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喜脈來 我竟有了?
月漫層巒, 霧盈疊翠,有銀翅低掠,如飒沓流星。
砰!
铳聲暴起, 聲若投石!靜夜碎裂成千萬片月光,被山風吹卷得向南飛去——
——落進了步練師的眼睛裏。
步練師上身側轉,右膝跪地, 左腿撐起。她的左臂支于左膝之上,長樂三年造的前端擱在左臂肘部,而铳槍尾端則抵在右邊肩窩。
她面色冷淡,眸光鋒銳, 凜凜生威。在此般距離下,步練師一擊必中,這一槍更是擊穿了兩只飛鳥!
這個發揮,步練師矜持地一撩鬓角, 還算可以。
意鵲面上一喜, 蹿了出去, 根本沒有要誇一句步練師的意思:
幹飯了幹飯了!
步練師默默從鼻子裏哼氣:“……”
這意鵲便是先前在梧州城郊,步練師随同薄将山一行人, 前去鄉野農家微服私訪時,從老神婆手裏救下的那位農家少婦。
意鵲比不得幼娘還能識文斷字, 一上樓船只是個粗使奴婢,平日裏都在薄府婆子那學規矩。步練師這般刻意地疏遠她, 加上江南洪難一事鬧下來, 薄将山根本不記得還有這號人——
而這意鵲,便是步練師,能夠成功脫身的秘密。
自打步練師被薄将山禁足以來,幼娘被打發去沈逾卿房裏做事, 這意鵲便是步練師的眼耳口鼻。
步練師便是通過意鵲,與周瑾取得了聯系,這才有了之前樓船上的一出好戲:
暗中運來女焦屍、正午在炊房縱火、步練師趁亂脫逃。
套路很庸俗,手段很淺顯,勝在步步周密。
意鵲膽大伶俐,心思活絡,在薄家瘋人院眼皮底下完成了這般布局。步練師成功逃脫,不敢耽擱,與意鵲一道泅水而走,此刻正在運河附近的山林裏。
“少東家,這夜路難走得很。”
意鵲慣是個手腳麻利的,當即收拾出一攏篝火,開始給步練師打下的大鳥拔毛:“您身子金貴,比不得我們粗人,又是泅水又是爬山的,您吃不消的——還是在此處歇歇,天明了再趕路。”
步練師面色慘白,鬓發淩亂,眉間緊蹙,咬着下唇搖頭道:“不行。”
這個脫身之計做得太粗糙,以薄将山這只老狐貍的智力,不出一夜就能發現其中蹊跷。薄家瘋人院的效率她又不是沒見過,眼下還是快些離開運河附近,趁早和周瑾的人馬彙合才……
步練師瞳孔一縮,她突然覺得一陣惡心,捂着喉嚨幹嘔不止:“——”
這股惡心突如其來,意鵲都被她吓了一跳:“哎喲,少東家,這是怎麽了?”
步練師一手扶着山石,一手捂着喉嚨,嘔出了一身的虛汗,心中惶惶不定:
我這是怎麽了?
——是病?是毒?還是單純的不适?
意鵲定定地看着步練師,緩慢地從包袱裏,掏出來一小罐吃食:
“少東家,您最近是不是愛吃酸的?”
·
·
“不可能,不可能,……”
“我是女臣,薄止有狄人血脈,”步練師撐着額頭,匪夷所思道,“我們都得長年服用絕嗣丹,我怎麽可能會有孕?”
意鵲讪讪地烤着大鳥:“可是您就是有了啊。”
步練師:“……”
你好耿直啊。
——她步練師怎麽可能會有孩子?
等等,等等,等等……
步練師突然想起:
她此番離奇複活後,就再也沒碰過絕嗣丹了!
不對,還是不對。
步練師揉着太陽穴:薄止可是二品大臣,他每日的絕嗣丹是有專人盯着的,就算他們再怎麽胡鬧,也不可能——
步練師睜大了眼睛:
……莫非是那一日?
薄将山剛回梧州那一天!!
那一天他們……薄将山瘋得厲害,兩人滿身的血,郎中手忙腳亂了一夜。如果仔細算下來,最可能的只有那天,薄将山會漏服絕嗣丹。
也就是說……
步練師攤平了手掌,撫上自己的小腹,她素來是不畏死的,此時卻覺得自己真的嬌貴了起來:
……她是真的有孩子了?
她有孩子了!
意鵲小心翼翼道:“少東家,你這麽開心做什麽?”
這可是薄止的孩子,您不是厭棄他,才設計跑出來的麽?
步練師十分高興,眼睛裏都有光彩:“這可是我的孩子,以後是要姓步的!”
孩子爹是誰有什麽打緊?孩子娘是她步練師就好了!皇上本就對她有愧,這孩子必然保得住;到時候随便安排一個男子入贅步府,這孩子就是名正言順的步家後人了!
意鵲聽得目瞪口呆,被步練師的邏輯一帶,居然也開始高興起來:
“那少東家可要多吃一些!”
步練師本來反胃得很,不怎麽想吃東西;轉念一想是為了孩子,母性發作下又狠吃了起來。
“——對了,意鵲。”
步練師突然想到一個問題,眼瞳定定地望着意鵲: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絕不許第三人知道,孩子有薄止的血脈。”
如果此事被周泰知道,他也定不會保這個孩子!
意鵲擔憂道:“可是樓船上的人……”
都知道相國天天在哪裏留宿。
“但所有人也知道,薄将山不可能有孩子。”步練師神色悠然,眼神明亮,被火光一照,昳麗得不可方物,“只消說我返回上京途中,睡了個眉清目秀的路過書生,這件事便好揭過去了。”
意鵲還是覺得瞞不過去:“那相國——”
——薄将山又不是傻的,心裏真會沒數嗎?
步練師冷笑一聲:“他怎麽想,與我何幹?”
或許是女人天生的母愛在發作,步練師的神思百倍清明起來:
畢竟是步練師有欺瞞在先,之前的破事她都可以不追究;但若是薄止與她争奪孩子,步練師定要他死無葬身之地!
意鵲:“……”
不得不說,在奇葩二字上,步練師和薄将山,還真是蠻般配的。
她剛想再說什麽,步練師臉色一變:
“意鵲,快把火滅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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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鵲連忙把篝火滅了,正想詢問步練師緣故,就看見地面上的碎石顫動起來!
噠噠噠噠噠——!
燥烈的馬蹄聲由遠及近,來勢洶洶,飛鳥振翅,走獸奔逃!
意鵲驚慌道:“相國來找人了麽?”
步練師鎮定自若,側耳細聽:“不。”
薄家瘋人院訓練有素,就算是派人來搜尋山林,那馬蹄聲也不會是這等紊亂無序。
步練師擡頭望去,這裏人煙稀缺,又是深山密林,常有商旅經過驿道和運河,是個滋養土匪的風水寶地。
應該是山匪。
“還好少東家神機妙算!”意鵲拍着胸口,心有餘悸,“剛剛奴婢瞧了瞧,這群人往破廟那邊去了;先前我說要歇在廟裏,還是少東家不同意呢!”
“破廟?”步練師眉心一皺,“先前是不是有一隊車馬,往廟那邊去了?”
意鵲匪夷所思道:“少東家,您該不會是……”
打算管這樁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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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與孕婦一同追着土匪跑,意鵲背着包袱屏聲息氣,這還真是個新奇的體驗。
“你要是害怕的話,”步練師端着長樂三年造,“不必跟來,原地等我就好。”
意鵲有些哆嗦,但還是堅定道:“少東家要是有個長短,奴婢也一同去了!”
“胡說什麽?”步練師一戳意鵲眉心,“人生在世,誰都離得開誰。我要是死了,你另尋出路便是。”
意鵲嘀咕道:“都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東家千尊萬貴,何必為了一夥陌生人犯險?”
若那隊車馬是夥強健的镖師,步練師定不狗拿耗子,多管這樁閑事。但那時山林路過,步練師分明瞧見,那馬車裏都是女眷,家丁護院也就零星幾個,應該是個小門小戶的夫人回娘家。
那些年輕姑娘,落在那土匪手裏,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她們是女人,我也是女人。”步練師一拉槍栓,“女子在世本就不容易,互相幫一幫也是應該。”
步練師和意鵲一同探出頭去,破廟內血跡橫陳,橫斜躺着幾個人,正是先前一面之緣的家丁護院。
破廟內只剩下個老忠仆,拄着一口拐棍;還有個粗壯婆子拎着口大刀,把年輕姑娘們護在身後。
如今這破廟叫匪人團團圍住,忠仆和婆子倒是面無懼色。
婆子往地上啐了一口,惡狠狠道:“你們這群惡賊,菩薩面前行惡,遲早會有報應!”
匪首見這對老夫婦身手不凡,忠誠護主,但終究年老力衰,只是強弩之末而已,便嚣張大笑,不以為意:
“報應?——等報應來了,你們小姐早就給我生了個十個八個的,說不定還要帶着兒子給我哭墳呢!”
匪徒們紛紛大笑起來,眼神直白又火熱,婆子身後的女眷臉色皆是一白。
婆子怫然大怒,剛想叉腰回罵,只聽一聲脆細的清喝:
“——好漢既是求我,那我自己來便是!”
匪徒們靜了靜。
一位年輕姑娘面色慘白,但眼神堅定清明,她拂開少婦哆嗦的手,站在了婆子前面。
姑娘衣裝儉素,相貌不凡,氣質脫俗,應該就是這家的小姐了。
小姐長相文秀,聲音纖細,膽色倒不尋常:“我母親年邁,我姊妹尚幼,還請各位放她們一馬,我願同各位上山!”
少婦哭叫道:“眉兒——!不可啊!不可啊!”
小姐一動不動,背對母親,與匪首冷冷地對視。
匪首面露稱贊,展臂揮手,居然真的答應了:
“好女人!好膽色!——兄弟們,讓出一條道來!”
少婦心痛女兒,淚如雨下,一時間竟昏厥過去。老忠仆和婆子對視一眼,婆子閉眼嘆息,架着少婦快步走了。
小姐面沉如水,緊咬牙關,攥緊了袖中的匕首。
匪首看着她的眼神都變了,招手時竟還端出幾分客氣:“姑娘,上近前來,讓我看看模樣。”
小姐徑直走來,被火把一映,冰冷面容好比出水芙蓉,清麗得不可方物,在場匪徒都看得愣住了。
匪首摸了摸鼻子:“你,你叫眉兒?”
小姐低下頭去。
匪首以為她是害羞了,沒成想小姐猝地暴起發難,袖中匕首拉出一道冷光,向匪首面門紮去!!
——啪!
匪首揮手打落了匕首,怫然大怒道:“來人!把她捆起來!”
砰!
铳聲猝地響起,仿佛蒼雷驚炸,所有人心中大悚,齊齊循聲望去,只見那站在門口的匪徒,下半身立在那兒,上半身卻飛了出去!
“是火神铳!!!”有人認出了這等駭人的武/器,“老大,官府來了,官府來了!”
匪首怒道:“胡說八道,官府腿腳何時這麽快過……”
砰!!
铳聲再次大作!這次是站在匪首身邊的匪徒,腦袋像是被打碎了的西瓜,姹紫嫣紅地炸了開去!
這回所有土匪都吓丢了魂:“老大,老大,我們還是走吧!”
匪首面色慘白,強自鎮定,剛想伸手去拉眉兒——
砰!!
一顆铳彈貼着他額頭劃過,打碎了旁側裏的菩薩像!!!
這槍又精準又兇狠,仿佛一記生腥的警告,狠狠地敲震在匪首腦袋上:
下·一·個·就·是·你!
匪首吓出一身冷汗,連忙揮手呼喝道:“兄弟們!走、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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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蹄聲逐漸遠去,眉兒一人坐在廟中,面色慘白,雲鬓散亂,瑟瑟發抖道:
“不,不知是哪位英雄出手相救?”
嗒,嗒嗒。
腳步輕微,晚來風急,眉兒擡起頭來,正逢銀月破開層雲。月華如水,夜色錯落,來人襟飄帶舞,氣度雍容高華,好似谪仙翩然降落。
——只是這谪仙手上,提着一杆火神铳,殺氣騰騰,死意森然。來人的妩媚和殺氣密密交織在一處,好比一朵刀鋒攢成的大紅牡丹,凜然豔質,雍貴無雙。
眉兒緩緩地睜大了眼睛,霍然起身,整個人都靜住了:“你……”
意鵲站在一邊,心中生奇,這陣仗,難不成是舊相識?
眉兒快步上前,好文秀一小姐,此時竟不顧儀态,放聲大哭起來:
“——好你個步薇容,還知道活着!!!”
步練師笑着告饒:“哎別打別打……”
“錘死你!錘死你!”眉兒一頓亂拳,好似貓貓打架,“老天爺算是長了回眼,道你也是不該死的!你這番重生,天大的事,也不知送封信來,我還是上朝時才知道的!錘死你錘死你!”
步練師亂拳還之,兩位當朝高官,此時好比路邊花貓扭打,對了好一會拳,看得意鵲是心驚膽戰:
“小姐,少東家可是有孕在身!”
眉兒大驚失色,立刻收拳後退,仿佛步練師是一尊稀世古瓷。
她觑着步練師的小腹,眼神新奇無比,仿佛步練師懷着的是哪吒一樣。
眉兒小心翼翼地打招呼:“你好呀,你還活着嗎?”
步練師:“……”
意鵲:“……”
步練師扶額嘆氣道:“意鵲,來,見過言端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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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鵲震駭不已,連忙行禮;她本以為對方只是個閨閣小姐,沒想到居然是“高臺明鏡”言端公!
言眉,小字盈盈,臺院侍禦史,世人稱之言端公。
若說步令公是貪官刀,那言端公便是佞臣劍。言眉長相文秀,說話嬌怯,脾性卻格外剛烈火辣,誰都敢罵,誰都敢怼,就連太子周望這等著名嘴臭男,在她面前也得偃旗息鼓,規規矩矩稱一聲端公。
——也有坊間傳言說,道這言眉本是太子妃,沒成想言眉“随便考考”,居然金榜題名,從此宦海無涯,二人再無緣分。
這不是傳言,朝臣心知肚明,這就是事實。
步練師見言眉的衣裳料子,又想起先前車馬的零星護院,心裏一陣發疼,堂堂言端公,如今怎地這般落魄?連山匪都能騎到臉上來!
步練師低聲道:“周望又怎地難為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