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姐妹情 梅花自堕
貴婦們當即變了臉色, 不約而同地看向太子妃。
要說言眉兇,那也是兇在朝堂,這些深宅後院的婦人, 慣是不怎麽瞧得上男人堆裏的女臣的。更別說是言眉官階還低,母家不行,又無夫家——不能指望這幫深宅婦人, 懂得禦史的厲害——所以各位貴婦紛紛幫腔,以為這是個表忠心的好時候:
總歸是指望輔國夫人多替自己夫君美言幾句,以後在這上京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但是步練師不一樣!
步練師是誰?
言端公聲名有限,但步令公無人不曉!
她斬過多少貪官污吏?她打過多少權貴子弟?她抄過多少朱門膏梁?——這女人就是皇上重用的一條瘋狗, 誰都敢撲,誰都敢咬,指不定哪天就盯上了各位貴婦的夫家!
周望都忌憚步練師三分,更別說是太子妃了!
“這不是令公嗎?啊……”太子妃面色一僵, 但反應奇快, 面上又恢複了柔善的笑容, 佯裝吃驚地捂着嘴,“啊呀, 瞧本宮這記性,步大人尚未官複原職, 本宮怎能如此稱呼你?”
衆貴婦紛紛緩過神來,心下稍稍安定, 是她們太害怕了, 差一點就忘了,這步練師就是個複活的女鬼,還不知道是不是本人呢!
她現在可不是位高權重的步令公!
步練師心裏冷笑連連,面上不動聲色:“太子妃, 您知道還叫啊?”
太子妃嬌嬌怯怯地笑了起來:“本宮這不是忘了……”
“看來太子妃記性确實不好,且容下官幫您回憶回憶。”步練師懶得看她表演茶藝,淡淡地接了話茬,“大朔律誣告反坐一條:‘諸告事不實,以其罪罪之。若誣官員五品以上,罪加一等,首從不論’。”
太子妃知道步練師是硬茬,強自鎮定道:“步大人真是莫名其妙。本宮怎就誣……”
步練師笑着打斷:“哎,沒說您,急什麽?”
太子妃:“……”
“輔國夫人。”步練師再也不看太子妃,反倒向着梨花帶雨的輔國夫人發難了,“您口口聲聲說是言端公害了輔國孩兒,大家可都聽見了,你得負起責任來啊。”
輔國夫人驚惶地看向太子妃,步練師不動聲色地挪開一步,剛好擋住了她的目光:“您說是吧?”
輔國夫人懵了:“……”
怎麽回事?
這、這、這跟說好的不一樣啊?
不是給言眉那小/蹄/子一個教訓嗎?
——怎地招惹上了這尊殺神?!
“既然言大人已經去報官了,夫人也不用着急,等上京府牧一來,此事自有分曉。——這好端端的孕婦不走在路邊,反而出現在路中間的馬蹄底下,還真是蹊跷得很,一定要查,細細地查。”
步練師笑容滿面,句句緊逼:“輔國夫人,您真是賢良得很,與如夫人居然同自家姐妹一般親熱,與諸位夫人見面,還不忘捎上她呢!”
——你和各位權臣的正室夫人見面,居然不忘記捎上自家府中有孕的小妾,你安的究竟是什麽心,真當旁人看不出來?
輔國夫人一身冷汗,她本以為衆口铄金,三人成虎!只要貴婦們都指認是言眉的車夫撞上的小妾,那麽還有誰敢懷疑?這樣一來,既可以除掉這個煩心的狐媚子,又可以幫襯着太子妃,給言眉一個教訓,豈不是一石二鳥!
怎麽……會變成現在這樣?
她不知道的是,權臣之間的內鬥,遠比深宅婦人間還要激烈毒辣!
這般戲碼在步練師的眼裏,只是三歲孩童的把戲罷了!
“諸位夫人,”步練師笑盈盈地看向旁側貴婦,“你們瞧得真真的,是這車夫縱馬,撞上路邊的如夫人?”
貴婦們面面相觑,見輔國夫人面色慘白,個個猶豫起來,有說沒留神的,有說約莫是的,總之氣焰已經下來了。
“夫人,”步練師湊近了輔國夫人,“你還要繼續追究嗎?”
輔國夫人強自冷靜道:“身正不怕影子斜,此事自有公斷!”
“好,好一個身正不怕影子斜!”步練師朗聲大笑,“那下官必定秉明聖上,屆時請聖上和李輔國一起,定把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輔國夫人花容失色,這會兒可不是演的,連忙拉着步練師的衣袖,低聲急急道:“步大人,好姐姐!我們好歹在女子私塾做過同窗,今日之事……”
放過我罷!
“你當真糊塗!”步練師低聲道,“太子妃把你當槍使,你還把她當好姐妹?她不知道我與言眉一同進京?此事一旦敗露旁人只會覺得你惡毒,她太子妃照樣清白賢良得很!——你最好仔細想想,平日裏是不是得罪了她!”
輔國夫人恍然大悟,不由得恨毒了太子妃,欲哭無淚道:“妹妹、妹妹現在騎虎難下,懇請令公放我一馬……”
步練師突然揚高了聲調,一臉惶然地看着輔國夫人:“夫人,夫人您是怎麽了?”
輔國夫人怔愣一瞬,立刻反應過來,嬌嬌弱弱地扶着額頭:“我……我本就暈得很,定是這血……這血……”
說罷一個踉跄,像是随時要昏厥,丫鬟婆子連忙攙着她。
步練師恍然大悟:“原來是輔國夫人身體不适,眼神錯了,那這小妾……”
“這小蹄子,好沒眼力價,居然敢沖撞言大人的儀仗!”輔國夫人虛虛弱弱道,還真像個賢良又痛心的正室,“是我管教不周,讓言大人受驚了,妾身給您賠個不是……”
這不是肯定不會賠的,要不然李府面子何在?
輔國夫人精确地卡點昏了過去,丫鬟、婆子、郎中亂成一片,場面熱鬧得很。
步練師對言眉點頭:“走吧,別耽誤了時辰。”
說罷,她看向一臉擔憂的太子妃,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小妹妹,這次放過你,且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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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這言眉言端公,”薄将山鳳眼微微眯起,“撞上了李輔國的如夫人?”
此時剛過晌午,薄将山一身官袍,手持玉笏,端的是一表人才,與李輔國一同站在紫宸殿殿外侯着。
李輔國心裏大罵自家老婆糊塗,這種淺顯幼稚的局,還趕着往步練師跟前湊?你相公我還想多活幾年!
李輔國面上笑道:“相國從何聽說?依本官的消息,倒是那賤/婦不長眼,沖撞了言端公。”
——這件事就這麽算了吧,我往後退一步,你別再借題發揮了!
薄将山笑了起來:“輔國明察,薄某心折。”
李輔國和薄将山虛僞地客氣了好一陣,李輔國心中驚疑不定,這薄将山素來玲珑圓滑,眼下是和步練師聯手了?
不,不可能,薄步之争,背後可是儲君之争,他們若是能聯手,太子和秦王還能同時坐一把龍椅嗎?
或者說……
——太子并不想要這個過于嚣張的母族?
李輔國心中狠狠一跳,他看着周望長大,卻越來越不懂周望的心思。
薄将山突然道:“這步大人進去多久了?”
“半個時辰罷。”李輔國随口回道,“看這陣勢,步練師恐怕是要官複原職……”
薄将山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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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辰後,聖上有旨:
步練師,官複原職,重新起用!
這消息立刻從大明宮飛了出來。還沒經過三省,便是人心震動,滿座驚嘩,一時間太微城、紫微城、上京城,權臣交頭接耳,百姓奔走相告。
步練師本是罪臣,這般離奇重生,定會招來不少非議。皇帝周泰也不是吃素的,先前便做好了諸多鋪墊,什麽飛鳳呈祥,什麽麒麟獻瑞,最離譜的是他居然還真的找到一只萬年大龜,往上京護城河裏一放 ,龜背上赫然刻着一行大字:
“令公大冤”。
步練師自己聽了都要笑出聲來:“……”
步練師的罪名本就是莫須有,只要三柱國沒什麽意見,這事兒就能辦得絲滑無比。
而三柱國——
天海戚氏,因為周瑾被封吳王,此時已經和皇上穿一條褲子;
太乙李氏,派人搗鼓大壩的證據,還虛虛實實地握在皇上手裏,此刻自然要夾着尾巴做人;
關西張氏,周琛的母族,不能和步練師明面上作對,眼下自然滿口“嗯嗯嗯,好好好,這只龜演得妙”。
——宦海無常,便是如此。步練師此番重生,本是離奇怪事,被天子和權貴們一演,倒變成了一出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
有時候連步練師都心有恍惚,這場江南洪難,吳江噩夢,到底有幾分天災,又有幾分人禍?
那蒼莽江水裏流着的英雄血,又有幾分值得,幾分諷刺?
——罪大惡極的,真的只有這太乙李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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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端公,恭喜啊!”
“言大人,恭喜恭喜!”
“言禦史,好久不見,恭喜恭喜啊!”
言眉心裏厭煩至極,冷眼瞧着朝臣們趨炎附勢,但又不好真的拂了他們的面子,一一拱手作揖應了。從太微城的端門到那禦史臺,也就一盞茶的功夫,言眉硬是走上了半天。
言眉心中凄涼一笑:
……她又有什麽資格清高呢?
言眉一進房門,見位置上坐着那人,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您也不怕別人瞧見?”
周望一合折扇,回過頭來道:“誰敢瞧見?”
言眉懶得理他,兀自關上了房門,便被周望順勢按在了門上。言眉錯愕下伸手去推,周望反攥着她的腕子,兩人交換了一個并不相悅的親/吻。
言眉心裏麻木,索性不掙紮了,放任他親昵糾纏。
“……盈盈,”周望埋進她的頸窩,“你怎地不開心?”
言眉雙眼望向房梁,幹癟地回答道:“開心。盈盈能回京為官,都虧了太子殿下照拂。”
……是她矯情,是她下/賤,是她活該!
言眉沒有告訴步練師的是,今日太子妃所作所為,不過被她言眉逼急了而已。
——是她為了自己的前程,不惜自輕自賤,去做那狐媚勾當!
言眉凄涼一笑:
這太子妃焉能不氣?
“薇容與我說的,”言眉從袖裏摸出一卷紙張,“全寫在上面了。”
周望低頭翻了翻,不陰不陽地笑了聲:“步練師懷了薄将山的孩子?你們還真是姐妹情深,這事兒都肯告訴你。”
言眉渾身一顫,心中大痛,山呼海嘯的愧疚和後悔,快把這個原本秉性清高的女人壓沒了。
她手指都在發抖,半天才出聲道:
“……太子殿下。我答應你的,是報告薇容行蹤,但我絕不會答應,去戕害薇容……”
周望突然出手,攥着言眉下颚,強迫她擡起頭來:
“盈盈,承認自己是個壞女人很難?你就是出賣了她,為·了·自·己·的·前·程,出賣了待你甚好的步練師——她還傻乎乎地,在街上為你出頭,為你得罪了太子妃,是與不是?”
言眉雙目含淚,凄然閉眼。
“盈盈,你就是下/賤啊。”周望附在她的耳邊,聲音溫柔至極,句句如刀、字字誅心,“堂堂言家女兒,居然為了榮華富貴,去做那外室婦……要是讓你父親知道了——”
言眉渾身一顫,拼命搖頭:“太子殿下,你答應過我的!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能……”
周望對着她笑了笑。
周家皇子普遍生得俊秀,周望形貌更是極為出挑,站在薄将山旁邊也毫不遜色。
此時言眉只覺得害怕,只覺得恐怖,只覺得……要聽他的。
言眉一雙漂亮的眼睛,慢慢失去了光澤,最後木然地、木然地、木然地,跪了下去。
“盈盈,”周望溫柔地撫摸過她的頭頂,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你以前多清高、多孤傲、多不可亵/玩……這權力啊,當真神奇,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