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臣子恨 血流成河
薄将山瞳仁稍轉:“人到步府了?”
紅豆總是像個幽豔的女鬼, 無聲無息地從陰影裏浮出來:“到了。”
母女平安,路途無事。
“……”薄将山頓了一下,喃喃重複一遍, “到了,到了。”
紅豆俯首低眉:“相國英明。”
薄将山嗆了口茶:“……”
紅豆看了看薄将山,語氣無波無瀾:“要攔下來嗎?”
攔?
他攔下來能做什麽?
薄将山靠在太師椅上, 揉着作痛的太陽穴:
他拿步練師一點辦法都沒有,還真能殺了她不成?步練師這尊大佛一倒,什麽魑魅魍魉都敢現眼,吳江洪災不是最好的例子麽?
——若是當時步練師還在, 周泰和李家至于如此?
誠然今時不同往日,步練師知道了他的謀逆之心。但她沒有證據,就沒有威脅,而且她也不至于這麽蠢, 貿貿然揭發一個尚書省左仆射的反骨。
這女人到底有多聰明, 薄将山可是切身領教過。步練師會很耐心地潛伏在草叢裏, 等待一個關鍵的時機,一個能一擊必殺的時機。
這才是步練師, 對付政/敵的手段。
薄将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尖似乎還有溫香軟玉的觸感, 上一秒他們還是鴛鴦,下一秒又變成了大敵。
薄将山喃喃自語:“本該如此。”
他們本就不是一路人。
薄将山流着北狄人的血, 在大朔受盡了欺淩, 嘗遍了苦楚。對這個王朝刻骨的仇恨,對這個君王刺髓的怨念,早就生長在了他的血肉裏,日日夜夜提醒着他要報複。
步練師又不一樣。
一個千尊萬貴的漢人女子, 一個忠君愛國的儒家臣子,一條從小就被周泰養在身邊的忠犬……天地君親師在上,她怎麽會認同他?
誰也不會認同誰。步練師和薄将山,只會争鋒、作對、厮殺、流血,相互利用、彼此傷害、一同誅心,把最鋒利的刀刃,捅進對方的心髒裏去。
只是造化弄人,只是天意如刀,只是命運玩笑:
——他偏偏愛上她了,無可救藥,無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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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來通報道:“相國,有客。”
薄将山陡然失戀,糟心不已,低頭喝一口茶,意思是送客。
紅豆立即會意,正想去替他回了,結果薄将山心念一轉,揚聲叫道:“慢。”
薄将山推開窗戶,一看院中的日晷,這個時辰來訪的客人,他倒是有興趣:
“誰?”
管家恭敬回道:“是刑部尚書,林玉嶙。”
薄将山瞬間反應過來了:
當年步練師在鐘雀門外斬首,監斬官便是這位姓林的新人——這種燙手山芋,老臣不會去碰,欺負的便是這個新人——這位林尚書(當時還是林少卿)是步練師的崇拜者,據說鐘雀門一事之後,大病一場,泣血不止。
步練師這一死,周泰一夜白頭,更覺得與這位林少卿同病相憐,于是好好重用了林少卿一番;于是林老兄仕途起飛,前任刑部尚書告老還鄉後,順理成章地填補了刑部尚書的出缺。
管家打量着薄将山的臉色:“相國,我去回了林尚書?”
薄将山心下恍然:
哦。
——怕是這春榜案的火,又燒到倒黴的刑部了。
“紅豆,更衣,我去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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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嶙額角挂汗,頭大如鬥,在薄府正堂急得團團轉。
只聽一道男聲不疾不徐,悠然笑道:
“林尚書,何至如此?”
凡是中原漢人,乍一聽薄将山說話,都會覺得很是奇異:不是不标準,不是有口音,而是薄将山語速緩慢,每一個字都咬得很清晰,配上薄将山特有的嗓音,一股權臣風儀緩緩呈來。
小姑娘可能會覺得撩人不已,中年直男的反應如下所示:
林玉嶙笑呵呵地擦汗,心裏大罵一句狗/日/的,都火燒屁股了,裝什麽大尾巴狼!
林玉嶙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禮:“下官,見過相國大人。”
薄将山一身雪白襕衫,風流蘊藉,氣度不凡,好似被裁剪下的月光本身,笑着作揖回禮:“林尚書。”
林玉嶙不覺得英俊,只覺得吓人,這人今兒個穿白是什麽意思,先行替他林某送葬麽?
林玉嶙心裏一陣絕望:
——難不成這個血黴,他林玉嶙是倒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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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黴的大儒戚岱,好比祭天時先殺的那只雞,只是一場屠宰狂歡的開始。
先前在紫宸殿,皇上點名調來,要薄将山牽頭督辦的那個調查組,勤勤懇懇地把本次春榜案卷,仔仔細細地翻了一遍。
得出的結果是:
——沒有舞弊、沒有舞弊、沒有舞弊!
此次北方考卷,無一人出挑!
戚公死得冤枉!
薄将山冷眼觑着朝中文人激憤,折子雪花一般飛向禦案,不由得心頭大嘆:
戚岱的死就是皇上的信號,怎麽這群儒生還沒看懂呢?
這次春榜到底有沒有舞弊,周泰心裏怎麽可能沒有數?他為了平息北方世族的怒火,特意調來一撥人重審卷子,不就是為了讓你們在矮子裏拔高個兒,挑出幾個差不多的北方士人上榜嗎?
這群老夫子都是年高德劭之輩,薄将山再怎麽狼心狗肺,也不至于冷眼觑着他們挨個送死,忍不住出聲暗示了一番。
秘書省的秘書大監,是位笑呵呵的白發老妪,也是先前在紫宸殿外時,感嘆暴風雨即将來臨的人物。
能混到這個年齡的大臣,不至于聽不明白薄将山的意思。
秘書監笑道:“相國大人的好意,老婆子心領了。只是我們這些老骨頭,已經活得太久了。”
“……”薄将山匪夷所思,“既然大人明白——”
秘書監柔聲打斷他:“相國大人,這朝堂,病了呀。”
薄将山一窒。
“——‘變白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鹜翔舞’。”秘書監低聲嘆道,“相國大人,這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呀。我們這些人,讀了一輩子的聖賢書,難道連黃口小兒都明白的道理,都還不明白麽?”
薄将山心神震動,急急忙道:“夫子所言極是,但切不可以卵擊石……”
秘書監突然道:“相國大人,你聽說過我的少年蠢事吧?”
薄将山愣了愣,不明白為什麽突然說起往事;但這位秘書監,當年也是名滿京城的才女。
她也年輕過,明媚過,放肆過。
“我當時自己寫了封婚書,大咧咧地拿去步府,說要嫁給步相。”秘書監擡起渾濁老眼,深井一般窅黑的眼睛裏,呈出華彩靈動的光芒,“——哪有姑娘自己給自己提親的?但是這步相,不嫌我沒皮沒臉,反而好言相勸,說我這等才學,嫁給他不是可惜了?”
薄将山突然想起,這位秘書監可是大朔開國以來,第一個三元及第的女狀元,不由得端出幾分恭敬來:“步相慧眼識人。”
“我中榜那日,步相送來一幅字……那字可真俊啊,我一記就是一輩子。”
秘書監擡起眼睛。她不年輕了,雞皮鶴發,垂垂老矣,滿臉都是歲月的痕跡,卻迸發出不可思議的美麗來:
“——‘志當存高遠,敢為天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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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正一道,若是有人流血,那就從我老婆子開始殺吧。”
秘書監嘆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臉。
不知自己這般龍鐘老态,那黃泉碧落之下,步相還願意娶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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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文人的骨頭太硬了,上位者紛紛開始恐慌。
調查結果一出,北方世族震怒,以太乙李氏、關西張氏為首,折子向暴雨一樣地潑向大明宮:
陋卷!
我北方何其廣闊,人才何其之多!那大漠,那草原,那長城,何處疆土,何處邊關,流的不是我們北人的血!
這群文人,蠅營狗茍!特意以陋卷進呈,斷我上萬學子之路,豈不是要寒我數十萬邊關将士的心!
言辭鋒利,咄咄逼來,一字一句,都是激烈的明示:
北方亂,天下亂!
南方不失,北方安定,大朔尚可統一!
——皇上,這碗水,你可要端平了!!
朗朗青天,烈烈白日,這大明宮數千的飛檐之上,回蕩着一聲蒼老而疲憊的嘆息。
周泰揉着眉心,緩慢地,緩慢地,緩慢地,把一封折子扔下去:
“……可以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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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顏震怒,朝野大嘩。這道旨意從紫宸殿掠出,閃電般地經過三省,如同一道迅猛的雷殛,劈在了上京城上:
主考官言正,副考官戚岱,心懷謀逆,皆系叛黨!
戚岱已然杖斃,尚不殃及天海戚氏;但言正還活着,在獄中頑冥不化,當處以車裂之刑!
尚書省左仆射薄将山犯有不察之罪,但念在他調查文書之中,着力舉薦數位北方學子,責令在家閉門思過,罰俸祿一年。
秘書省大監明玲包庇言正,心懷偏私,同為叛黨,與言正同罪,處以車裂之刑!
而其餘參與重審之事的大儒——
斬!
此次春榜,高中狀元、榜眼、探花者——
斬!!
北方無話可說,只能作罷;南方人人自危,惶恐難言。
上京呈出詭異的安靜來,腥風血雨裏,好一番祥和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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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嶙哆嗦道:“……刑部,刑部,當真要殺這麽多人?”
薄将山面色漠然道:“這刑部每年殺的人,不也是很多麽?”
“可是,可是,”林玉嶙擦汗道,“相國大人,這些都是忠君愛國之士啊!”
“忠不忠,賢不賢,”薄将山一拂茶盞,吹開茶沫,“那是皇上定的,不是我們定的。”
林玉嶙霍然起身,厲聲喝道:“薄止——!!!”
薄将山四平八穩,擡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林玉嶙被這氣場壓得一窒,随即又害怕起來,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
“相國,下官愚鈍,翻遍孔孟,只知狗頭鍘斬的是妖邪之人,斷斷沒有戕害忠良的道理!下官……下官斬過令公,上天有眼,令其複生,卻沒有降罪林某,那已是大大的仁慈!”
林玉嶙一想到秘書省大監明玲的教誨,不由得悲從中來,悲聲泣道:
“……下官不能再錯了啊……”
薄将山沉默地喝茶。
林玉嶙的額頭死死地貼在地面上:“求相國指點!!!”
薄将山突然覺得好笑,這種王朝,這種君王,這種朝堂,居然有這麽多不畏生死之人,有這麽多清正不阿之人,有這麽多為民請命之人。
步薇容,怎麽就是有這麽多的好人,跟你一樣的蠢?
他深深地嘆息:
“林大人這名字,倒是起得極好。”
林玉嶙瞳孔一縮,他明白得很,薄将山還願意說話,說明此事定有轉機!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薄将山淡聲吟道,放下茶盞,“林尚書,你真的要救他們?”
“我乃明公門生,師恩如山,學生定生死以報,此為私;”林玉嶙喝道,“我乃大朔臣子,刑部尚書,是非黑白,我必要斷個明白,此為公!”
薄将山心裏說不出的悲涼,閉目良久,緩緩才道:
“要救這些文人,我确實有辦法。”
“步令公,擅長翻案,洗雪冤情。”薄将山低聲道,“若是此案讓她重審,定會沉冤昭雪,你可明白?”
林玉嶙愣了愣,他不是沒想過步練師,可是:
“聖意已決,金口玉言,怕是難以令皇上重審此案……”
薄将山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望着林玉嶙:
“——林尚書,這就看你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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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嶙渾身一震,臉色慘白。
他僵立良久,緩緩下拜:
“……多謝相國,指點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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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嶙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夫君!”林夫人抱着兒子,笑盈盈地迎上來,“慎兒,叫一聲,快,叫一聲!”
小男孩張開口,奶聲奶氣地:“耶耶!”
“哎,不是‘耶耶’,是‘爹爹’。”林夫人嗔怪道,“娘親不是教過你了嗎?”
林玉嶙臉色發白,看着笑鬧的母子倆,突然潸然淚下。
林夫人大驚失色:“夫君,夫君,這是怎麽了?”
林玉嶙抱着自己的妻子和稚兒,堂堂尚書,一朝權臣,嚎啕大哭,形如孩提。
慎兒,慎兒,慎兒……
他為官本分,勤勤懇懇,靠的就是一個“慎”字。
……但是單單一個“慎”字,誰也救不了啊!!!
林夫人泣道:“夫君這是怎麽了?”
“……”林玉嶙輕聲道,“雲娘,‘東門黃犬,固以長悲;南陽白衣,何可複得’!”
他慢慢地轉過身去,向着自己書房走去。
林夫人揚聲喚道:“夫君!”
林玉嶙一震。
林夫人急急道:“雲娘知道,這上京哪裏是好地方,夫君平日有多憤懑,妾身都看在眼裏!這官我們不當了,大不了,我們走,大不了我們回虔州老家去!”
“有多清苦,妾身都吃得,慎兒都吃得!”
林玉嶙發起抖來,卻沒有回頭,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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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
爾來從軍天漢濱,南山曉雪玉嶙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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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十五年,刑部尚書林玉嶙,自缢于太微城天一殿。
他穿着雪白襕衫,以血而書:
“變白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鹜翔舞”!
沒有舞弊、沒有舞弊、沒有舞弊!
此案有奇冤!!
懇請皇上,收回聖意,重審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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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誰不善始,尠能克厥終。
休哉世上士,萬載垂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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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變白為黑兮,倒上以為下;鳳皇在笯兮,雞鹜翔舞”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
*2:“東門黃犬,固以長悲;南陽白衣,何可複得”出自徐陵《梁貞陽侯重與王太尉書》。
*3:“黃金錯刀白玉裝……南山曉雪玉嶙峋”出自陸游《金錯刀行》。
*4:“人誰不善始。尠能克厥終。休哉世上士。萬載垂清風。”出自阮籍《詠懷十八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