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君藏劍 朝堂圍獵
文字游戲, 口舌之争,素來是權臣間相互傾軋時,性價比最高的手段。
白有蘇這番話看似沒什麽營養, 無非是搬出皇上那套老生常談;但卻先一步站在了“忠君愛國”這一制高點上,狠狠地挫了一把李輔國的氣焰。
步練師方才邁出去的腳,不動聲色地收了回來, 端然立在陛下丹墀前不動了:
——蘇姐兒殺人,她一向放心。
李家人這般急于發難,絕非是沉不住氣;而是吳江洪難這筆賬實在太大,他們要想逃過一劫, 那只能是在這清算之前,徹底把水給攪渾。
到時候利益關系錯雜,牽連臣子甚多,周泰基于“朝堂穩固”二字考量, 也不好太過深究。
步練師微微一笑, 慈藹極了:
——別做夢了!
人在做, 天在看!
李家設計毀壩,猖狂太過!你們惡貫滿盈, 天公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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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
李輔國愈發震怒,正想說什麽, 旁側裏傳來一聲蒼老的咳嗽,是禦前賜座的東泰公說話了:
“白尚書, 你替皇上分憂, 為萬民算賬,自然是勞苦功高。你心氣高,輔國說不得你,也就算了;但你卡着虔州的賬不放, 要是耽誤了國事,你覺得是什麽下場?”
步練師淡淡地觑了眼東泰公,這老頭就是太乙李氏的大族長。
老人雞皮鶴發,垂垂老矣,一副坐在棺材板裏的德行,說話倒是字字機鋒,三言兩語就把一口黑鍋重新扣了回來。
這種老僵屍,慣來是最看不起女臣的;東泰公說話時,連正眼也不看白有蘇。要不是李輔國表現實在拉胯,周望又不打算下場幫忙,他老人家也不至于親自出馬。
白有蘇聞言一笑,寸步不讓,正面杠了回去:
“無非是革職罷官,白某正有此意,這戶部尚書,我是當不起了!看來東泰公心裏,早有更合适的人選;那就請他來當這戶部尚書吧,白某挂印歸鄉便是!”
白有蘇這番話一字沒提皇上,但句句都在敲打皇上:
太乙李氏看不上我這個戶部尚書,那麽就換個李家人喜歡的算了;反正李家人一手遮天,因徇私情更換官吏,倒也不是什麽新鮮事!
——這話落在周泰耳裏,也只剩下一句話:
皇上,看好了,李家人可是在欺負你的管賬丫鬟!
周泰鳳眼微眯,龍顏怫然變色,宣政殿裏猝地一靜。
白有蘇眼見着溫婉文靜,卻是帶節奏的一把好手。東泰公觑着皇帝的臉色,心裏大罵白有蘇三百句,剛想說什麽——
薄将山輕咳一聲,精準地打斷了東泰公。薄相國漢話學得晚,加上聲線低沉醇厚,慢聲說話時,聽上去極為享受:
“——禦前議事,先議後事,再多的‘事’壓着,也得先讓白尚書‘議’了再說。白尚書,這虔州為什麽批不了,到底出了什麽‘事’,你且細細‘議’來。”
可惜內容并不享受:
薄将山觀望甚久,終于下場開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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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咬人的狗不叫。
薄将山為人圓滑,八面玲珑,長袖善舞,以至于很多人都覺得,他這個尚書左仆射之位,是靠攀附權貴攀出來的。
只有跟薄将山真正做過對的,才知道這男人到底有多不好對付——步練師可瞧得明明白白,薄将山軍功晉位、科舉入仕,文臣武将兩個體系都待過,基層中央兩套環境都幹過:
以他的出身,以他的年紀,這個履歷之光輝,足以吊打整個宣政殿的大臣。
床笫之間,沒有秘密。步練師做了薄将山幾個月的枕邊人,終于看清楚了一個極為關鍵的問題:
——薄将山,其實是太子的盟友,而不是太子的手下。
他扶持太子,是利益驅使;他與李家作對,是利益相争。
薄将山是極其擅長掩飾的政/治動物。他本就是五柱國之一,與李家從來都是相互掣肘的關系,卻裝成太子的左膀右臂,好似為周望馬首是瞻——這個行為,明為谄媚,實則甩鍋:
薄将山的很多行為,都會被看成是周望的意志,從而輕視薄将山本人。
這樣一來,比薄将山強大的,懶得動他;比薄将山弱小的,動不了他。
——此等城府,此等心機,絕非尋常權臣可比!
李家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才覺得薄将山不可在周望身邊久留。太乙李氏在吳江流域搞事,一是為了坑害周瑾,打壓戚氏;二是為了坑害薄将山,除去這個日後大患。
既然李家人率先舉起屠刀,那薄将山也不裝這彌勒佛了:
你要與我撕破臉皮,我薄某自是奉陪到底!
——太和江為何會在虔州輕易改道?
——為什麽同樣的撥款,同樣的監修,虔州的水壩就和紙糊的一般,換到湘州卻能多撐上數月?
——你害了多少百姓?你淹了多少良田?你毀了多少家園?
眼下李家人自知大事不妙,企圖先發制人,搶占先機,把水攪渾,瞞天過海。
宣政殿內,燈火煌煌。薄将山明明與步練師隔着數步,卻露出了一模一樣的表情。
一樣的溫和慈藹,一樣的殺意森然:
——別做夢了!
人在做,天在看!
李家設計毀壩,猖狂太過!你們惡貫滿盈,天公難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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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泰斜靠龍椅,單手支頤,面色冷淡,氣勢森寒。
先前步練師進京面聖,與周泰在紫宸殿內密談,說到太乙李氏之事,對策只有一字:
“——等。”
步練師眼神明亮,嘴唇櫻紅,刻意咬字之時,驚心動魄的妩麗。
“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步練師笑道,“——有人更想讓李家倒臺!皇上且做那釣魚翁,靜候佳音便是。”
先前步練師死得太容易了,以至于太乙李氏生出一股無端的自信,只要自己手段足夠陰毒,就能夠黑白颠倒、一手遮天。
太乙李氏,多行不義必自斃!
“守正”這二字,才是朝堂的大邏輯;你若太缺德,誰也容不了你!
那時周泰透過這張嬌妍的面孔,看見了另一個人揮斥方遒的影子。
此刻周泰坐在宣政殿的龍椅上,低垂着眼皮俯瞰大殿,步練師端立在丹墀下,好比一株雍容華豔的牡丹。
她身姿端凝,面色冷淡,眼睛卻是笑着的,眼角眉梢都是飛揚的神采。
“老師,老師…”
周泰神情一陣恍惚,心中生出刻骨的憤恨:
“……老師,你怎麽,又不看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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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薄将山還不知道,他觸犯到了皇帝的逆鱗,招來了日後那場滅頂之災。
他還忙着和李氏對線:
——白有蘇既然想翻虔州的爛賬,他薄将山不僅出聲支持,還給白有蘇遞了一把好刀:
沈逾卿手持玉笏,列衆而出,站在白有蘇身側,呈上了一本錦藍簿子:
“啓禀皇上,此物乃相國南巡之時,獲得的虔州大壩監造冊,請皇上過目。”
李輔國臉色驟地一變:
等等,這個冊子,早就銷毀了!
“哦?”
周泰端坐龍椅,單手支頤,眼睛淡涼地看着李輔國,嘴上卻在對沈逾卿說話:“朕聽說虔州總水監,投河自盡了;這本簿子在洪難裏,不知所蹤了。”
李輔國捏着玉笏,低着頭盯着地面,冷汗挂出了額角: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沈逾卿的聲音滿滿都是少年氣,清清朗朗地響遍整個宣政殿,似乎生怕某些老人家耳朵不太好使:
“陛下,這确實是虔州監造冊。”
“——沈右丞,你大膽!”李輔國繃不住了,厲聲呵斥道,“吳江洪難事發後,多少人苦苦搜尋這虔州監造冊未果,你這是欺君……”
東泰公心中大罵蠢貨,薄将山就是在激他:“輔國大人 ,慎言!”
來不及了。步練師面色冷淡,邁步出列,接着發難:“輔國大人,你怎就這般肯定,這冊子是假的?”
東泰公唰地看向步練師,他是真的老了,渾濁老眼裏居然還有乞求之色:
不、不、不……
他混跡官場多年,不可謂不敏感,東泰公渾身冰涼,他已經看明白了:
——這次常朝參,就是個陷阱!!
皇上、白有蘇、薄将山皆是串通好的!白有蘇壓着賬不批,就是為了讓李家覺得還有機會,得先發制人,攪渾局勢;殊不這就是個圈套,為的就是引李輔國上鈎,皇上好借着這個由頭,把李家在虔州的所作所為,一股腦兒地全/拔/出/來!
眼下可不比當年,三柱國聯手逼死步練師的時候了!
當時三柱國鐵板一塊,樹大根深,皇帝周泰不得不害怕;而現在周泰靠着周瑾這步好棋,離間了三大柱國,倒逼薄将山反擊,太乙李氏的地位已經大不如前了!
而皇上對李氏的第一刀,便從東泰公的親兒子,李輔國開始!
此時此刻,李輔國手腳冰涼,渾身發冷,被步練師逼問得左支右绌,好不狼狽:“這,這……”
步練師微笑道:“輔國大人,不急,不急,慢慢說。”
李輔國心裏陡地一沉。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前日在紫宸殿外時,薄将山會突然問他:
“步大人進去多久了?”
那時,薄将山就已經看在昔日共事的情分上,委婉地提醒了他:
等步練師出來,就要索你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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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十四年冬,因虔州大壩一事,李輔國被革除官爵,打入天牢審問,前後牽連官員三百餘人,皆是李氏門生。
皇後李氏為兄長求情,周泰龍顏大怒,責其閉門思過,非诏不得出。
太子周望因查案有功,不但沒被母族牽連,反而被周泰嘉獎,東宮地位愈發鞏固。
步練師才剛剛回京,這複仇的第一刀,便砍向了最為強盛的李家。一時間朝野噤聲,文武規矩,上京呈出一番詭異的太平來。
“鈞哥兒,”幼娘百思不得其解,“我還是沒聽明白,為什麽太子有意讓李家失勢?這可是他的母族啊。”
——這皇子背後的母族,不是越強盛越好嗎?
“非也。”沈逾卿低頭剝開糖紙,示意幼娘張嘴吃糖,“太子要的是一個強大而內斂的母族,而不是過分張牙舞爪、給他惹來禍端的太乙李氏。皇上慣用的是捧殺之策,等到皇上親自動手,那就是斬草除根的滅頂之災;那還不如太子自己動手,既可以敲震母族,又可以向皇上表忠心。一石二鳥,何樂不為?”
幼娘睜圓了眼睛:“真可怕呀,明明是一家人呢。”
“——哪來什麽一家人?”沈逾卿嚼着糖,擺了擺手,示意幼娘太天真,“權力面前,誰都是棋子,大家都是工具罷了。”
我就是小姐的工具……我就是小姐的棋子……我和小姐是一家人……
幼娘默默地低下頭去,愈發感覺到,藏在指甲裏的藥粉,燙得無比的厲害:
眼下更深露重,書房裏孤/男/寡/女。
她要趁機把這劑藥,溶進沈逾卿的茶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