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背上書 是什麽字
夜半子時,冷月天懸;暗雨籠江,天地潇聲。
巨輪樓船好似一座巍峨宮殿,輝煌壯麗,光華耀眼,靜靜泊行。與樓船相比,艨艟纖細小巧,仿佛是追随鳳凰的百鳥,無聲無息地撞碎這彌天雨幕。
人就是賤得慌。步練師估摸自己是躺久了棺材板,被拔步床伺候着反而睡不着,幹脆起身披衣,推門出來看雨。
結果步練師擡頭一看,與薄将山四目相對,立刻就想調頭走人:“……”
怎麽又是他,這也能撞上?
薄将山正側坐在幾步開外的朱漆闌幹之上,背靠朱紅大柱,手夾翠玉煙管,雍容古意的永安八年造随意地擱在腳邊,眩出一筆漆黑冷冽的鋒寒。這人估計也是夜半起興,白發并未束冠,穿着也頗為随意,一改平日裏的冷肅陰沉,反而呈出一番放浪勁逸的俠氣來。
“——‘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步練師礙于禮數,只能硬着頭皮站定,“相國好雅興。”
“步大人這就冤枉薄某了。”薄将山一咬煙杆,似笑非笑,“我明明為的是‘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令公風儀,薄止心折。”
步練師:“……”
步練師咳嗽一聲,避過臉去:“相國,煙草勞肺傷身,最好是戒了。”
薄将山一揚眉毛,翠玉煙管倒手,把柄朝着步練師,展臂遞給了她:“那步大人替我保管着。”
步練師:?
客套話而已,我們很熟嗎?
薄将山悠然收回,他倒是坦蕩,反而顯得步練師小家子氣了;步練師當然不許自己的氣度矮他一頭,當即劈手奪過了煙杆:“步某收下了。”
薄将山忍俊不禁,朗聲大笑。
步練師臭着一張臉,看着這神經病半夜發作:
薄将山,你無聊?
薄将山審美特殊。旁人見步練師冷若冰霜的臉色,只會覺得大難臨頭;而薄将山這種足金足量的瘋子,才會覺得這張臉就是惹人憐愛——
可愛極了。想讓人細細剝下來,收藏在金屋玉匣裏。
步練師注意到了薄将山的目光:“相國在想什麽?”
薄将山直抒胸臆,語氣溫柔,神情寵溺:“剝你的臉。”
步練師:“……”
這男的怎麽一言不合就發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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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只是嘴上說着好玩,倒不會真的跟步練師撕——物理意義上的撕——撕破臉,畢竟當夜在書房密談,基本能确定一個事實:
他們有共同的,明确的、強大的敵人:三柱國。
而如今時來運轉,步練師無從選擇,只能與薄将山合作。
步練師淡淡地把茶喝了,萬般思慮在心中飛速瘋轉,這是目前而言,她最聰明的活法。
先前步練師與薄将山勢如水火,其根本的利益幹系,是儲君問題。太子周望在天一殿做尚書令,薄将山身為尚書左仆射,是太子集團中唯一的“柱國”,也是太子手中一柄最快的刀;而她步練師,則支持這幾位皇子之中,軍權最大、勳功最多、武藝最高的——
二皇子,關西秦王,雲麾将軍,周琛。
她的發小,她的竹馬;她的兩小無猜,她的天真浪漫。
薄将山偏頭看她半晌,眼神甚不明朗,突然涼悠悠道:“步大人,且擡頭。”
步練師回過神來,擡起眼去。只見江霧飛渺,遠山延綿;山花欲燃,環抱古剎,正是梧州城郊的佛廟。
梧州到了。
薄将山很輕地笑了一聲:
“‘伍胥山頭花滿林,石佛寺下水深深’。”
“……”步練師臉色驟地一寒,冷冷地觑着他,“相國,我耳力不好,你說什麽?”
步練師素來不愛吟詠風月,但還不至于聽不出薄将山的暗諷,此句棹歌下句便是“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
薄将山這是在譏諷她對周琛的心意!
——大膽!!!
薄将山慢聲輕嘲,越說越輕:“看來步大人記性不好。”
他俯下身來,湊近步練師的耳側,語調愉悅,字字誅心:
“步大人,你身陷囹吾後,你猜秦王做了什麽?”
步練師青筋暴起,礙于禮數,但竭力克制:“薄大人,皇子舉止,……不是我等臣下能夠妄自非議。”
“薄某只是在幫大人回憶,”薄将山低低地笑了起來,“秦王可是什麽也沒做。”
周琛為了避嫌,對步練師一死,可是不管不問。
步大人,這就是你,傾慕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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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人誅心。
步練師渾身一震,雙手握拳,但她定力超卓,究竟還是忍住了。
她理解周琛,她毫無怨怼。
步練師被斬,只是皇帝在三柱國前吃了癟;周琛身為皇子,他皇帝爹尚且搞不定的怪物,他又能做什麽呢?
況且太子與他關系日漸緊張,為了避人口舌,自去把柄,與她一介罪臣劃清界限,那是再明智不過的。
至于這青梅竹馬之關系,兩小無猜之舊情……
紅塵知己三千個,她究竟算得了幾錢?
她突然覺得一陣心寒,又有幾分可笑,也不想再與薄将山計較,兀自笑道:
“所以?”
薄将山一靜。
“薄大人,”步練師無悲無喜地看着他,“一私事耳,何必挂懷?”
江上冷風一卷,船上燈籠飄搖,光影乍然無序,疾風亂影之中,二人四目相對,像是兩匹狹路相逢的孤狼。
“私事。”
薄将山一揚眉刀,語氣暧昧地重複:
“……哦,私事。”
步練師下意識地覺得不妙,還未來得及動作,整個人就被撈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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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步練師足足用了三瞬,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薄将山單手便把她撈了起來,正往自己廂房的方向走去!
步練師:“……”
不對,不對,這個戲碼,怎麽有點像良家婦女,被賊人擄掠……
步練師位極人臣已久,一時間腦子竟轉不過來,此刻突然醒悟道:
等等,我不就是這良家婦女?
對,她現在铳槍不傍身,就是個弱質女流!
步練師:“……”
這薄将山,豈不就是采花賊?
步練師後知後覺,怫然大怒:“薄止!你放肆!!”
她聽見薄将山笑了,笑得她不寒而栗,笑得她手腳發涼。
他笑道:
“多罵點,我愛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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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為常識:女子遭賊人擄掠,定要大叫非禮,向旁人求救。
步練師死死地咬着牙:“……”
一,她很清楚,這裏可是薄将山的瘋人院,他就算活/剮了她步練師,也沒人會說一個不字,沈逾卿估計還會猴叫一聲“好耶”;
二,她可是堂堂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哪有放聲大叫的道理!
三——
她不叫,她動手!
步練師反手一拔頭上發簪,猛地刺向薄将山臂膀大穴:“放開我!”
發簪鋒利無匹,霎那就見了血,薄将山紋絲不動,連氣息都沒亂:
“步大人喜歡這麽玩?”
這個男人瘋得太自由,步練師驚得一時語塞:“……”
不是,這瘋子,當真不會痛麽?
“繼續。”薄将山笑了起來,步練師毛骨悚然地發覺,這笑聲居然頗有些寵溺的意思,“我就喜歡會撓人的貓。”
瘋子!
“……”步練師有些發抖了,“薄止,我敬你為相國,你不能——”
薄将山邁進門檻,出聲喚道:“紅豆,研墨。”
蔻紅豆淡定萬分,低頭稱是:“相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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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娘是被蔻紅豆喚來的。
小姑娘本還睡得迷迷糊糊,被紅豆引着進了廂房,擡眼一瞧步練師,被吓得清醒了十成十:“小姐——!”
步練師安靜地趴在床榻上,光滑的背脊被煌煌燭火一映,仿佛觸手生寒的美玉。
幼娘當即就跪在塌下,眼淚簌簌流落:“……小姐,小姐?”
“得了,沒事。”
步練師仍舊趴在原處,只是嗓音有些啞。她摸了把臉,撐着額頭:
“我這背上,是什麽字?”
幼娘小聲答道:“小姐,……是一個‘薄’字。”
步練師白盈盈的背上,盛着一個蒼勁飛逸的薄字。
步練師:“……”
她擁着被褥,罵累了也罵困了,整個人都被折磨得有些麻木。薄将山命紅豆扒了她衣裳,就專門為了寫個姓氏,這是孩童得了趁手的玩具,特地要标上自己名字麽?
薄将山,你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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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步練師與薄将山所對詩句,皆出自韋莊《菩薩蠻》,“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下句正是“垆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2:“伍胥山頭花滿林,石佛寺下水深深。妾似胥山長在眼,郎如石佛本無心”出自朱彜尊《鴛鴦湖棹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