要癡想了,她是官家奶奶,因遇了些變故才在觀中小住的,今日你們得見已是天緣了。”
郭五爺道:“我就說這樣出色的女子尋常人家如何能舍在觀中。”
自此,錦姐也時常留意,這觀中來來往往的客,多是凡夫俗子,少有幾個讀書相公也是酸文假醋,作腔作勢的。更有那鄉紳富戶,一身銅臭氣,上了桌就要摟抱,錦姐等閑也不下樓了,看得生氣。幻境和濁音、濁塵倒是各有幾個相好,在錦姐看來也都是些下裏巴人,莫說找個似沈澄、王敏正的,就是同李希青并肩的也沒有,一團興頭倒是有些懊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