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殿下 微臣不是
薄将山沒有欺騙林玉嶙。
也許是因為林玉嶙死得太幹脆、太忠烈、太高潔, 以至于他闖進了多少小人的夢中,白衣血書的君子浮在他們床頭,冷冷地看着他們所剩無幾的良心。
周泰不會做噩夢。
他坐在龍椅之上, 以手撐額,神色冰冷。他并不年輕,眉眼滄桑, 鬓角沾霜,好一張被歲月打磨出的面孔,呈出一股老邁又內斂的英俊來。
他的眼神幽幽地盯着空氣中的某一點,似乎看見了一衆舊人的音容笑貌。
有愛他的, 有恨他的;有幫過他的,有害過他的;有身首異處的,有不知所蹤的……
這些舊人、舊事、舊夢的中間,靜靜地站立着一位白衣夫子。
長身玉立, 風華翩然, 一雙冷眼凜冽如星, 漠然地逼視着龍椅上的周泰。
周泰靜靜地看着步九巒:
“老師,朕殺了這麽多人, 你恨不恨朕?”
步九巒沒答。
他只是一個舊影,一個幻象, 一個天子的秘密,又怎麽會說話呢?
周泰被激怒了, 霍然起身, 沉聲咆哮“步九巒,來殺朕!!!”
“你不是劍術卓絕?你不是專斬不平?朕昏庸無能,朕殘暴酷虐,來殺朕, 來殺朕——!!!”
空闊的紫宸殿裏,回蕩着帝王瘋狂的吼叫:
“步九巒,你殺了自己,到底算什麽本事!!!”
靜、靜、靜。
沒有人回答他。
周泰胸膛起伏,氣鳴自促,雙眼赤紅,堂堂大朔王朝的天子,狼狽得像是被人丢棄的稚兒:
“……老師,你怎麽連,看我一眼,都不肯?”
沒人可以回答他,紫宸殿靜得像是一座巨墳。
一道聲音幽幽的,細細的,顫顫的:“……皇上。”
周泰猛地偏過頭去:“什麽?”
老太監輕聲道:“薄大人到。”
周泰的臉瞬間冷了下去,好一個天賦異禀的戲子,那張冷漠又高深的面具,瞬間扣回了他的臉上:
“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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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一身便服,邁出密門,跪在九曲屏風之後:
“微臣,參見皇上。”
周泰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怎麽樣了?”
“林尚書節烈,民議已變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薄将山低聲道,“皇上,時機已到,您可以放手動作了。”
周泰沉默半晌,突然問道:“你是怎麽說服林玉嶙的?”
他仕途光明,家庭美滿,稚兒尚不能言語,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去死?
薄将山回答得很簡略:“皇上,文臣風骨,自古如此。”
——他是自願的,和我沒有關系。
周泰一震,安靜片刻,緩緩才道:
“一定要重重撫恤他的家人。”
薄将山低聲道:“林夫人吞金自盡,随林尚書一同去了。”
周泰動容道:“——家中尚有稚兒!”
薄将山語氣平靜又冷酷,緩緩念來林夫人的絕筆:
“……‘夫君節烈,正道豈孤?慎兒乃天下賢人之子!只是碧落黃泉,孤獨幽寂,妾先前去,陪伴夫君’。”
“——”周泰唇角顫動,強自鎮定,冷笑連連,“好,好,好!好一個‘正道豈孤’!”
薄将山沉默地跪在那裏。
周泰突然覺得一陣無趣,疲憊萬分,扶額嘆道:
“你退下吧。之後便交給容兒。”
“容兒”。薄将山心裏冷笑,倒是喚得好生親昵。
薄将山低下頭去,俯首再拜:“微臣告退。”
他起身理袖,倒行退去,周泰又不知發了什麽瘋,突然急急道:
“——我兒!”
薄将山瞳孔驟然一縮,定在那裏半晌,全身的血液都凍成了冰。
“皇上,皇上,”老太監顫巍巍地插嘴,“您、您怕是太累了……”
“我兒!”周泰拂開老太監,向着屏風快走幾步,“你,你可恨我?”
薄将山垂下眼去,正欲退出密門,周泰又嘶聲喚道:
“玙兒——!!”
老太監吓得跪了下去,恨不得當場變成聾子。
周泰看着屏風,幽幽說道:
“朕知道你恨毒了我!……但你有一半的漢人血,你可記得?你可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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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放心。”
薄将山面無表情,款身下拜:
“臣只知世上有薄止,不知世上有周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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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豆舉着火把,靜默地立在密道裏,等待着薄将山出來。
她看見薄将山。
她看見他緩辔輕裘,慢步走來,神色淡漠而寒涼,像是關西冷峻的山巒。
她看見他的眼淚,慢慢地溢出眼尾。
薄将山輕聲問道:“紅豆,還記得周玙的模樣麽?”
紅豆低低地回道:“玙哥哥,是黑發。白馬銀鞍,意氣風流。”
——替她摘過鬓邊花。
但是紅豆不會說。窦家滿門抄斬,紅顏早成枯骨,她只是一個孤魂野鬼罷了。
一個死去多年的女人,怎麽會說出這句話呢?
薄将山撩起自己的頭發,像是鞠了一捧慘白的月光:
“……我自己都忘了,虧你還記得。”
他笑了起來,涼悠悠的,自嘲又凄楚:
“當年步薇容遇見的,怎麽就不是三殿下周玙呢?”
卻偏偏是狼犬爪底下,那個卑賤到塵埃裏去的,北狄胡兒薄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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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裏無雲,烈日懸天。那些陰詭秘密,那些封塵往事,都在這燦烈的天光裏,彌散成了一縷青煙。
……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
“中書令步練師,智算若神,茂績以彰。朕曉汝明,春榜去齊,谲數發擿,大白天下!”
“欽此!”
步練師叩首大拜,眸光冷冽,沉聲肅喝: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由此,春榜一案,正式重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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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兒——!”
白有蘇快步走上前去,一向溫婉又神秘的戶部尚書,露出了罕見的動容和關切:
“我兒,這般奔波勞累,人都瘦脫了形!”
百裏青很尴尬地立在那裏,白有蘇太年輕、太美貌、太驚豔,當他的姐姐還差不多。
這個豔絕京城的美人,竟是他素未謀面的生母;要不是薄将山親口介紹,百裏青絕不可能相信。
是以,這聲娘卡在喉嚨裏,半天也哼不出來。
百裏青僵硬地拱手一禮:“白大人。”
白有蘇愣了愣,又笑了起來,假裝沒聽見:“青兒這次來,是要娘做什麽?可是想填刑部的出缺?”
“下官……我是為相國的命令而來。”百裏青避開母親如翦翦秋水一般的目光,低頭拿出了一封秘信,“此事牽系春榜重案,請白大人務必交到令公手上。”
“交給娘,娘定給你辦妥。”白有蘇不假思索地答應了,“青兒,天色将晚,要留下來吃頓飯麽?”
百裏青退了一步:“相國吩咐,斷不可令外人知道,你我有過私下接觸。”
白有蘇啞了啞,讪讪收回手:“……說的也是。”
百裏青拱手一禮,算是告辭,轉頭從小門出去。
白有蘇忍不住喚道:“青兒!”
百裏青愣了一下,扭頭過來:“白大人還有何吩咐?”
白有蘇嗫嚅道:“聽說百裏夫人在給你張羅婚嫁一事,能否……能否讓我也參一眼?”
百裏青低低道:“百裏家乃相國依附,白大人若是想參與,與相國商議即可。”
——這話的招攬之意,已經很明顯了。
白有蘇頹然坐倒,雙拳攥緊,指節捏得發白:
薄止,你何其陰狠,何其歹毒!
你明明知道,青兒一日在你麾下,我定不會去害你!
你也明明知道,我與薇容姐妹多年,我也定不會去與她作對!
你……你怎麽能逼我……逼我站隊?
白有蘇痛苦地撐着頭,她早就有預感了,當年薄将山把百裏青帶到她眼前時,她就明白自己這條性命,已經捏在了他薄将山的手上……
薇容啊薇容,你知不知道你當年,救了怎樣一匹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