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chapter 39
腰間探上來一只手。
周煙淺不動聲色地低一低頭,就看見連晚緊緊摟抱住她腰間的手臂,無法忽略的一橫,凸起的腕骨,消瘦而又蒼白,卻是很柔美的。因為她身上的風塵仆仆在此刻都落了下來,像月光下的一場雪,又似靜夜的鹽,帶着沐浴後的濕潤,平和,落到她低垂的眉間。
——肩上也一沉。連晚親昵地挨過來,挨着她。沒有什麽勉強和強迫的意味,只用眼睛自然而然地緊緊注視她,湊到她面前去,依偎着她的側臉,周煙淺還沒說話,只動動眉頭,她就像只惶然的小狗,要撲上來擒住她的嘴唇。呼吸急急的,可吻卻帶着珍惜的意味。
周煙淺略微失神。月光仿佛更加明亮,把外頭牆上的斑駁都照得清清楚楚,連晚的鼻尖挨着她的臉,似有若無的癢,她的呼吸很熱,連體溫都偏燙,周煙淺早就發現了,連晚為人冷淡,可內裏卻像燃着一簇火,這把火不止燒她自己,周煙淺貼着她,放任她吻過來,她的手臂仍舊緊緊摟着她的腰,傳遞過來一具燃燒着的年輕軀體的力量。
和有力的、鼓噪的心跳。
周煙淺在這起伏的吻裏松懈下去,含含糊糊地說:“冰箱裏有西瓜。”
身後的人深深嗯了一聲。
屋裏的燈沒關,映着連晚的半個側臉。光線柔和了她的輪廓,使她看起來比平常更溫柔,周煙淺感覺得到她的目光,感覺得到她的情緒因她而牽動,這些親密相連的情緒湧動着,靜靜地漫過夜色。
她轉過身,搭進她的懷裏,也是柔軟的,連晚睜開眼睛,那些淋漓的水光便又一閃而過,她變得更漂亮,那些動情的痕跡裝點她,又煥發她,讓她變成一個離人群更近的人。
離她更近。這次輪到周煙淺閉上眼睛。
這個點,外頭算得上是安靜,偶爾有哪家的陽臺亮起,晾出來的衣服影子一排排垂着,映在樓外的磚牆上,随着月光一同升起。空氣中飄來洗衣液的香味,月亮清湛湛地挂在天邊,星星又多又亮,輝映着幽藍的夜空。
出乎連晚的意料,周煙淺說:“我之前也常常看見這樣的天。”
那是夜很深很深,深到城市裏的光漸漸沉下去,出租車的車燈照着代駕的熒光馬甲,所有的光亮都被習以為常的時候。車裏的廣播會放粵語的深夜電臺。司機也許說話,也許不說話。周煙淺倚着車窗,就能看見這樣靜谧,而又清澈的夜空。
數不清多少次,她聽着車裏的廣播唱:
是人是牆是寒冬,藏在眼內;
有日有夜有幻想,無法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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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車駛過地鐵口,流浪漢蜷着雙臂,駛過燈火通明的便利店,店員坐在關東煮旁邊托着下巴。可周煙淺并不覺得冷,也不覺得寂寞。她還年輕,身上也燃着一團火,火光裏淬煉着的野心和奮鬥的欲.望,足以燒光一切疲倦,睡意和昏沉。
周煙淺那時在一個時尚工作室工作,從擺弄衣服和首飾的助理到大型活動策劃。那時的生活裏總是來來往往許多人,許多美麗的女人,美麗的男人,無時無刻都光鮮亮麗,但他們在深夜裏都不可避免地變得疲憊,可在燈光下疲憊就像是他們戴在身上閃閃發光的首飾,反而讓人變得更美,更珍貴。
到後來,眼淚如是,苦痛猶然。
華美的,醜惡的,周煙淺把這樣的自己藏進日複一日深夜的出租車裏,深信會有收獲的那天。
但那麽大的城市,也總要有幾個希望落空的人。
周煙淺的失敗來得并不洶湧。
最開始是睡眠,然後是心悸,震顫,最後變成薄薄一冊體檢報告,輕飄飄地落進掌心裏。
那天下午。周煙淺拿着體檢報告在公園裏坐了一小會,公園中央的草地上有小孩,有野餐的中學生,有坐着輪椅的老人,他們看上去像是天生就屬于這裏。
而她自以為恒久地燃燒過的熱情,其實是生命,也搏不到一張入場券。
這個想法并沒有讓她痛苦。那點失落和不甘心輕飄飄地壓在她的心頭,變成了更深更重的欲.望,在生命受損的重量壓下的這一刻,周煙淺聽見自己心裏反複地在說:
你付出的太多,給予自己的太少。
沒有人甘心離去。周煙淺遞交辭呈,交接工作,在出租屋裏打包行李,空蕩蕩的屋子裏只有寥落的幾個紙箱,原來她能夠帶走的東西這樣少,失去的感覺如此清晰,窗外的天空灰撲撲的,這個周煙淺好不容易熟悉的城市重新又變得陌生起來。
“然後呢?”連晚俯下身,問。
周煙淺輕輕踢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後我就這麽打包鋪蓋滾回老家了。”
燈光很亮。連晚分明地看到。她的眼神有一瞬的恍惚。
回程的路沒有想象中的長。從飛機到火車,再到稀稀拉拉的公交車,在路口拉客的摩托車,父母有自己的平靜生活,原來舊的家沒人住,她收拾收拾搬進去。
房子很久沒人住。客廳裏的家具積了厚厚一層灰,塵封的衣櫃,從裏頭翻出來舊的碟片和雜志。
這裏沒有清潔公司,她忙了好幾天,把這些收拾出來的東西提了一大袋,丢到舊小區門口定點來的垃圾車裏。
垃圾車停在門口,味挺大,是很久沒見過的三輪車,發動機突突作響,周煙淺丢完垃圾站在原地看着它開走,天色暗了下來,那些被丢掉的、來自過去物件的哀愁突然便包圍了她。
如果她沒有回來……如果她未曾走過那些路,去過廣闊的地方,如果,如果能回到從前……
慢慢地,她從樓下走回去,感受到從未有過的、遲來的寂寥。
這寂寥讓她沒法真正停下。
她添了錢,買下一樓的鋪面。重新裝修,刷了牆,裝了成排的白熾燈和貨架,燈光亮起來,像一陣從身側拂過的春風。透明、敞亮的玻璃門,一眼就望得到路過的行人。
也看得見推門而入,小心翼翼打量收銀臺,在她發現之前收回目光,每次都只買一瓶礦泉水的、特別的人。
周煙淺不會把這些告訴她。
她只是望着連晚笑,裸.露的肩膀正對着空調的出風口。看得連晚忍不住抓着她的腳踝,往被子裏扯了扯。
對方說得輕松,讓她還想再問些什麽,卻無從說起。
周煙淺看她凝重的眉,忍不住要彎起唇角,又有些意外的無言,最後只能勾一勾手,把她也拉進被褥裏。
連晚順從地躺進她的臂彎裏。
一樣的月夜,同步的時間。周煙淺摟着連晚,感受到她身上的熱氣暖洋洋地渡過來,惬意包圍了她,讓她像一只卸下防備的貓,得以小心梳理好自己的皮毛,低聲地絮絮耳語:“沒有了,全都告訴你了。沒有剩下的了。”
女人的聲音輕輕的,聽不出是失落還是坦然:“我的條件沒你想象的那麽好,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不後悔。”話音剛落,連晚便說。
仿佛擔心話語太輕,她握住周煙淺的手,放到她的臉上。
“我不後悔。”
說這樣的話太鄭重,太不自然。對兩個人都是。可連晚的眼睛裏又醞釀起那些動人的水光,帶着些久違的酸意,燈光落進她的眼睛裏,晃了晃,又晃了晃,仿佛落進去兩個小小的月亮,她的耳朵紅透,臉上此刻的神态既像少女,又像女人,周煙淺定定地望着她,被越湊越近抱了個滿懷。
“我們之間不要說什麽條件。”她說。
第一次,被動的人主動鑽進她的懷裏,緊緊抱着她。
“我之前其實很害怕你跟我說太多。”連晚說得很慢,很輕,像是怕驚擾什麽,“怕說多了,你會發現我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樣。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會喜歡我。但是我知道,我喜歡你——我愛你。”
連晚抱着她,靠近女人的胸.口。那裏藏着最深的溫柔鄉。
她報以虔誠的低語:“所以,我一定不會後悔,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她的呼吸那麽近,心跳鼓噪着,周煙淺聽出她的羞赧和坦然,卻步和大膽,那團火焰又燒過來,周煙淺環着她的脖子,仿佛對待失去的那些執着和寂寥也得到了回音。
她不要她靠近她,是她要她來靠近。
她要付出,要給予,也要得到。
一切都如她所願。那麽,作為獎勵,她向她敞開了一切。
周煙淺抓着她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她牽着連晚的指尖拂過那些細弱的青色血管。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很慢,連晚深深地看她,看她皺着眉頭,期待到不堪忍受的神情,只覺得從指尖到相觸的皮膚,都迫不及待地發起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