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相決裂 你想反嗎?
戚岱的屍首被廷杖架了起來, 堂堂大儒,一國文士,像是一條死去的野狗一般, 被太監們拖拽了下去。
烈日懸天,萬裏無雲。
太陽底下無新事。古往今來千餘載,多得是這樣的風景;只不過這一次, 被載入了大朔史冊而已。
這滾滾前進的巨闊車輪,又碾過了一縷文質彬彬的魂靈——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
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籲嗟默默兮, 誰知吾之廉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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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步練師憤憤然拂袖,茶盞被掃去桌下,砰然一聲摔了個粉碎:
“——杖責戚岱?!”
“戚岱可是翰林大儒,律法巨擘!我們現在用的大朔律, 八成都是他帶人修訂的!”步練師勃然大怒, 氣鳴自促, “不過一衆閹人耳,膽敢廷杖訊戚公?”
為什麽不經過三省?!
到底是誰給的膽子, 到底是誰給的權力?!!
薄将山的聲音還是慢悠悠的。他漢話學得太晚,以至于慢聲說話時, 總是有股漠北的寒涼:
“自然是皇上。”
——周泰!
步練師通身一震,轉過頭來, 等他下文:
你想說什麽?
薄将山臉上倒沒什麽表情, 低頭重新替她斟了一杯茶,推到步練師手邊去:“‘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
龍為君, 雲為臣。臣子的本事,是皇上賦予的;但皇上的本事,卻不是臣子賦予的!
杖斃戚岱,敲震三省,只不過是繞開一個工具,懲罰另一個工具而已。
步練師怒道:“‘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
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乃是我大朔朝的運轉之核心!
皇上可萬萬離不開朝臣,他怎敢如此率性妄為,草菅人命,置律法為棄履?
薄将山淡然地看着她,臉上呈出異樣的涼薄來:
“‘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
——薇容,這官制,是皇上創造的。
他能創造三省六部九寺五監,他就能毀滅三省六部九寺五監。
這活和死的标準,這生和滅的量度,便是手裏的工具是否聽話。
周泰之所以杖斃戚岱,不是他昏庸無能,也不是他受人蒙騙。這是殺雞儆猴,這是敲山震虎,周泰感覺到了手裏這把好刀的反噬,正在掣肘他的皇權帝業!
周泰究竟是什麽樣的逼人,步練師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周泰看三省六部不爽已久,步練師也不是第一天察覺。
只是:
為什麽偏偏挑在這個時候?
眼下民怨沸騰,流言潑天,“科舉舞弊”的說法從江湖漫向廟堂。周泰不但不明察此事,反而攪亂這灘渾水,杖斃了清白無辜的戚岱——
這是在幹什麽?
“……”薄将山眯縫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來,“薇容,我們睡了多久了?”
步練師一赧,惱羞成怒:“問這個做什麽?”
薄将山雙肘撐着扶手,他的手指修長凜冽,交叉起來抵着下颚時,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他似笑非笑地:
“你我廟堂相争多年,你到底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沒必要在我面前裝傻,來試探我的态度。”
“我們都有窈窈了,你怎麽還把我當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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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此言非虛。步練師站在權力巅頂多年,官場風雲在她腳下變幻來去,什麽花把式沒見過?
她冷眼觑了多年,還真不至于看不明白,這次科考一案,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次春榜一事,看似暴露的是,大朔南北教育不平衡的問題。北方為了抵禦外侮,常年動亂戒嚴,武強文弱、教育匮乏,以至于每年春榜南多北少,而這次就是最極端的狀況:
北方一人未中,全系南方士人。
言正和戚岱,何其清白無辜!而周泰繞開三省,直接杖斃戚岱,一來是和稀泥,平民憤;二來是敲震相權,鞏固皇威!
——能想透這層的,不蠢也不聰明,只能說是個正常人。
以上分析,只能說是粗淺表象;它是原因,但只占一小部分。
步練師身為權臣,這雙眼睛看過去,事情便大不一樣了:
科舉單單是教育問題嗎?
非也!
它的核心要害,是利益分配問題!
北方乃政/治/軍/事之中心,南方乃經濟文化之中心。而這張小小的科考春榜,便是南北方的利益分配名單:
這次之所以鬧得這麽大,歸根結底,才不是什麽地域教育,而是利益分配不平衡!
科舉舞弊,很罕見嗎?
不!
是這次南方實在太過分了,一杯羹都沒有分給北人;北方才會怫然大怒,把“舞弊”二字鬧得天下皆知!
既然你不肯給我一口飯,那這滿桌的珍馐美馔,誰也別想動一下筷子!
——能想透這一層的,是心明眼亮的權臣。
接下來這個問題,便是所有臣子,都在思考的難題:
在這春榜事件中,皇帝的角色,聖上的心思,到底是什麽?
薄将山和步練師對視一眼,同時知道了對方心底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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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官僚集團。
先前吳江洪災,暴露出諸多大弊;而其中最突出的,便是李家搞垮大壩,無法無天。
但現在想想,李家這般妄為,是被誰默許的?
是皇帝周泰!
“皇上放任李家,聯合戚家,為的是離間三柱國,狠挫太乙李氏。”薄将山呷了口茶,“眼下李家雖是元氣大傷,卻沒有真正倒臺,東泰公還是東泰公,李皇後還是李皇後。”
為什麽?
其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乙李氏,樹大根深。
其二——
步練師閉眼:“李家,替皇上背了黑鍋。”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勁。薄将山伸出手去,捏了捏步練師的耳垂:
“好薇容,真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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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江洪災一事,一切源于周瑾受了儲君待遇,被封虔、梧、湘三地;而太乙李氏身為太子母族,狗急跳牆,才惹出這些事端來。
——李家能走到今天,真不至于這麽傻。
周泰的真正意圖,李家人看不明白?
李家人太明白了!
只是李家人不得不這樣做!
只有順了皇上的意,李家才有一口氣活着!要是李家不進這個圈套,皇上自然還能想出其他辦法,來對付太乙李氏——到時候,就不是削弱打壓的問題了,而是斬草除根的問題了!
太乙李氏當年,可是帶頭逼死步練師的;周泰對李家人,不可不謂深仇大恨!
太子周望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才會冷眼觑着李輔國倒臺,連伸手都不屑于幫一下。
——那現在問題來了:
皇上要李氏背鍋,這鍋到底是什麽?
“南方官僚集團。”步練師揉着眉心,“皇上是讓李家人,去試探鐵板一塊的南方。”
南方經濟發達,又地窄人稠,地方豪強林立:
——看梧州胡氏在地方上的赫赫威風,又看上京沈氏在天子腳下的如履薄冰,就知道為什麽皇上要對付南方世族了。
李家的鬼祟動作,便是試探。
試探的結果呢?
步練師心神一震:“莫非是——”
“對。”薄将山笑道,“正是虔州監造冊。”
那本讓李輔國抄家流放的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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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有蘇既然想翻虔州的爛賬,他薄将山不僅出聲支持,還給白有蘇遞了一把好刀:
沈逾卿手持玉笏,列衆而出,站在白有蘇身側,呈上了一本錦藍簿子:
“啓禀皇上,此物乃相國南巡之時,獲得的虔州大壩監造冊,請皇上過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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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常理來說,李家既然能逼死虔州總水監,那麽銷毀一本至關重要的監造冊,那還不容易麽?
但是薄将山偏偏拿到了。
這件事從表面上看,是薄将山的能力;這件事往下深究,卻是南方世族的本事:
李家此舉,天理難容!
一個北方豪強,敢在南方撒野,南方官僚集團豈會坐視不管,任他騎在自己頭上放肆?!
——還真當南方只有一個天海戚氏了?
是以,這本關鍵的簿子,薄将山得來不費功夫:
這是南方官僚集團,對李家的兇狠反擊!
這便是試探的結果:
南方世族,鐵板一塊,大隐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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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春榜,皆為南人。
這是南方官僚集團,對皇權的一次重大挑戰:
難道北方泱泱學子數萬,都是酒囊飯袋,都是粗勇武夫,沒有一個堪用人才?
——荒謬!
退一萬步來講,就算北人都是廢物,但這事怎麽能做得這麽過?
南方官僚此舉,便是把周泰這個皇帝,推到了北方世族的怒火之下!
只有下屬背鍋的道理,哪有領導背鍋的文章?
皇上直接杖斃戚岱,那是對南方官僚集團,一次兇狠而有力的警告:
我若要殺,天下皆懼!
我若要争,神佛退避!
周泰如履薄冰、伏低做小、忍氣吞聲太久,以至于整個朝野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個高調奪嫡、低調當政的天子,早已不是當年那位,被五大柱國威逼、被三省六部掣肘、被各方豪強垂涎的新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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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微微傾身向前,湊近步練師的耳邊。
他的表情異樣的漠然,異樣的古怪,像是看穿了三千丈紅塵的無動于衷,又像是某種大仇得報的愉悅:
“……薇容,這種君王,這種朝廷,真的沒什麽意思。”
哪裏值得你一腔赤誠,滿身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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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止,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大朔就這一個君王,就這一個朝廷,”步練師眉頭皺起,聲色俱厲,“不效忠它,還能效忠誰?”
君王暴虐,死谏就是了;朝堂昏沉,整頓就是了!
什麽叫“沒意思”?
——薄将山,你到底想說什麽?
薄将山撩起眼皮,與步練師沉沉對視。
靜、靜、靜。
他們離得那麽近,幾乎呼吸相聞;但步練師卻看不明白,這男人到底在想什麽。
薄将山眉眼端正,英俊鋒利。一道極淡的痕印,從他下颌掠向鬓角;那是一道極其兇險的刀傷,再近一寸便能劈碎他的面骨。
步練師知道他全身上下,有幾十處這樣的傷痕。
文臣的心寒,武将的傷痛,同時呈現在這個男人的身上,以至于薄将山整個人,都像個苦難深重的秘密。
他隐瞞了什麽?
他經歷了什麽?
他到底在想什麽?
步練師陡地打了個冷顫:
“薄止,我問你,你是不是……”
不會吧,不可能,別犯傻——
“……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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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靜。
死一般的寂靜。
一切悲劇,都有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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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去拉她的手,決定好好跟她說:“薇容……”
步練師猛地拂開他:“你大膽!”
薄将山瞳孔一縮,再也沒動作。
“——薄止,”步練師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北狄不堪教化,素有不臣之心。而你食我朔祿,為人為臣多年,早已不能與蠻夷等同而論,怎麽能說出這般瘋話來?!”
薄将山定定地望着步練師。
他很輕很輕地重複了一遍:
“蠻夷?”
你也是這般看我的嗎,薇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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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還在想謀逆一事,神色中的鄙夷根本不屑掩飾:“北狄就是蠻夷,擾我關西多年,這還能叫錯了麽?”
當然,像薄将山這樣受過教化的,當然和一般的北狄兒不一樣……
唔!
薄将山猝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後頸,欺身親吻上去。步練師被他堵得一窒,下意識地伸手去推,卻被他攥住了手腕。
“唔——!”步練師掙開他,還沒來得及起身,又被薄将山一把拉了回去,“你發什麽瘋?!”
薄将山低低地重複:“蠻夷?”
什麽?
步練師嘴唇都被薄将山咬破了,自然不會給他什麽好言語:“我這話哪一個字有錯?——你沖我發什麽性!起開!”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你不好好想辦法,解決科考一事,沖我發什麽脾氣!
嘩——!
他們本是在書房議事,兩人這一糾纏拉扯,步練師被按在了書案上,什麽奏本案卷都掃了一地。
步練師怫然大怒,提高了聲音:“薄止,你敢在這裏碰我,我這輩子都不會理你,你也別想再見到窈窈!”
薄将山果然停了。
他慢條斯理地起身,抽出一張幹淨的絹帕來,折疊成整齊的布塊,塞進了步練師的嘴裏。
薄将山輕哂:
“步薇容,我覺得,你差不多該明白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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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鐵了心想對你做什麽,你是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我不僅是你的床伴,窈窈的父親,我還是你扳不倒的政敵,你日思夜想都除不掉的那個死對頭。
步大人,這就忘記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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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抽掉巾帕,随性扔到一邊去。
步練師倒抽一口冷氣,既而劇烈地咳嗽起來。
薄将山伸出手去,似乎想為她撩開頭發,步練師幾乎是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随即發狠地咬上他的手指。
“我待會還有折子要批。”薄将山淡聲道,“松口。”
步練師沒松。
滴滴答答的鮮血,漫溢出她的唇角,流經她素白的皮膚,瑰豔的像是雪地上的梅花。
薄将山猝地發力,步練師根本咬不住,牙根一陣劇痛,薄将山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先前有多百依百順,現在就有多粗暴冷酷。
步練師不難過。
她只想笑。
若是在先前,她尚且孑然一人,定是要跟薄将山硬碰硬,死在他手裏都無所謂,她也絕不向此人低頭。
但是窈窈……窈窈……窈窈。
步練師嘶聲道:“薄止,你答應過我三件事,還算不算數?”
薄将山看着她:“算。”
步練師擦去臉上污穢,擡起頭來:
“第一件事,放過我和窈窈。”
薄将山笑道:“多慮。我本就不打算留窈娘。”
步練師默了一默,只覺得再對此人多說一句,都是髒了自己的口舌,冷着臉不說話了。
薄将山坐在太師椅上,看着步練師坐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衣服,不能穿的就扔一邊不管了。
她要離開這裏,回到步府去,回到自己家裏去。
薄将山心裏生起一股無名的怒火:
“步大人,你以為你很幹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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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步練師認識薄将山以來,從他口中,聽到的最惡毒的言語。
步練師轉過頭來,她本來眼睛都哭腫了,此時神色卻異常的平靜。
薄将山又看見了,那股居高臨下的悲憫,殘忍地呈在她的眼睛裏;明明她才是狼狽萬分的那個,卻又如同被供奉着的神明,他的憤怒和暴戾,都是跳梁小醜的把戲。
她沒說一個字。
步練師扶着書架站了起來,她找不到鞋襪了,也懶得再去找,索性赤着雙腳走出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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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窈吮着手指,嬰孩頗通事理,謹慎地觑着母親的臉色。
步練師唇角都是血,一時半會也擦不幹淨,奶娘屏聲息氣地低着頭,不敢擡頭看主子。
步練師這麽好面子的一個人,眼下麻木得感覺不到羞/恥,她坐在車轎裏,疲憊萬分地閉上眼睛。
她睡着了。
步練師夢見了自己幼時,無意間闖入了紫宸殿的密室,牆上挂着祖父的鐵鈎銀畫:
“帝王無情,臣子有骨”。
這內容妄議君上,大逆不道,可稱謀逆。但周泰卻對着這幅字,無聲流淚,不能自已。
冷酷的帝王對着臣子的逆言,狼狽地呈出了一顆石頭心,一顆正流血不止的石頭心。
當時步練師就明白了,這朝堂之上,這權力巅頂,這風雲正中,能穩穩站着的,怎麽會是常人呢?
只有瘋子。
瘋子冷血,瘋子深情,瘋子喜怒無常。
君,是瘋君;
臣,是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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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以及以下所對,出自韓愈《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