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白月光 不要也罷
暗雨如澆,明火如燒。
馬蹄噠噠,車輪辘辘,一輛青蓬馬車破雨攜風而來,悠悠停在了一方小院門前。
吱呀——
兩位車夫一同推開落漆木門,恰逢一縷明月光穿過層層雲海,小院庭中如若積水空明。
男子背對大門,仰首向天,發如潑墨,袍似新雪。二皇子周琛長身玉立,風華翩然,被這沁骨的冷雨一澆,更顯出三分嶙峋的傲意。
周琛回過頭來,眼神深深,笑容淺淺。步練師看着他,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被他一口銜住了:
“阿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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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燈煌煌,寒雨惶惶。
梧州城內,相國臨時寓所。
蓮花池邊,跪了一地的人。
紅額綠漆的抄手回廊下擺着一張太師椅。薄将山端坐其上,雙腿交疊,十指交叉:“到底怎麽回事?”
“沈右丞身負重傷,但性命無恙。”紅豆低聲報告,“然,令公不見蹤影,怕是被……”
——被人擄走了。
轟!
天邊蒼雷勁滾,閃電劈落,驚亮的幽藍色照亮了薄将山的面龐,他的殺氣在這一刻盈滿了袍袖,偏偏臉上還是笑着的:“哦,被擄走了啊?”
紅豆無聲無息地跪下了。
“……是她自己想走的。”薄将山笑着沉吟,眸光幽暗,病氣森然,“不然周琛本事再大,也帶走不了她。”
薄将山擡起手來,撫摸上一旁的朱紅立柱。他動作溫和,神态柔情,像是撫摸上情人的面頰一般——
砰!!!
——立柱陡地炸開!
木屑塵埃紛揚,朱漆牆皮撲簌!這根需一人合抱的大柱,被薄将山的掌力生生劈成了兩截!
滿院寂靜,衆人噤聲。
薄将山驀地起身:“走。”
紅豆一驚:“相國這是去哪?”
“回樓船。”薄将山淡聲道,“看看鈞哥兒傷勢如何。”
紅豆:“……”
這步薇容,你是不找了?
薄将山偏頭觑着紅豆,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良禽,擇木而栖。”
如果步練師還想再次步入朝堂,那她心裏一定很清楚,與中嵩公薄将山在一起,才可能再次穿上那身朝服;
但如果她只是念着和周琛的舊情……如今步練師已不是朝廷命臣,大可以換個身份嫁給周琛,從此做個深閨婦人,遠離這片血雨腥風。
薄将山笑了一聲:
——來,薇容,讓我看看,你選哪條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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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州城內,周琛秘密住處。
步練師心口顫瑟,張口欲言,卻怎麽也說不出話來:“……”
她該說什麽?
她該做什麽?
步練師望着周琛,大腦一片空白。她的千般心機、她的萬般謀算,在他面前崩潰瓦解、化為烏有。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兒時年少,她還是那個心高氣傲的步家貴女,單純無知,天真浪漫。
周琛走上前來,張開雙臂,緊緊地擁抱她。
“阿容,跟我走罷。”
——步練師渾身一震,陡地清醒。
她無端地想起了臨刑前夜,薄将山匆匆前來,語氣懇切:
“步大人,跟我走罷。”
那個時候,你人又在何處,秦王殿下?
如果那時……如果那時來的是你……如果那個時候,是你周琛來了天牢,我還會心甘情願去赴死嗎?
——二皇子殿下,你明明和所有人一樣,都放棄了我,又來裝什麽一往情深!
轟!
驚電劈落,雷聲滾湧,步練師猛地推開了周琛,往後退了一大步:
“晚了。”
周琛神情錯愕,看向步練師時,眼瞳裏分明有痛色。
步練師眉毛一抖,但還是忍住了。
她大志未成,宏圖未展,不是男子能用愛情拿捏的池中物!
“秦王殿下,”步練師擡起頭來,面色冷淡,目光清醒,“晚了。”
周琛惶惶地看着她,看着她從含淚欲哭的小阿容,又變回了無懈可擊的步令公。
“阿容在鐘雀門已經掉了腦袋,你還記得嗎?”
周琛臉色一白。
夜雨倏地收止,四下靜得可怕。
“儲君之争日趨激烈,您更不能落人口實。”步練師淡漠地觑着他,“您私自出了封地,又來招惹薄止——您是想被太子殿下參上一本,說您窩藏禍心嗎?”
周琛啞聲道:“阿容,這點險,本王冒得起。”
步練師厲聲道:“你冒不起!你這般意氣行事,怎對得起淑妃娘娘,怎對得起喻輔國,又怎對得起窦尚書!”
周琛擡高了聲音:“——因為你值得!”
步練師渾身一震,倒是靜了。
“……你下獄那天,我的折子,還未送出關西,就被母妃截了下來。她說若我為你求情,她便一頭撞死在殿前。”
周琛垂下眉眼來,靜默地看着她。關西秦王兇名在外,天衡大軍威震朔北,周琛本就是縱橫沙場的猛将,皇家血脈,天之驕子,再意氣風發也不為過。
如今卻是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
——只是因為她。
步練師心如刀割,思潮洶湧,這可是周琛,這可是她的琛哥兒,這可是為了她多年未娶的關西秦王……
步練師低下頭去,眼淚奪眶而出。
她張了張口,聲線是抖的:
“是誰的意思?”
周琛錯愕道:“什麽?”
“琛哥,你擅長的是排兵布陣,論起權謀之術,你根本沒有如此深重的心機。……”步練師閉了閉眼,指節攥得發白,究竟是忍住了,“——你前來梧州找我,是受了誰的指派?”
周琛默然不語。
步練師太過聰明,這般冰雪剔透的女子,“愛情”二字太輕太輕,根本蒙不住她的眼睛。
“你不想說,我來替你說。”步練師吸了吸鼻子,“淑妃娘娘本就是張家人。你來勸我與你一同回到關西,是受了北恒公的提點,對麽?”
周琛急急道:“阿容……”
步練師擡起眼睛,她像是哭累了,又像是根本沒哭:
“我知道你不會害我。北恒公定是這般勸你的:‘只要步練師答應此生不再踏入朝堂,便給她安排一個門當戶對的好身份;你能風風光光地把她娶進秦王府,她就踏實本分地做那秦王妃。’——是不是?”
周琛靜了靜,随即低聲道:“這樣不好麽?”
你與我長相厮守,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阿容,這樣不好嗎?
步練師冷冷道:“周琛,少看不起人!”
“我修的是臣身;學的是國策;平的是天下!”步練師撩起眼皮,定定地看着周琛,“你怎地這般自負,覺得我甘心為了你,從此做個深閨婦,一輩子的追求不過是生幾個兒子?!”
——你在看不起誰?!
周琛愣愣地看着步練師。
步練師确實生得極美,擔得起“天姿國色”之聲,承得起“雪魂梅骨”之譽。這等恢弘的美麗,深閨裏是養不出來的;而這種絕代風華,也只适合綻放在權力巅頂。
她不是任何人的陪襯,也不做任何人的附庸。
“秦王殿下,世上女子千萬,想做你嬌妻的,更是數不勝數。”步練師退後一步,斂衽一禮,“我志不在此,就此別過吧。”
周琛默然不語。
那就沒什麽好說的了。耳邊再起潇潇雨聲,倒是挺應景,畢竟她和周琛,算是徹底完了。
——那又如何?男人而已。
步練師轉頭就走,利落果決,毫無留念。
只是她并非鐵石心腸。她仍舊痛如刀割,燒得她眼尾通紅,疼得她手指發顫。
正好。
她這顆少女心,也是該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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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蒼青,暗風苦雨,冷月高懸。
步練師目不斜視地邁出小院,獨自一人走在夜雨裏。
孑然一身,茕茕獨立。
她之前是這麽走過來的,以後也會這麽一直走下去。
“——喲,步大人,散步消食呢?”
步練師一愕,聞聲擡起頭,薄将山站在五步遠的位置,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步練師低頭用手背揩了揩臉,又清了清嗓子,這才擡起頭來:“相國好雅興,站在街頭淋雨。”
薄将山笑道:“這不是要跟薇容同進退?”
步練師忍俊不禁,心情終于明朗幾分,随即又板正了臉色:“我那是沒傘。”
“哎,”薄将山變戲法似的從背後拿出一把油紙傘,在兩人頭上撐了開來,“——可惜我有。”
步練師:“……”
拿着傘又不撐,跑到馬路上淋雨,這種意識流行為藝術,也只有薄将山這個神經病做得出。
步練師低低道:“你不怨我嗎?”
“怨你什麽?”薄将山開心得很,走路都在打飄,“怨你在周琛和我之間選擇了我?”
步練師面上一熱:“胡言亂語!”
薄将山笑了起來,把傘交給步練師:“替我拿一下,我還有件事,得和秦王殿下解決了。”
步練師一驚,回過頭去,周琛居然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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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琛站在大雨裏,冷冷地觑着薄将山,手中倒提着一把豪悍鋒利的環首刀。
薄将山似笑非笑地看過去,反手作力,蕭然一聲,永安八年造拔刀出鞘,眩出一筆冷冷的鋒寒。
步練師大驚失色,正想上前喝止,紅豆姑娘鬼魅般冒出,擋住了她的去路。
锵!
刀如驚電,聲若奔雷!薄将山和周琛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動作皆是快得無法以眼辨識,翩然的刀光像是翻飛的銀燕!
唰——
永安八年造切開了周琛的衣襟,連帶着削斷了他的一绺長發!
薄将山朗聲大笑,甩手收刀,拿住了那绺長發,施施然抱拳一禮:
“秦王殿下,沈鈞右丞可是受了重傷。這一绺長發,就當是您給鈞哥兒的賠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