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臣懷刀 相逢亮劍
紫微城, 大明宮,宣政殿。
步練師方才路過那賓耀門時便想吐,走到含元殿前更是變本加厲地犯惡心。她剛剛在宣政殿丹墀上站定, 整個人眼前倏然一黑,差點兒就往地上栽去——
薄将山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從寬大袍袖下伸出手去, 微小幅度地拽了步練師一把。
他目光從冕旒後探過來,聲音壓得又低又輕:“怎麽了?”
步練師打小就沒娘,步九巒自然也不會教她,害喜是這般折磨女人的。她整個人都在輕微地發抖, 連捏着玉笏的指節都是發白的,強撐着擺出一副冷傲清高的姿态來:“……不幹你事。”
“逞強。”薄将山啧了一聲,“看過大夫了嗎?”
你發癫,別人說地你說天!
孕婦脾氣本就不好, 步練師又心中煩惡, 對薄将山更是沒什麽好臉色:“起開——!”
步練師實在是氣得很, 若不是薄止那日發性,死去活來地欺負她, 她又怎麽會遭這等活罪?!
步練師咬牙切齒:男人就應該開除人籍!!
然而這一句沒控制好音量,周遭權臣紛紛循聲看了過來, 步練師登即有些後悔,随即冷着臉扭過頭去:
哼!
言眉的父親言正, 前幾年挂印歸鄉了, 眼下的禦史大夫,是個比言正還要難搞的小老頭。禦史大夫冷冷地咳嗽了一聲,如劍如刀的目光惡狠狠地刺了過來:
殿前失儀,成何體統!
步練師和薄将山連忙朝禦史大夫拱手, 示意自己一定注意,下次不敢了,這動作整齊劃一,還真有幾分默契。
——誰跟他默契!
步練師怨氣未消,咬着下唇,狠狠地剜了薄将山一眼。
薄将山:“……”
有一說一,步練師生得标致,連含嗔發怒都別有一番風情,薄将山一時間還真不想走,想聽步練師多罵他兩句才好。
太子周望咳嗽一聲:你說你惹她幹嘛?
按照周皇室的祖上規矩,儲君都得在尚書令的位置上坐久,目的是熟悉熟悉業務,為以後登基做準備。頂頭上司既然發話,薄将山只能站了回去,打算下朝後再去招惹步練師。
周望與薄将山并排站着,绛紫官袍迎風翻卷,冕旒垂珠玲珑輕響,兩人皆是上京權貴裏相貌最出挑的一撥,站在一起好似并排而生的芝蘭玉樹,大有朝堂相貌天花板的意思:
——雖然這兩男的加在一起,湊不出一個正常人的腦子來。
若說薄将山是薄家瘋人院領袖,那麽周望就是上京瘋人院的黨魁,兩人瘋得不相上下,瘋得各有千秋,瘋得相映成趣:
總而言之,都不是好人,不要靠近,會變得不幸。
“阿嚏——!”
站在朝堂相貌天花板附近的,還有朝堂小奇葩,九皇子周瑾。
禦史大夫咳嗽一聲:“吳王殿下,屏息斂聲!”
周瑾是第一次參加常朝參,沒受過在宣政殿殿前吹冷風的苦。此時這小奇葩哈欠連天不說,被北風一吹還打起了噴嚏,滿眼都是淚花:“小王忍不住啊……啊……阿嚏——!!”
禦史大夫氣得山羊胡都翹了起來:“……”
周望絕望地閉眼扭頭,假裝和這個傻子不熟。
但周瑾偏偏湊了上來:“大哥,大哥,借我帕子,我鼻涕要流出來了。”
周望面色絕望:“……”
薄将山低頭憋笑:“……”
衆目睽睽之下,周望還有皇兄包袱,不好直接讓周瑾這丢人玩意滾蛋,在袖口裏摸了摸,随便打發道:“去。”
“哇,”周瑾一邊冒鼻涕泡,一邊稀罕道,“大哥,你這帕子真好看。”
周望心裏陡然一驚,他大意了!
——周瑾演得太出神入化,他周望一時間還真就忘記了,這周瑾可是個扮豬吃虎的狠角色!
旁側的步練師瞳孔驟然一縮:“……”
這是眉兒的帕子?
言眉的帕子怎會在周望手裏?
等等,等等,步練師心思急轉,為什麽皇上會突然重新起用言家?為什麽她會在山林破廟裏遇見言眉?——為什麽太子妃會迫不及待地為難言眉?
難道眉兒她……?
——她居然是,太子的人?
薄将山的眼神也變了。
薄将山與言眉并不相熟,沒有步練師看一眼帕子,就認出正主的本事。他只是看見周望和步練師的表情,猜出了交鋒的七八分:
媽的,周望,真有本事。
步練師設計逃脫,與言家一同進城,這事情的安排之巧妙,若說是周瑾一手安排的,薄将山總覺得是擡舉了這個九殿下:
周瑾聰明,圓滑,但遠遠沒到火候。若他真有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本事,周瑾也沒必要裝這麽多年的廢物王爺。
——是周望。
是周望利用步練師出逃的意向,順水推舟地做了一個局:把言眉送到步練師眼前,讓步練師重新落入他周望的掌控裏!
步練師很敏銳,但在姐妹面前,她腦子不一定真的清醒。步練師打小沒爹沒娘,祖父步九巒又走得早,也別指望周泰能給步練師多少溫暖(你看周望就知道大家都是自幼缺愛的問題兒童)——和步練師真正親近的,恐怕也只有那幾個好姐妹了:
賢妃娘娘戚英;
“高臺明鏡”言眉;
戶部尚書白有蘇。
戚英人在後宮,與周望有壁,加上戚氏和李氏水火不容,戚英并不是最佳人選;
白有蘇人在尚書省,雖然是離周望最近的,但是這女人比步練師還要不好對付:當年步練師倒臺後波及了多少親近大臣,白尚書穩坐戶部,暴風雨裏屹立不倒——周望不會去啃這塊硬骨頭。
是以,周望只有從老相好言眉下手。
三位女大臣之中,言眉的才情最為出挑,性格也最為清傲——這種女子,最倔強,也最脆弱,只要攻破心防,就很好拿捏了。
周望最擅長的,就是玩弄人心。
只是……
薄将山心中嘆息:
周望對言眉到底有多真心,他薄将山也是看在眼裏的。
周望的書房暗格裏,全是言眉的文章,這些年來有增無減,都一一保存完好。恐怕整個上京,最欣賞言眉才情的,是東宮太子周望。
薄将山低聲道:“您也下得去手?”
周望沒什麽表情:“我總算得到了她,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薄将山不想和這個神經病讨論如何談戀愛,“殿下,別把人逼瘋了。”
言眉不比步練師,也不比白有蘇,她骨子裏是個文人,最看重的還是榮辱羞恥——雖然不知道周望是用了什麽魔法,能把這朵高嶺之花變成外室婦;但是差不多就得了,真把言眉逼崩潰了,步練師和白有蘇都會跟你拼命。
女人一旦團結起來對敵,後果是十分可怕的;當年先帝就是死在一群千嬌百媚的妃子手裏,你他媽最好長點記性!
周望沉默片刻,突然道:
“令公喜歡什麽?”
“步大人喜歡打槍,言大人肯定不喜歡。”薄将山直接掐斷了周望的類比想法,“也別送金銀珠寶那些俗氣的——你學學九殿下,他是怎麽哄女秀才的,你跟着也學點。”
周望若有所思。
周望覺得甚有道理:“多謝,我也告訴你,步大人有孕了。”
薄将山哦了一聲轉過頭去。
等等,等等,誰有孕了?
步大人?哪個步大人?朝中除了步練師還有誰姓步來着?
薄将山:“……”
薄将山這會兒沒繃住,唰地一下扭過頭去:
——步練師懷孕了???
周望一揚眉毛:“薄大人,恭喜啊。”
——是你的,別想了。
薄将山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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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辰已到,鐘磬齊鳴,宦官一嗓子唱得極為悠遠。大臣在禦史大夫的帶領下次序進殿,按照尊卑等級左右成行。
薄将山頭一回當爹,走進宣政殿時,步子還不住地打飄,把舌尖咬出了血,才勉力冷靜下來。
宣政殿皇氣恢弘,金碧輝煌。朱赤大柱井然排列,燦金龍紋交相輝映,在層層描金丹墀上,煌煌龍椅俯瞰大殿,這是權力的中心,亦是權力的巅頂。
周泰頭戴金飾衮冕,垂珠十二旒,玄上衣、朱下裳,巍然而坐,氣魄端凝,不怒自威。
當今聖上确實是個美男子,相貌英俊,身強體健,連繁複的龍袍都掩不住雄壯的肌肉線條,這一拳下來起碼能打飛十個周瑾。
常朝參照例得彙報工作。諸位權臣按照尊卑次序走了遍過場,還分別恭喜了步練師一句——恭喜步練師是虛,拍皇上馬屁是實,周泰默默換了個姿勢,皇上脾氣其實火爆得很,但這麽多年下來,也受得了車轱辘廢話了。
朝堂之上安靜了片刻,按照官場舊例,好的彙報完,壞的就來了。
——所有朝臣皆是一肅,知道戰鬥開始了。
周泰啧了一聲:“太子?”
周望手持玉笏出列,不緊不慢地開始定調子:
“誠賴父皇恩威,朝臣勤苦,天佑大朔,吳江總算挺過了洪難。只是……”
周望看向李輔國,李輔國列衆而出,接話道:
“啓禀皇上,國賬積壓,戶部遲遲不簽,臣等有心無力啊!”
步練師心裏冷笑一聲:吳江洪難清算,李家人倒率先發難,這臉皮真是冠古絕今!
周泰一撩眼皮:“白愛卿,怎麽說?”
窸窣聲起,玲珑聲響,戶部尚書白有蘇出列,向皇上拱手一禮:“臣與左右侍郎一同,核對賬簿數日——這梧州的報賬,戶部批了;這虔州的報賬,戶部着實不敢批。”
周望眼皮一跳,看向李輔國:
——你們在虔州動了手腳?!
李輔國不敢看周望,避過臉去,擡高了聲調,直接向白有蘇發難:
“白尚書,這可是國難賬!梧州批了虔州卻不批,莫非是因為步大人在梧州,所以梧州向戶部要錢,更方便些?”
步練師突然被點名,眉頭一皺,剛想說話,白有蘇突然笑了一聲,正好打斷了步練師的話茬。
朝中幾位女大臣,皆是品貌不凡之輩,步練師雍容高華,言眉清麗脫俗,這位白有蘇便是溫柔婉約,笑起來好似觀音菩薩:
“輔國大人,我白某當的是戶部尚書,不是你李府的掌櫃。若是您心有不滿,啓奏彈劾白某便是;做什麽要無中生有,編排我與步令公的同窗情誼?”
李輔國喝道:“你既承認與步大人情誼深厚,還不速速避嫌?!”
看這陣勢,聽這說辭,是不打算要白有蘇來管虔州賬本了。
“好,這嫌,确實要好好避一避。”
白有蘇說話溫溫柔柔的,一字一字都像是在綿裏藏針:“輔國大人,那吳江總督可是吳王殿下,吳王與皇上乃是父子關系,是不是皇上也要避嫌,不該過問吳江洪難之事啊?”
“——哪能啊,”周瑾一臉天真爛漫地補刀,“父皇可不會包庇兒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