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生了 是個女兒
——轟!
驚雷滾湧, 暴雨瓢潑。紫宸殿煌煌的皇氣,蒸騰着潑天的豪雨,一道道瑰麗的虹彩濺躍在琉璃瓦之上。
紫宸殿的功能地位, 相當于皇帝的宿舍;能進這個地兒朝奏議事,那可是光宗耀祖的體面。跟在薄将山身後的大儒們都是頭一回來,各自屏聲息氣, 皆是恭敬整肅——
撲通!
薄将山作為官場上的老油條,宦海裏的腌白菜,一進殿就大大方方地跪下了:
“微臣,罪該萬死!”
周泰肚裏憋了一天的火氣, 正愁沒處發洩;薄将山這麽積極配合地一跪,反倒先堵住了周泰:“……”
“哦?”周泰在龍椅上換了個姿勢,“薄愛卿何罪之有?”
薄将山是練家子,他舉手作起揖來, 挺拔如松, 氣韻如竹, 總有一股氣度淩雲的美感:
“春試張榜,民議鼎沸。微臣夙夜難寐, 調查此事,何奈微臣才華有限, 勞碌無功,此為其一。”
薄将山開篇入題, 定下調子, 翻譯過來,無外乎以下意思:
科舉那事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早就查過了,但是連皇上你都頭疼的事情, 我有個雞公的辦法!
周泰不可能聽不出來,心中不由得第一百零一次懷念步練師——若是這暴躁老姐還在,薄将山還不至于如此逼話連篇。
薄将山神色恭謹,态度誠懇,繼續說他的連篇逼話:“臣代行中書令一責,卻難及令公才華一二,此為其二。”
周泰大怒,一拍書案:
——你他媽意思是說朕用人不察了是吧?
薄将山應景大呼道:
“臣罪該萬死!!”
首尾呼應,一氣呵成。看似說了很多,其實什麽都沒說,正可謂是“ 聽君一席話,勝似一席話”。
周泰:“……”
薄将山,官場糊弄學頂級高手,渾/元/形意/太/極/拳掌門人,簡直就是條泥鳅修煉成精,滑不溜秋得很。
周泰心裏頗為郁悶,除了讓他多跪一會兒,倒還真沒什麽辦法——
周泰也很絕望,周泰也沒辦法。
科舉看似是考試,實乃朝堂換血預備,也是社會階層變動的标杆。這各方各面的利益,都牽系在那一張,小小的春榜之上。
周泰此時非常需要,一個八面玲珑,行事果斷,智謀萬鈞的重臣,來填上步練師告病後的空缺。
中書侍郎那個胖子,慣來是個和稀泥的,本人也沒什麽升遷欲望,大有給步練師做一輩子小棉襖的意思;周泰頭痛無比,思來想去,也只有薄相國适合代行此事——
他有這個才華,也有這個能力,均衡這一朝的風雲。更重要的是,薄将山跟太子周望,因為李家之事多有龃龉;跟二皇子周琛,那是素來不和。
這帝王心術,翻譯過來便是:
薄将山很牛逼。他能在東宮和秦王府兩大能量下,雙腿獨立行走。
但是薄将山畢竟跟步練師不一樣!
薄将山比起忠君,顯然更愛自己:他敏銳地察覺到今年科舉,是盆無比燙手的火炭,已經開始考慮脫手了!
薄将山方才句句自貶,就是想讓周泰,大怒之下削了他的權,最好把他從科舉這件事上遠遠踢開!
周泰心裏冷笑一聲:
——你想得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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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科舉,非常之詭異。
——此次科舉張榜,中榜貢士五十二位,皆為南方士人!
按照大朔定例,禮部負責科舉。薄将山身為尚書省左仆射,聽到的風聲也快人一步,掃了眼名單更是心驚肉跳:
這是在幹什麽?
此次春榜一張,輿論鼎沸,民議喧天。
文人聯合起來攻擊,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北方舉子聯名上疏,言辭鋒利,矛頭直指主考官言正,及其副考官戚岱:
言正是江右人,戚岱是天海人。你們兩個老頭皆是南方出身,自然偏袒南方的舉子,藐視皇權,暗中舞弊!
更有北方士人沿路喊冤,一路鬧來南方各地,各州太守頭大如鬥,紛紛上書詢問春榜一事,倒逼着言正和戚岱給出說法。
言正和戚岱這倆老頭也十分憤怒:
卷子慣是糊了名的;我怎地知道誰是誰寫的?荒謬!
薄将山聽聞當事人如此強硬,不由得扶額嘆息:
兩位爺爺,長點心吧!!
就算這是真的,這麽多個北方舉子,确實沒一個能打的;但這科舉并不是單純的考試,更有政治平衡的意思在裏面,你們張出的春榜卻沒一個北方人,這讓北方的政治集團怎麽想?
三大柱國裏,關西張氏和太乙李氏,可都是手有重兵的北方豪強!!
薄将山頭痛欲裂:
如果言正和戚岱這倆大儒,是能懂權謀圓滑之道的玲珑人物,又絕不會被周泰選作本次的主考官。
薄将山眉頭一皺,這件事離奇而吊詭,他聞到了一股陰謀的血腥味,從這件事裏隐隐地發散開來:
——有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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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朝堂上有鬼,皇帝心裏也有鬼。
薄将山從周泰的聖意裏,聞出一股怪異的堅定:
就算薄将山把自己貶成個廢物點心,也照樣逃不過這次春榜案的徹查:周泰命薄将山親自牽頭,帶領身後大儒學士,重審本次春榜的考卷。
此為其一。
“兒臣,參見父皇!”
薄将山瞳孔驟然一縮——
周瑾一身月白色,翩翩步入殿來,在薄将山旁側跪下了。
此為其二:
周泰居然點名讓周瑾幫忙,一同調查這春榜舞弊案!!
周瑾驚疑不定地看了薄将山一眼:
——父皇這是在幹嘛?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在周皇室中,論誰最适合助力薄将山,那肯定是大理寺少卿,四殿下周理;又或者是刑部主事,靜安公主周璎珞——就算是考慮人脈和威望,那也是東宮儲君,太子周望。
怎麽會輪到一個剛剛進入官場的小小吳王?
不僅是周瑾,就連薄将山,心裏也是驚疑不定:
——周泰到底是想解決此事,還是鬧大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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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薄将山內心深處,還藏着一個疑問:
他是得罪了周泰麽?
薄将山本能地覺得,周泰對他的态度,很微妙地變了。
——為什麽?
“相國——!!!”
薄将山一腦門官司地走出紫微城,紅豆便神不知鬼不覺地冒了出來:
“令公受驚,身下血崩,怕是要生了。”
薄将山:“……”
薄将山心裏還壓着朝堂那一籮筐的污糟事,人都有些麻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紅豆的意思:
“……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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噠噠噠噠噠——!!
雨流急,風聲急,馬蹄急。
薄将山縱馬飛馳,大袖迎風怒張,厲聲急急喝道:
“——到底怎麽回事?!”
他才離開多少天!
紅豆坐在薄将山身後,語氣依舊平靜而空幽:
“聽聞山莊旁側那間破廟裏鬧鬼,令公便帶着人去捉拿,想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吓。”
不小的驚吓?
薄将山百思不得其解:
步練師是何等人物?拿刀指着她的脖子,步練師眼皮都不會動一下,到底是什麽厲害的鬼怪,能吓得她血崩早産?!
薄将山一夾馬腹,冷聲喝道:“抓緊我!”
紅豆立刻聽話地抱住了薄将山。
這主子帶着侍女策馬狂奔,不可不謂咄咄怪事——薄将山騎術卓絕,在這泥濘山道上縱馬,照樣快如閃電、迅若猛雷,手下沒一個能追上他,只能遠遠地綴在後面。
紅豆面無表情道:“您出汗了。”
薄将山:“……”
他不僅出汗了,心還跳得極快,一股恐慌牢牢鑷住了薄将山的心,催逼得他脈搏都快了起來。
……當年他的娘親,也是受了驚吓,血崩難産而死!!
這命運像是一個古怪的圓環,兜兜轉轉而來,薄将山居然又回到了當年——
薄将山一咬舌尖:
不,不,不會是當年……
當年他只是個北狄胡兒,無權無勢,低賤卑微,娘死了都只能用一卷草席裹着,埋在關西那片貧瘠的土地裏;
現在他可是位極人臣的嵩國公,高居二品的尚書左仆射!
暗風苦雨裏,薄将山一壓眉峰,眼神炯炯生光:
他無所不能!他誰都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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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老薄爺!”
薄将山甫一翻身下馬,莊子管事就沖了過來:
“恭喜老薄爺!是個小娘子哪!”
薄将山風風火火地趕來,熱得扯開領口,猶是氣鳴自促,面上卻露出罕見的茫然:
?
他這一路上想了很多,幾乎是做了萬全的心理準備——早産也好,難産也罷,他只要步練師!
他只要薇容!只要薇容活着,人活着就好!
其他的破事,他來想辦法!
結果:“……”
哦,——女兒?他昨天做夢,還是個猴子呢,哦,居然是個女兒。
“好啊,”薄将山茫然道,“挺好的,……”
莊子管事:“……”
莊子管事試探着問道:“……薄爺,我們……?”
薄将山陡地反應過來,大步邁進門檻,紅豆幽幽地飄在他身後,跟着薄将山直奔步練師廂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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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急忙忙的,不成個體統。”
薄将山這剛一邁進廂房,步練師的數落便迎面砸了上來:
“相國大人,注意風度。”
薄将山:“……”
他準備了一萬句的安慰,愣是一個字也沒用上。
步練師躺在拔步床上,面色蒼白,鬓角潮濕,神色說不出的疲憊;但她眼神清明,表情寒冷,哪裏像是要被安慰的樣子?
她像是一尊名貴的瓷器,又像是一塊冷硬的生鐵。世上的至堅至脆,至剛至柔,迥異又和諧地呈在步練師的身上,迸發出不可思議的美麗來。
薄将山默默地拖了個椅子過來,他在床邊坐下,要去捉她的手:“沒事吧?”
步練師倒是任他握着手,但臉上就是不肯給他好臉色:“我若是有事,你現在就見不到我了。”
廢話!
薄将山:“……”
奶娘慣是個乖覺的,抱着孩子湊了過來:“老爺您看,好漂亮的小娘子喲。”
薄将山這輩子還沒抱過孩子,小心翼翼地捧着這小東西,生怕一用力人就碎了。
剛生下來的孩子能好看到哪裏去,被羊水泡得皺皺巴巴的。但薄将山發揮了強大的聯想能力,很努力地盯着女兒的五官,硬生生地端詳出幾分天姿國色來。
“——”薄将山快樂得不行,左看右看都覺得滿意,“孩子像你。”
步練師看了眼女兒,刻薄地評價道:“你真醜。”
薄将山:“……”
奶娘:“……”
襁褓裏的小娃娃大聲哭叫起來。
薄将山手足無措,一陣亂哄,還抽空擡頭怒道:“是你不懂欣賞!”
“哦?”步練師冷笑一聲,“薄大人就懂了?”
奶娘:“……”
這房裏還有沒有正常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