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朱砂痣 注意尺度
薄将山言罷轉身,扭頭就走。這一刻月盈千山,雨落重樓,薄将山渾身濕漉漉的,他倒提着永安八年造,朝着步練師一步步走來。
血氣狂漫,膽氣正酣。他這一步步,潇灑落拓,卻又穩重自持,把月光都踏碎在腳下。
步練師撐着油紙傘,在原地安靜地候着他。
“薇容怎地這般表情?”薄将山接過傘柄,“莫非是這‘曲闌深處重相見’……”
“——可惜‘半生已分孤眠過’。”步練師淡淡地應了,“相國,今夜月明,權當應景。”
差不多得了,再說就煩了。
薄将山心下了然,也不再招惹她,施施然從袖中摸出一方帕子,素白絹上繡着一枝潋滟不菲的金線梅花。
像是專門為她準備的。
薄将山遞給她:“雨大,妝都花了。”
朝堂女臣為示與男子無異,歷來都不沾胭脂水粉。步練師端的是天生麗質,臉上哪來的什麽妝?
步練師默默地接過來,低頭按住自己的眼睛。情緒排山倒海般湧來,轉眼間沒過步練師的頭頂,她低頭死死地絞着帕子,倒還真像是仔細地拭去殘妝。
步練師哽咽道:“……早知道就不上妝。”
——早知道就不該認識周琛。
“這款脂粉煩人罷了,”薄将山淡聲應道,“薇容換個牌子就是了。”
——是周琛配不上你罷了。分了就分了,下一個更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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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懸天,銀輝盈江。
梧州碼頭,薄家樓船。
且說周琛這次劫人,動靜不大不小。薄将山共折了五個暗哨,外加一個重傷的沈大猴兒——當然這沈逾卿也不是什麽善茬,作為薄家瘋人院的一頭惡犬,沈逾卿一人一铳把來人殺了個對穿:
鬥宗強者,恐怖如斯。
步練師聽了這戰績,也不由吃了一驚:
——這上京沈氏,可是世家名門;沈逾卿身為嫡長子,那就是千尊萬貴的公子哥。
這沈大猴兒不僅沒沾上纨绔習氣,還是十成十的骁勇善戰,薄将山到底用了什麽法兒,教出這種齊天大聖孫悟空來的?
“薇容居然對育兒有興趣?”
薄将山剛從湢室出來不久,眼角眉梢還銜着一絲煙雲汽,男人懶洋洋地往彌勒塌上一靠,随手翻了一頁手上的書冊。
步練師面無表情地敲了敲小幾,态度很是霸道: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啧,”薄将山一揚眉毛,眼睛還落在書上,手卻拈了一顆櫻桃,展臂伸去喂她,“——大概我就是菩提老祖轉世吧。”
步練師面無表情地觑着他:
你是不是覺得你很幽默?
都說燈下看美人,愈添三分顏色。步練師不愧是高門嫡女,靠在彌勒塌上也是袅袅婷婷,那張冷冰冰的嚴肅面孔,被輝煌燭火一映,像是白雪擁簇着的朱砂梅花,豔得妩媚雍容,麗得驚心動魄。
薄将山心裏一動,她唇上那顆痣,到底是不是甜的?
步練師:“……”
——這神經病盯着我做什麽?
“薇容啊,”薄将山手肘撐在紫檀小幾上,斜斜托着下颚,傾身湊了過來,“你想問的,直接問出來。別拿鈞哥兒打頭陣,我們之間談話,就別整賦比興那一套了。”
步練師被說中了心事,耳朵随即有些發熱,好在步練師定力超卓,臉上倒是無波無瀾的:“你當真會答?”
薄将山一本正經道:“愛過。”
步練師:“……”
薄将山放聲大笑,步練師勃然大怒,舉了盛櫻桃的果盤,就要往他頭上砸。
薄将山大笑不止,舉手投降。他終于贏了周琛一頭,此時調/戲步練師成功,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薄某保證,知無不言,答必保真,薇容請吧。”
步練師才不信呢:“若是你有半句虛言……”
薄将山深情款款:“我就胯/下空空。”
步練師:“……”
薄相國,注意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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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還挺難為情的,尤其是步練師親自問。
步練師咳嗽一聲,避開臉道:“相國,我聽百裏侍郎說,我在鐘雀門問斬之後……”
薄将山笑了起來:“我酗酒酗得厲害,大醉三日不止?”
步練師局促地移開目光。百裏青作為瘋人院新秀,沒道理專門在步練師面前編排薄将山,此事多半是真的;然而經她觀察,薄将山行事克制節儉,吃穿用度和下屬一般規格,不太像是會酗酒享樂之人。
步練師想問的是:難道你是因為我的死……
“對。”
步練師心頭一跳,連呼吸都變快了。
薄将山大大方方地承認了:“薇容,你把我從天牢趕出去的那天,我一夜都沒合過眼,眼皮開開閉閉,浮現的都是你的樣子。”
這話說得直白又露/骨,步練師驚得睜圓了眼:“你——”
“我是這般喜歡你,”薄将山撐着下颚,眼睛裏眸光沉郁,定定地看着步練師,“薇容,你當真是一點也不覺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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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大受震撼,戰術後仰:“……”
他喜歡我?
薄止喜歡我??
中嵩公薄将山喜歡我???
——太陽是打從西邊出來了,還是天上下紅雨了?
“不是,不是,”步練師眨了眨眼睛,勉強定住自己心神,“相國,你喜歡的,那可太多了……”
“是指男子對女子的喜歡,也就是,‘愛’。”
薄将山反應何等超卓,當即縮小的詞義,這記直球一發怼在了步練師臉上,直接把人給砸蒙了:
“薇容,你是這世上,唯一令我魂牽夢萦的女子。”
“相國好志趣。”步練師冷笑一聲,“你十年前不是跟劉侍郎說,你好夢中殺人!”
——怎麽,薄止,原來這夢的是我啊?
薄将山一顆櫻桃噎在喉嚨裏:“……”
不要跟死對頭表白心跡!!!
不然她會翻出你十年前的黑歷史——你在某次酒宴上的某次醉話——然後對你進行外科手術式的毀滅性打擊!
步薇容,你有毒。
薄将山扶着額頭,強裝淡定地喝茶:
實在太丢人現眼了,十年前的自己,居然是這等二百五麽?
薄将山顧左右而言他:“薇容還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
“你在轉移話題。”步練師一揚眉毛,淡涼指出,“我發現了。”
薄将山溫和道:“步薇容,你這毒婦。”
步練師溫柔道:“薄止,你這妖夫。”
薄将山大為贊同:“正所謂這夫唱婦随……”
步練師冷笑一聲:“嫁狗随狗是吧?汪一個給我聽聽?”
薄将山也豁得出去:“汪汪汪汪。”
——你随一個我聽聽?
步練師:“……”
薄相國,注意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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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這第一次相遇,步練師倒有印象。
“長樂元年?”步練師咬着一顆櫻桃,紅唇居然和櫻桃一般豐潤,“大明宮殿試,我是當年的主考官,你是當年的狀元。”
薄将山閉眼搖頭道:“ 非也。”
——不是那次?
這下可就折磨步練師了。步練師位高權重,見過的青年才俊何其之多,薄将山确實生得好看,但也沒有英俊到那般誇張,步練師一時半會卡了殼:
“相國,提示一句。”
薄将山言簡意赅:“鞭。”
步練師勃然大怒:“我這般好心提問,你倒是調/戲我!”
“……”薄将山鄙夷地看着她,“——抽人用的那種。”
步練師:“……”
薄将山誠懇道:“步令公,注意尺度。”
步練師拿櫻桃扔他:“——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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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怪步練師。
她可是名相步九巒的後人,道不盡的千尊萬貴,數不完的恩榮盛寵。步練師自幼就被皇帝接入宮中,當作親生女兒一般教導培養,說是大朔公主也不為過。
怎麽會記得他一個無名小卒?
薄将山還記得,他七歲那年,天衡軍大勝北狄狼騎,薄将山因為第一個殺入北狄陣中,被老将軍帶着一起,去上京面見聖上。
大明宮宴席鋪張,權貴名流皆聚于此,寶馬香車,玉壺光轉。薄将山當時漢話還講不利索,人又是黑瘦黑瘦的一個,除了性格敦厚的老将軍,宴席上根本沒人看得起他。
薄将山倒也不在意,只是悶頭吃飯,飯好吃就行了。
砰!
一只狼狗從旁側蹿出來,把他撲倒在地!
薄将山六歲就上戰場,反應何等骁勇,男孩伸手瞬間卡住了狼狗脖頸,要把它頸骨扼斷!
老将軍低聲道:“小山!”
——這可是太後的心肝寶貝,你可打不得!
薄将山愣住了,當真松開了手。狼狗仗勢欺人已久,爪子撓上了薄将山的胸腑,當即撕開好一片衣裳。
權貴們以為是飯後娛樂,各自哄笑起來,沒有人覺得不妥。既然各位大人都覺得“妥”,老将軍也不敢動作,只能哆嗦地坐在一邊。
薄将山靜靜地躺在地上,看着撕咬自己的狼狗,臉上沒什麽表情。
二皇子周琛看不下去了,當即就要站起來喝止,淑妃娘娘按住了自己兒子,小聲訓斥道:“琛兒,別多管閑事!”
周琛急道:“這狗欺負人!”
淑妃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兒子:“這可是太後的狗,比你母妃都尊貴!”
周琛看着謹小慎微的母親,想起她在宮中的種種不易,又抿着嘴唇不做聲了。
于是無人敢攔。狼狗劃破了薄将山的胸膛,老将軍不忍地避開臉去,宴席上一片叫好聲。
周琛渾身發抖,努力忍耐。
薄将山安靜無比,像是一具偶人。
兩個少年的命運,短暫交織,又迅速分離。
啪!
只聽見一聲霹靂,鞭若銀龍,飛甩而下!
狼狗被這一鞭抽得飛了出去,躺在血泊裏沒了聲息。
滿座嘩然,四下噤聲。
薄将山的眼珠終于會動了,他看向三步外的來人,女孩衣裝華貴,面容嬌媚,神色冰冷,手中握着一柄銀色的長鞭。
步練師冷嗤一聲,也不知是罵誰:
“——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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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步練師與薄将山所對詞句,出自納蘭性德《虞美人》,“曲闌深處重相見”和“半生已分孤眠過”分別是本詞上下阕開頭,而步練師所說“今夜月明,權當應景”暗指上阕結尾“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