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櫻桃恨 強取豪奪
滿場皆寂,無人應聲。
步練師單手持鞭,鞭上鮮血兀自滴瀝不止;女孩靜立于庭中,像是一道明燦的銀色月光,唰然劈開這昏聩糜爛的黑色霧瘴。
薄将山的眼睛裏,漸漸地有了光。
“——步大人!”太後跟前的大太監姍姍來遲,陰滑的嗓門倒是吊得老高,“這可是太後娘娘的心頭肉,哎呀,哎呀,您這——”
啪!!!
銀鞭再起,勢若游龍!大太監慘叫一聲,背上立刻多了條血淋淋的鞭痕,整個人當即跪了下去!
步練師笑了一聲,眉目高懸,眼神寒冷:
“連條狗都栓不住,膽子倒是愈發大了。”
這句話着實耐人尋味。既能說是訓太監,也能說是斥太後。
在場所有權貴,心中警鈴大作,通通意識到這只是根導火索:
打殺狼狗是虛,扳倒太後是實,皇上只是借此機會,狠狠地敲打一記他的母後——
拴好你的狗,管好你的手,當好你的太後。
只不過……
衆人暗自觑着步練師。女孩年歲淺幼,姿容絕頂,這一颦一蹙間,居然有着步九巒八分的神魂。
她就是這皇上,亮出的第一劍?
權貴們都沒料到的是,這第一劍出鞘了十幾年,王侯将相忌憚了這把劍十幾年,奸臣、貪官、惡吏恐懼了這把劍十幾年:
她姓步,名練師,小字薇容,世人皆稱步令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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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練了好幾日的漢話,親自去拜謝過步練師。
步家遭逢大難,族中人丁寥落,嫡脈更是僅剩步練師一人。管家倒是個平和良善的,通傳之後将少年領進正堂,只見步練師一人端坐在堂上。
偌大的廳堂,空蕩的屋室,年幼的女孩形單影只,兀自坐得端正筆直,好似天上那輪孤冷的月亮:
“擡起頭來。”
薄将山不敢擡頭。
步練師冷面喝斥,聲線嬌脆:“你低着頭,叫人怎地正眼看你?!”
薄将山渾身一震,猝然擡頭。
“——‘誠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勢也。’”
步練師正眼看着薄将山。她生得明眸皓齒,眼神清醒銳利,一把攥住了薄将山麻木的心髒:
“……則是,‘以戰必勝,以攻必取者也’。”
自固如是,山止川行。
這一句冰冷敲打,薄将山一記就是十幾年。
歲月交疊,屢變星霜。後來的尚書省右仆射,姓薄名将山,字止,號川行公,世人皆稱薄相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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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這段薄将山刻骨銘心的少年往事,步練師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被她救過的官場新人千千萬萬,被她敲打過的後起之秀多如牛毛。步練師素來高傲,從來不會去記,到底給過誰恩惠。
感激是本分,回報是情分。步練師為人,倒是簡單明了,讓人不得不心生敬畏。
她剛直果毅,光明磊落。就算與薄将山在朝中對立多年,步練師罵過他“圓滑無骨”,罵過他“結黨營私”,罵過他“蠹國害民”……卻從來不會攻擊他的出身,他的來歷,他的過去。
他的檐邊月;他的巅上雪;他的頸中刀。
薄将山按住自己的心口,他能感覺到它的溫熱,它的泵湧,它的悸動:
“薇容,我多想把我這顆心剖給你;可惜它太髒,你的手又太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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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面色冷淡地拆穿了這句情話:
“薄止,你只是僅有一顆心,給了我你就會死,所以你舍不得給我罷了。”
——大家都是老狐貍,你在這跟我玩心?
薄将山尬住:“……”
步練師,鑒茶達人,反矯神器。什麽花言巧語,什麽阿谀奉承,什麽海誓山盟,步練師沒聽過一萬也有八千;薄相國确實善于玩弄人心,但是跟女人玩風花雪月,真不是他的長處。
他的那套“愛”,确實很有用,薄将山哄得了沈逾卿,騙得了蔻紅豆,诓得了連弘正,迷得了百裏青——整個薄家瘋人院的神經病,都被他蠱得團團轉,說薄将山是大朔第一妖夫也不為過。
但是在步練師這真不管用。
為什麽?
——因為她是這大朔第一毒婦。
兩人棋逢對手,不相上下,誰又能蠱得了誰?
“你跟我說這些,”步練師歪頭看着薄将山,耳邊明月珰玓瓅生輝,映得人更加千嬌百媚,“到底要什麽?”
薄将山微笑:“我心誠悅薇容,皇天後□□鑒。”
步練師冷嗤:“我不是問你的過程,我是問你的目的。”
薄将山一靜。
權臣争鋒,真亦是假,假亦是真。他此時向步練師表明愛慕,愛慕誠然是真;但表明的目的,又是另一回事了。
——薄止,告訴我,你這般表明心跡,是想在我這裏,得到什麽呢?
“忠誠。”
薄将山嘆了口氣,看向步練師,眼中柔情煙消雲散,只有血海一般的深沉:
“薇容。梧州一事,勢力多樣,牽系繁多。我與你往日多半嫌隙,但此一時彼一時,此時此刻此地,我們是一條繩上的螞蚱。”
“我們交換情報,共商對策,前提是你的誠意。我需要你對我,絕對的誠意——無論是周琛,還是他人,向你伸出手來時,你永遠是站在我這一邊。”
步練師心下了然,臉色一沉:
奶奶的,薄将山這厮在逼她站隊!
薄将山冷幽幽地,再補上了一刀:
“薇容,你現在不是步令公了,你記得麽?”
你神秘複活,無依無靠,根本沒有實力自立一派;只有我能讓你一展宏圖,你也只有投靠薄氏的文官集團,你明白麽?
步練師心中冷笑連連:
這薄止倒是真會做人,亮出自己獠牙之前,還給足了她面子!
——她步練師此時要是拒絕,那就真是不識好歹了。
帝王冷血,權臣無情,千百年間的權臣像,唱的都是同一出戲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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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心中突然一動:
既然薄将山不惜自降身段,表明心跡;那她何不順水推舟,做實了這樁人情?
她大可利用這點貨真價實的思慕,打亂薄将山的陣腳,攻破他的心中大防。
思及此,步練師敲定主意,低下頭去:“古時素有‘結草銜環’之說……”
步練師咬住了一顆櫻桃。
她的唇紅潤豐盈,銜上這顆櫻桃,更顯秀色無疇。
“——今日薇容,銜櫻以報。”
步練師側過臉去,傾身而上,櫻桃微微發涼,喂入薄将山口中時,他還能跟聞到步練師身上的清冷梅香。
薄将山伸出手去,按住了步練師的後頸。
她唇上那顆痣果然是甜的,還是櫻桃味道,絲滑沁人,回味悠長。
令人朝思暮想,令人魂牽夢萦。
薄将山感受着她的頸項脈搏,它出賣了步練師的慌亂,薄将山能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和漸次生出的冷汗,以及手上的推拒力度:“相國——!”
“……啊,”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來,暧昧又嘶啞,又透着一股森然病氣,“好薇容,害怕啊?”
步練師抵着他,呼吸顫瑟不止:
——她怎麽會想到去拿捏一個神經病的感情?
薄将山裝了一晚上的正常人,半點病都沒發作,倒還真把步練師給诓了進去!
這步棋她錯得厲害,步練師後悔不疊,心緒電轉,她要脫身,薄将山可不是什麽正人君子……
薄将山抵着她的額頭,嗓音又低又輕:“你是不是覺得,世間男子,皆如周琛那般好打發?”
步練師冷着臉不說話。這是她慣常的防禦方式,繃着唇角、沉着臉色,一副生吃小孩的吓人模樣。
只是她現在唇上櫻紅,眼尾泛紅,面色醺紅,沒有半分威懾不說,反而更顯麗色無疇。
薄将山的手指撫過她的臉:“他吻過你麽?”
步練師瞪他:“放肆!”
薄将山笑得更深:“薇容,你現在很害怕。”
步練師渾身一震,無從反駁,只能蜷緊了自己發抖的小指。
“這樣吧,薇容。”薄将山嘆了口氣,他的手指冰冰涼涼地按着她的喉嚨,已然擺出了擒拿的姿勢,步練師斷然不能掙紮開,“只要你哭,這件事就算完了,今晚什麽都不會發生。”
——既然你會為周琛掉眼淚,也該為我掉一次,那才算得上公平。
步練師聽出了話裏的另一層旖旎意味,不由得怫然大怒:“薄止 ,你威脅我?”
薄将山笑了起來:“薇容,我就是威脅你,你又能拿我怎麽辦呢?”
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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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惡狠狠地瞪着他:“薄止,我可不會怕你。”
薄将山大笑起來:“真不會啊?”
“你這是小人做派,下作至極!”步練師怒道,“我豈會向你低頭?!”
好,很高傲,很強硬,很可愛。
薄将山突然發力,步練師避無可避,只能被他從彌勒塌上拽起來。步練師眼皮跳了一下,表情紋絲不動,依舊冷冷地看着他。
薄将山再問了一遍:“真不怕啊?”
步練師冷笑不答。
薄将山臉色驀地一沉。
他面無表情地發力,步練師底盤素來不穩,此時猛地摔在了彌勒塌上。小幾被薄将山随意扔開,盛着櫻桃的白瓷盞摔在地上,哐啷一聲,兀地碎了。
…… 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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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誠能自固如是,是山止川行之勢也;以戰必勝,以攻必取者也。”出自唐甄《潛書·兩權》,大意為:如若自身固若金湯,仿佛大山阻斷河流,則每戰必勝,攻城必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