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 40
這天過後,生活忽然變得慢了。
如今的日子對連晚來說跟以往并沒有什麽分別,只不過多出一個周煙淺,多出跟另一個人的對話,餐桌上多一雙筷子,毛巾的架子上多留出一個位子。這些瑣碎的細節把生活變成一潭深邃的湖,兩個人對着眨一眨眼,湖面就泛起一圈圈的漣漪,任時間慢慢地漸漸地沉入水底。
這些天裏,周煙淺表露出的平靜出乎連晚的預料。連晚要坦誠地講,她一開始看她,不可避免地是帶了一些幻想的,從外頭回來的,漂亮的女人,跟自己有過一點目光的交彙。為這一瞬間的交彙連晚沒有辦法像往常一樣走開,她也不敢走近,只能悄悄幻想她的肆意和神秘,至于是不是能填補自己的自卑和空虛。
她自己也不敢去想。
誠然,這幻想本身是不需要回應的,就像連晚其實不會對誰表露她的膽怯。在鎮上她已經過得足夠好,不落人口舌,算得上是個贏家。那麽瞻仰一具美麗的軀殼,甚至于滿足自己對她那些不那麽禮貌的念頭,卑劣的冒犯……
也不算是什麽大錯。
可現在這美麗的外殼被她打破了。那晚的月色過後,周煙淺對她袒露出更多的東西。無論是光鮮的過去也好,黯淡的來路也罷,她們平靜地共度每天的晚餐,連晚看她在陽臺慢慢地抽一支煙,晚風拂動着她的睡裙,襯得女人的肩膀格外細弱。
突如其來的,仿佛被什麽所牽動。連晚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心裏想,她要保護她才行。
——這也許算她生命裏新的意義。
生活固然慢而平靜,漫長的夏天卻仍未過去,氣溫反而随着秋天的臨近越演越烈。太陽底下站一小會身上就跟水過了一遍似的,一天要洗好多次澡。
連晚這些天接了幾單小活,給工地運防水材料,因為需要配合工人的時間,很難走開,中午就在路邊買飯吃。出攤的是個上了年級的老太太,弓着腰在巨大的保溫桶裏給她添飯。十幾塊錢一份的自助盒飯,專供給附近的工人和路過的司機。
老人不會用移動支付,連晚在車裏翻了翻,好不容易翻出一張單張的二十,找回來薄薄的幾張紙鈔。
上午的活幹完已經不是飯點,工人吃完飯回去休息了有位子坐,連晚端着盤子走到旁邊的遮陽傘下邊,菜品裏的肉都被吃得差不多,剩下一些零落的炒粉條和炒青菜。
老太太打完她這一份也在旁邊收拾東西,看樣子不好在這裏待太久。
天氣熱,大家都急着回家沖涼睡午覺。
飯菜口味一般。連晚一邊吃一邊悄悄皺眉頭,來不及想她被誰養刁了口味,沒得挑,只能把口感粗砺的米飯和鹹淡失衡的炖菜一股腦地吞下肚,還不太飽,但那邊的老太太已經把飯鍋蓋上,作出一付要走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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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能再喝一碗湯。太陽很大,走回去的時候汗順着臉頰流下來,連晚擡起手擦掉了。
街上沒什麽人,水泥路被曬得發燙,綠化帶裏稀稀落落的,都垂頭喪氣地發蔫。
來的時候連晚轉悠了好一會,把車停在一個少人的樹蔭下,不僅陰涼也方便倒車,但回去時駕駛座的方向盤依舊被曬得發燙,一開門就是撲面而來的熱氣,憋悶得讓人心生煩躁。
她一邊擦汗,一邊擰開水瓶喝水。
水瓶是周煙淺買來給她的。取代了冰鎮礦泉水的地位,早上起來在家裏裝滿提前晾涼的白開水,2升,足夠她在外頭喝一天。
連晚喝了水,歇了好一會,才感覺稍稍松快了些。
但車載空調不能開太久,聲響會吵到附近休息的人,她關上電,按動小風扇,把遮陽的簾子拉上,預備湊合着睡個午覺。
憋悶的午後,時間仿佛被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根繃緊的弦,連晚靠着座椅,晃晃悠悠,居然就這樣沉沉睡了過去。
在她的記憶中,平川鎮的夏天一直這樣漫長而悶熱。
那時候樓上樓下還住滿了人。每到夏天,樓道裏扔的全是雪糕包裝袋。冰鎮酸梅湯的車子每天傍晚固定開到小區門口,打開喇叭吆喝兩聲,洗過澡的人們就從樓裏走出來,端着大瓷缸子,一戶買上一碗,回家兌水喝。
她也在裏頭,牽着奶奶的手,傻乎乎地張着嘴笑。
那時候的快樂那麽簡單,孩子的心願容易被滿足,兩個人的花銷也不多,等到她慢慢長大,要營養,要上學,要交材料費,生活便逐漸捉襟見肘。
所以,等到她上了高中,需要自負學費了。周末的早上她就跟着奶奶去出早市,賣點批發的小手工,頭繩和玩具。鎮上講人情,攤位常常都是固定好的,偏偏她們旁邊坐落着整個集市上生意最好的包子攤,蒸籠的熱氣熏着她的手臂,帶來一陣粘膩而又磨人的燥熱,買包子的人太多,一不小心隊伍就會踩着她們的攤位,人群挨挨擠擠,漸漸把她們拱得像一座孤島,奶奶卻心平氣和地坐在攤子後頭,靜靜地看着眼前這場和她們沒什麽關系的熱鬧。
高中時的連晚已經長得很高了。有一張看起來很能唬人的臉,可面對這種情況還是會束手無策。她呆立在包子攤的蒸籠旁邊,人群的熱鬧像一潑冷水,可偏偏她的手肘還被蒸籠的熱氣燙得通紅。
那天祖孫倆的去時與來時沒什麽兩樣,往後的日子裏她們的生活也沒有什麽起伏。好與壞,得與失,生活失去彈性,變成一道徑直向前的直線。
再後來,冰鎮酸梅湯的喇叭聲再也沒有來過,地上的雪糕包裝紙也被腳印踩得失去顏色,連晚後來也會去早市上買包子,包子攤後頭換了個人,是原來攤主的女兒。
兩個人互相招呼幾句,蒸籠的熱氣萦繞過來,帶來一陣陣相同的粘膩的熱,今時往日,蒸騰的熱氣中仿佛傳來一陣似真似幻的回聲,漸漸束緊連晚的喉嚨。
她一向是不愛說話的。最初是怕生,後來就變成了寡言,她被動地聽,被動地接受,不表露出任何傾向與渴望,就像當初那個站在包子攤邊,被燙紅了手臂的女孩。
這夏天太長,太熱。大太陽底下數不清多少次的大汗淋漓,頭暈腦脹,寂靜的夜裏她也不會去想,只緊閉着嘴巴,翻個身沉沉睡去,她太累了,可明天還不能休息。
她的堅固使得夢也做不成,美夢就好似一株嫩芽,要等人的心空出位置等它去長,去滋養發散。
夢太幹涸,人也不會快樂。
黑夜太深,連晚緊閉着嘴巴,往前走。那麽多個無言的夜,原來她一直是不快樂的。
漸漸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變了,連晚往前走着,光亮浮現在一霎間,仿佛有一陣清風拂過,那些燥熱的,粘膩的,沉默寡言的日子忽然就變得很輕很輕,又好像有很多人張開笑容……
連晚試探着,彎起嘴角,輕輕笑一笑,以往那些沉沉地墜在她臉上的情緒就這樣随着風飄走,如此輕松,這樣的感覺讓她陌生。燥熱也遠去了,手臂上的疤痕漸漸淡下去,由遠及近,鼻尖漸漸嗅到清涼的水汽,夏天,夏天要過去了……
隐隐約約,有什麽在耳邊敲着,一下一下,越來越清晰。連晚猛地一晃身子,睜開眼睛坐起來掀開簾子往外頭看。
——只見天地間一片蒼茫,滿目都是紛亂的雨絲,車窗上綴滿了斑駁的水珠。
一場大雨。
這樣的天氣,下午工地應該停工。她也可以空出一個下午,收工回去休息了。
剛剛睡醒,連晚頭腦還有點發暈,呆坐着等了沒多久,就收到手機上的通知,下午停工,進度暫緩。
手機上還有其他的消息。周煙淺在家做了奶茶凍,放在冰箱等着她晚上回來一起吃。
連晚看了看,又看了看,終于清醒過來一些。
難得多出來半天空閑。這樣的驚喜來的時候本就不多,更別說,現在的家裏還有人能跟她一同分享這份快樂。
她想清楚這一點,終于後知後覺地高興起來。給周煙淺回了消息,就立刻發動車子調轉方向。
一路暢通無阻。貪圖外頭的涼風,連晚把車窗降下來一點,任憑雨絲打濕自己的鬓角,難得愉悅地哼了一點歌,感覺到自己像只在雨裏被淋濕毛發的狗狗,撒着歡一路跑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