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焚心策 大夢初醒
沈逾卿跟只猴似的蹲在窗外桅杆上,十分煩躁,萬分不爽:
九殿下,老子看到你都煩,你說話像太監樣!
猴兒此言非虛。江南洪難一事,薄将山勞苦功高,周瑾恨不得和他建立父子關系,三天兩頭便往薄将山這跑——
——作為瘋人院的大寶,沈大猴兒喝了一壇子飛醋:明明是我先來的!
你擺啥子雞公龍門陣,相國理都不想理你!
猴兒确實是薄将山的貼心小棉襖。廂房內薄将山正喝完了第二碗毛尖,态度和善,笑容慈愛,和周瑾你來我往地打着太極。
周瑾的所有廢話都可以總結為:再見不到令公我就要死了。
薄将山的所有廢話都可以總結為:好啊,您請,我坐小孩那桌。
以上對話,無限循環。在官場打太極是基本盤,薄将山和周瑾作為鑽石級高手,打了幾百回合未分高下,可見這倆男的一個鐵了心要惡心對方,一個鐵了心要惡心回來。
蔻紅豆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冷淡地觑着這倆各有千秋的精神病。
自打薄将山回到梧州,步練師的地位便從心頭肉降為籠中雀,大門不準出二門不準邁,連幼娘都被打發去伺候沈逾卿。
薄将山此舉很有技術,委婉又高效地惡心到了皇上:
——陛下背着我暗中聯系是吧?
那在步練師返京途中,您就別想再搞什麽小動作了。我明目張膽地把人關起來,您若是不爽就直接下道聖旨給我:
微臣立刻就把人給放出來,怎麽樣?
遠在千裏之外的皇帝周泰,被惡心得當場喝了三大碗涼茶:“……”
江南洪難一事,五分天災,五分人禍。人禍說白了,便是那皇帝、天海戚氏、太乙李氏的互扯頭花,只是苦了吳江流域的百姓,和無辜躺槍的薄将山——要知道,這一旦出了什麽大岔子,第一個背鍋的不是初來乍到的周瑾,而是他這個二品異姓高官薄将山。
周泰此舉可謂是一石多鳥:既能挑起三柱國內耗,還能敲打薄将山這個異姓大臣,順便還能證明步練師是何等忠心耿耿,消除他再起用步練師時的心中猜疑。
薄将山心裏跟明鏡似的,這出好戲,步練師的作用十分關鍵:沒有她,梧州守不住;沒有她,周瑾會翻車。縱使梧州太守陳煜先鬼迷心竅,居然被李家人騙得暈頭轉向,但最後陳煜先還是懸崖勒馬,發揮了工具人最後一點餘熱——步練師便順勢封口,死無對證,她和皇帝沒有任何暗中聯系:
畢竟此事關乎國威大統。
如若被他人知曉,步練師和皇上早有聯系,那麽皇帝和戚家人的用心,也就不難猜到了——說輕一點兒,拿吳江百姓的命當權謀籌碼,周泰這個皇上的聲名還要不要了?說重一點兒,李家人趁勢反咬一口,太子周望借機逼宮,周泰這把龍椅還要不要了?
是以,薄将山拿捏着此處要害,明火執仗地把步練師禁足;周泰心裏再不爽也只能憋着,不可能真下道聖旨——此舉等同承認他和步練師還有聯系——周泰只能坐在他龍椅上喝涼茶降火。
惡心領導的黃金準則:大方向是領導的意思,步練師确實給您送回來了,周泰挑不出錯處;小動作是下屬的自由,薄将山在這返送途中把人禁足,周泰也只能幹瞪眼。
薄将山做人八面玲珑,而且擅長禮尚往來。既然皇上這麽把他當外人,和步練師合謀來坑他;那麽薄将山也惡心回去,力道又掌握得恰到好處:
皇帝既被他惡心到了,也不能借題發揮,找個由頭來懲治薄将山。畢竟那薄将山的文書裏,字裏行間都是大寫的誠懇:
步練師離奇重生,好吓人啊,還是隔離觀察為好!
周泰手上批道:愛卿謹慎。
周泰心裏罵道:你放屁罷!
——人情世故,君臣相處,薄将山比步練師在行多了,周泰氣得在禦書房轉來轉去,一口氣喝了三大碗涼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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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高皇帝遠。周泰拿薄将山沒辦法,不代表周瑾就沒辦法了。
周瑾此人很有跟薄将山對标的意思:做事低調,養精蓄銳,八面玲珑,而且極不要臉。薄将山在朝為官多年,還是第一次遇見旗鼓相當的對手。
薄将山端着茶盞,談笑自若,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周瑾的出招:
九殿下,你到底要做什麽呢?
周瑾嘤嘤掩面,聲淚俱下,內心清醒無比:
令公,這厮好生難纏,小王使出渾身解數,也只能幫你到這裏了。
——你快逃吧!
“相國!!”
沈逾卿一把推開紗牗,從窗戶外探進腦袋來:
“——南邊廂房起大火了!”
薄将山瞳孔驟然一縮:
南邊廂房,是步練師,住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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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霍地起身,目光如劍,直刺周瑾。
沈逾卿也一變臉色,冷冷地觑着周瑾,随時等待着相國的命令。
周瑾被看得後脊一陣發涼,這戲還是做得太明顯了:
周瑾胡攪蠻纏,拖延時間;步練師則趁正午放火,趁亂出逃……
薄将山是何等人物,豈有看不出來的道理?
“相國,”沈逾卿寒聲道,“怎地款待吳王殿下?”
——既然是“意外起火”,此時船上大亂,誰知道周瑾會出什麽岔子?
即使不能要了他的命,也能讓他多吃點苦頭!
周瑾心中鎮定無比,面上驚慌失措,哆哆嗦嗦地看着薄将山:
賭一把!
就賭步練師的安危,在薄将山心裏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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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瑾這局做得太幼稚淺顯,薄将山一眼就看穿了。
但是……
萬一呢?
薄将山心裏總有一道聲音:萬一是意外呢?
步練師可是被他親手铐在拔步床邊了。時值正午,天幹物燥,南邊廂房又緊鄰炊事之地,如果萬一是意外的話——
薄将山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那一天。驕陽似火,烈日懸天,那鐘雀門外,劊子手刀光如電,步練師血濺五步。
——他賭不起。
事不關心,關心則亂。
此時薄将山急着去南邊廂房,根本沒心思再搭理周瑾,日後有的是時間和這崽子慢慢算賬:
“鈞哥兒,送吳王好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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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裏無雲,白日懸天。
樓船已過北方地界,冬日晴午甚是幹燥,加上船只常居潮濕之地,木料多用輕便之材,一把火便能燒得幹幹淨淨。
薄将山遠遠眺望去,便能看見火光燭天,江水如沸!
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
薄将山心裏升起一股沒來由的恐慌,他快步近前,火勢熊熊,步練師在的廂房正好在火場正中,逼人的熱浪當即燒焦了薄将山的袍裳——
——紅豆死死地按住了他:“相國,不可!”
薄将山眼皮直跳,厲聲喝道:“人救出來了嗎?!”
衆人沉默,木材焦曲,力拉崩倒之聲不絕于耳。
薄将山心裏陡地一沉。
“……相國,”有人小聲道,“令公的廂房,一直都是鎖上的。火情緊急,裏面的人出不來,我們自然也進不去……”
——是你!
——是你自己鎖上的!
——是你把步練師鎖在廂房裏的!
薄将山如遭雷擊,面色惶然,踉跄退後一步。
紅豆扶住了薄将山,急急自薦道:“相國,紅豆願試一次!”
薄将山擡手制止了她,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別走。”
都別走了。
我身邊的人,走得夠多了。
“或許是令公抽身之策。”百裏青見狀,低聲勸慰道,“相國,令公心術機巧,絕非薄命之人……”
可是步練師也不是沒死過。
百裏青思至此,也閉上了嘴。
火光煌煌,人聲鼎沸,薄将山只覺得耳裏嗡嗡作響,強自鎮定道:
“不急,等着。”
步練師秉性剛正,幹不出派人替死的勾當。只消火勢一去,火場裏有無焦屍,便能一見分曉。
不急。
薄将山閉了閉眼,他一點也不急。
急什麽?不過是步練師的脫身之計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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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火熄滅,煙雲消散。
手下人在殘敗的廢墟裏,翻出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屍,腳踝處尚有鐵器融化的痕跡,像是生前被铐在了什麽地方:
身形、骨齡、牙齒,皆與步練師本人相符。
……她死了。
步練師離奇複活一事,就像是薄将山做的一場癡夢。
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來,如此嘶啞,如此嘲諷,又如此悲涼:
大夢複醒,他卻活着,她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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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截然高周燒四垣,神焦鬼爛無逃門”出自韓愈《陸渾山火和皇甫湜用其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