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文忠印 百步九折
步練師面沉如水地盯着女兒看。
女兒眼睛随了母親, 睜大之後又圓又亮。小女嬰正眼神亮晶晶的,看着步練師,嘩啦啦地流着口水:“嘿嘿。”
步練師冷淡道:“你笑什麽笑?”
女嬰不為所動, 勇敢無畏,繼續流口水:“嘿嘿。”
步練師麻了:“……”
女嬰笑得更開心了:“嘿嘿嘿嘿嘿嘿。”
不知是不是早産的關系,這小鬼看上去就不是很聰明……別人小孩哇哇哭, 她成天嘿嘿笑,而且邊笑邊流口水,傻得別具一格,蠢得不循常理, 看得步練師是心驚肉跳:
——這妮子會不會是個神經病?
步練師一邊坐月子,一邊抑郁道:
好你個薄止,你自己有病就算了,還要遺傳我女兒!!!
薄将山:“……”
薄相國心裏一百句委屈沒處說:他當年可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早慧, 七八歲就能上戰場的奇男兒!
“那怪我麽!”步練師怒火中燒, “我四歲能識字, 五歲能成詩,你那時候連句漢話都不會說!”
薄将山麻了:“……”
那我也不會天天流口水!
女嬰看了看步練師, 再看了看薄将山,這小鬼倒是頗會看氣氛, 不嘿嘿嘿了,只是屏聲息氣地繼續流口水。
步練師麻了:“……”
步練師放棄了。她本來覺得, 父親七竅玲珑, 母親足智多謀,她女兒一定是個舉世無雙的奇女子。
算了,步練師憂郁地抱着女兒蹭蹭,這畢竟是她的心肝寶貝肉——只是長得醜, 又比較蠢而已。
薄将山倒是很滿意這個女兒。相國大人雙标得很,找老婆喜歡聰明絕頂的,對女兒卻無所謂得很:“正所謂,負負得正……”
步練師唰地一下抽出永安八年造來,大有讓女兒原地痛失親爹的意思:
——傻×男人,你再哔哔一句?
薄将山擺手:“……”
不說了不說了,你最大你最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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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受了好大一回罪,坐月子又憋得厲害,心裏窩着一股無名火,每次見着薄将山都要發作一回。
薄将山非常愉悅,親親女兒:
——你娘當年連正眼都不肯看我,現在終于知道指着我鼻子罵了!
這是進步!
或許是因為太變/态了,或許是因為薄将山的胡茬紮人,女嬰不滿地蹬腿直鬧,嫌棄地避過臉去。
步練師撐着臉頰,端詳了他們半晌,突然道:
“薄止,你起名字吧。”
薄将山得令。
于是薄将山開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起名活動,整個薄家瘋人院的精神病們,都因為薄家千金的名字難得正常了一回:
沈逾卿建議道:“雲錦如何?”
“——‘口銜雲錦書,于我忽飛去’,”連弘正暫時擺脫了老年癡呆,深沉地捋着長須,老人搖頭晃腦地品,“暗含離別之意,不甚吉利啊。”
“非也。”百裏青不同意,“正可謂‘家近宮亭,眼中廬阜,九疊屏開雲錦邊’……”
薄将山看着三人吵得不可開交,引經據典,南水北調,最後連國運都扯上了,福至心靈,拍案決定:
“喚‘窈窈’吧。”
連弘正糾結片刻:“相國,雖說‘女兒年幾十五六,窈窕無雙顏如玉’,但這下句可是‘三春已暮花從風,空留可憐與誰同’……”
“就是要警醒她!”薄将山大手一揮,“男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
不近男色,芳齡永繼!
連弘正:“……”
他看明白了,薄相國其人,實乃第一雙标也:
你當年诓步練師的時候,可不是這麽個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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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小口水怪終于有了自己的名字:
姓步,名窈窈,人喚“窈娘”,也就是後世文人墨客筆下,那位一刀斬龍頭的傳奇人物“紅袖刀”了。
可惜紅袖刀女俠并沒有把親爹的話聽進去,陰差陽錯裏認識了位大魔頭,差點把命給賠進去,但這也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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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還沒這個本事,未蔔先知女兒不幸的未來。他眼下正攙着步練師,前往地牢給別人制造不幸:
那位把步練師吓得早産的“鬼”,正關在薄家莊子的地牢之中。
其實那“鬼”并不可怕,只是個形容狼狽的流浪漢。據萬能的紅豆姑娘刑訊,——只是個心智失常的瘋子而已,屬于薄将山發病時的狀态。
怎麽會把步練師吓到早産?
步練師若是膽小,絕不敢帶人來捉鬼;就算是一時驚吓——步練師受過的驚吓還不夠多?此女心智堅定,絕非常人可比,就算女鬼竄上她後背,步練師也會擰斷鬼的脖子!
到底是看見了什麽?
“……”薄将山偏頭看了眼步練師,“我能問麽?”
步練師眼皮一跳,她知道薄将山在說什麽:“你想問,你就問。”
薄将山一默,随即笑道:
“今晚想吃什麽?”
——你不想說,我就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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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很難形容那一瞬的感覺:
……她擡頭那一瞬間,看見了自缢時的母親。
把一個流浪漢看成自己死去多年的母親,說出來步練師自己都覺得離譜:
她明明已經不記得娘親的模樣了。
“難道是母親附在那瘋子身上,特意出來吓我的麽?”步練師胡思亂想道,“她肯定還在怨我,怨我殺了父親……”
哐啷——!
看守打開鏽跡斑駁的鐵鎖,推開古樸沉重的大門。撲面而來一股陰濕無比的冷氣,那瘋子正縮在牆角之中,手裏拿着一塊尖利石子,往牆壁上刻着什麽。
步練師走近一瞧,不由得吃了一驚。這瘋子手上可不是正經的刻刀,但牆面上的文字卻是一派顏筋柳骨!
“‘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薄将山鳳眼一眯,看着牆上鐵鈎銀畫,慢聲吟來,不由笑道,“好一個‘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那瘋子手上一頓,卻仍看着牆壁,不願意回過頭來。
“——‘籲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步練師接口吟道,蹲下身來,“老先生,你可是有冤屈?”
老瘋子倏地回過身來,一雙眼睛好比暗中鬼火,猛地撲向步練師!
紅豆身形一動,正想出手阻止,薄将山猝地擡手,制止了紅豆。
步練師面無表情,四平八穩,這吓不到她。
老瘋子湊得極近,打量着步練師,眼神一陣閃動,最後號啕大哭起來!
老瘋子邊哭邊道:
“步相,魂兮歸來!步相,魂兮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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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相?”
沈逾卿沉吟片刻:“雖說三省之尊皆為丞相,但沒有人這樣稱呼令公;這步相,該是指仙去已久的步老先生。”
——這老瘋子竟會認識,步練師的祖父,步相步九巒?
百裏青默默翻了翻白眼:聽君一席話,勝似一席話。
“百裏,去查。這個老瘋子的上下三代,我都要知道。”薄将山在書房裏踱步一圈,随即有了決斷,“——我再把‘搜神令’的好手調給你用。步九巒當年的人脈網絡,務必全部調查清楚。”
沈逾卿奇道:“此時當務之急,不應該是科舉一事麽?”
薄将山看了眼猴兒,不動聲色地嘆氣,到底是年輕人,還是匮乏經驗:
“不奇怪麽?”
沈逾卿心思如電,急轉一遭,恍然拍手道:“巧合。”
——太巧了。
自從科考春榜一事,步九巒的舊時好友,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無論是主考官言正,還是副考官戚岱,或者是這個不知來頭的老瘋子……
上京是最陰詭的地獄,其間渦旋着的政治風雲,可容不下太多的巧合!
薄将山突然啧了一聲:“不對。”
沈逾卿奇道:“相國?”
“——”薄将山擡起頭,“鈞哥兒,你可聽說過薇容的父母?”
沈逾卿搖頭不知:“令公自幼失怙,那人當然是早沒了。”
“他們是誰?又是怎麽死的?在薇容幾歲死的?”薄将山長眉一皺,“這塊信息莫名空缺了,又是為什麽?”
那可是前面名相步九巒的兒子兒媳,步令公步薇容的親生父母!
就算步氏夫婦再怎麽泯然衆人,也不會不為人知到這個地步!
從步九巒到步練師,中間卻像是一個詭異的斷層,沒有半分字句的過渡:
——為什麽?
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步氏夫婦才會消失得如此徹底,如此幹淨?
說來也是奇怪。步練師到底只是步九巒的孫女,皇帝周泰那般悉心栽培,倒像是自己的心肝閨女一般……
難不成真是應了流言蜚語,步練師其實是周泰的血脈?
這個猜想一冒出來,薄将山就否認了:
絕不可能。
以前的薄将山或許會這麽想,但他現在也是有閨女的人了,其中微妙的區別,他分得很清楚。
皇帝周泰看步練師的眼神,絕對不是父親看女兒的眼神。薄将山自己端詳窈窈,可沒那麽冰冷而殘酷。
但也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周泰對步練師的态度,并沒有那種隐秘的欲/望……況且天子想要得到一個女人,那是何其容易的事?
這又不是騙小姑娘的話本子,周泰犯不着暗戀步練師這麽多年。
薄将山心思電轉,突然想道:
不會吧???
——周泰莫非與太子周望一樣,也在睹人念舊吃代餐?
周望把太子妃當作言眉的替身,而這周泰……
……你看如今的步練師,多有步九巒當年的風采?
薄将山扶着額頭,大受震撼:
——媽的!
這周家人到底有沒有正常人了?
薄将山并非胡亂猜測。幾乎上京所有的權臣,都聽說過一件宮闱秘事:
——皇上周泰,不好女色。
那男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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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掐指一算年份:
步九巒三十多歲時,擔任過國子祭酒,做過皇子們的老師;周泰應該是在這時與步九巒相識的。
周泰乃洗腳婢所出,出身極不光彩,其母生下周泰後,就被當時的皇後一條白绫賜死了;周泰在國子監做學生時,也就是十五六歲的光景,一個被人百般糟踐的冷宮皇子,喜歡上了三十幾歲的國子祭酒?
這也太離天下之大譜了,屬于是路邊螞蟻看了也要大吃一驚的程度。
如果是這個離奇思路,卻可以解釋一件舊事:
周泰從那一代的奪嫡之争裏,步九巒可是立場堅定的太子一派。
這奪嫡好比豪賭,一敗則滿盤皆輸。在新帝看來,那些支持自己皇兄皇弟的大臣,其罪等同謀逆,坐上龍椅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這些人都殺了。
永安元年,周泰從血與火裏厮殺而出,帶着兵馬威逼大明宮。
步九巒站在城牆上,大罵周泰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當場自刎,血濺丹墀,——連給周泰回嘴的機會都沒有。
步練師的剛烈和不屈,都是步相當年的舊影。
周泰不僅沒有鞭屍,還厚葬了步九巒,親自撫養步練師,步家至今還是上京名門,連步練師倒臺時都沒動搖半分。
這個舉動不僅收攏了滿朝惶恐的人心,還被史官誇得天花亂墜,時到今日還有人拿出來拍周泰的馬屁,郁郁乎文哉,老大真牛掰。
薄将山涼悠悠地笑了笑:
——是嗎?
曾經枝繁葉茂、人丁興旺的小孤山步氏,嫡系一脈被周泰殺到只剩下步練師一個人,這也算是有“好生之德”嗎?
只是周泰的扭曲、病态、怨恨,都發洩在了步九巒族人身上罷了!
……然而新帝周泰滿手鮮血,不敢在午夜夢回時,面對那個拔劍自刎的步九巒。
留下步練師,撫養步練師,是周泰在安慰自己所剩無幾的良心,也算是周泰對少年時代的那位老師,最後一點溫情和幻想。
周泰不會占有步練師,就如他從來沒占有過步九巒;他把步練師培養成權力巅頂的大臣,就如當年步九巒一樣。
周泰要步練師敬他,忠他,愛他——
這是步九巒當年,從未做過的事。
步練師之于周泰,是恩師的昔日幻影。周泰沉溺在自己創造的夢境裏,只要步練師還忠誠地注視着他,周泰就會不由得感到安慰,當年步九巒說不定也是這般對他……
薄将山心頭一跳:
如果步練師有一天,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呢?
如果步練師真的愛上了其他男子,移開了自己的眼睛,去注視她中意的男人了呢?
薄将山還沒這麽自信,步練師到底多愛他,薄将山心裏一直有數:說不上惡心,說不上傾心,就是那種“這男人配得上我,那就試試看吧”的随意态度。
但是……周泰會怎麽想?
薄将山終于知道,周泰對自己的态度,為什麽會微妙地變了。
——當年周琛是多麽的驚才絕豔,還不是照樣被周泰發配去關西,去黃沙荒骨裏做他的秦王了麽?
周泰不愛這個兒子?不,自己的好大兒,怎麽會不愛?但是比起周琛,他更愛步九巒,更愛他制造出來的那個舊人幻影!
既然步練師中意周琛,那麽周泰下旨封王,把周琛摘出了她的視線;
那麽薄将山呢?
周泰會使用怎樣的手段,把薄将山從步練師身邊摘出去?
薄将山可不是他周泰的骨肉;周泰的愛病态又恐怖,可不會對一個外人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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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
一道雪白的影子撲棱棱地撞開紗牗,正是薄将山的愛寵,白鷹昆山雪。
昆山雪停在薄将山的手肘上,威風凜凜,霸氣外露。薄将山低下頭去,從它腳爪上摘下一個微末紙卷,是他的情報系統“搜神令”發來的急函:
“戚岱被杖斃”。
薄将山的眼睛駭然收縮成一點: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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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城,鐘雀門。
戚岱筆直地站在烈日之下,老人蒼髯白發,身形板正,一個文質彬彬的老夫子,此時更像是一道孤冷的劍鋒。
內官冷冷問道:“戚夫子,為何沒有北人上榜?”
戚岱面不改色:“老臣早就秉明了聖上!文不對題,詞不達意,管他是南是北,怎堪上春榜?”
內官厲聲喝道:“一派胡言,冥頑不化!行刑!”
兩根棍棒打彎了老人的膝蓋,戚岱立刻就跪下了,撲在了鐘雀門的石磚上。幾個大太監踩住了他的雙手雙腳,廷杖高高舉起,又重重落下!
“你偏私南方學子,認與不認?!”
戚岱嘶聲高呼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啪!
戚岱七竅流血,慘不忍睹,老人神智已然模糊,口中念念有詞:
“你們是要扳倒言家……我偏不……偏不從你們的意……!”
“君要臣死,你拿我開殺便是……”
“周泰……周泰……步九巒的舊友,只有這麽幾個了!你要趕盡殺絕到何時……何時!”
“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
“——籲嗟默默兮,誰知吾之廉貞!!!”
【注】
*1:“口銜雲錦書,于我忽飛去”出自李白《以詩代書答元丹丘》。
*2:“家近宮亭,眼中廬阜,九疊屏開雲錦邊”出自張輯《沁園春》。
*3:“女兒年幾十五六,窈窕無雙顏如玉。三春已暮花從風,空留可憐與誰同”出自蕭衍《東飛伯勞歌》。
*4:“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鐘毀棄,瓦釜雷鳴……誰知吾之廉貞”出自屈原《蔔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