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瘋人院 相國英明
——她快哭了。
薄将山眼神淡涼地觑着她,像是孤狼垂視爪下的黃羊。步練師确實是一等一的美人,如今這番倉皇狼狽,也照樣是妩媚天成,麗色無疇。
步練師緊繃着唇角,強忍着情緒,像是有一朵雪地紅梅,簪紅了她的眼角。
薄将山慣會拿捏人心。他看透了步練師,她出身高貴,養尊處優,驕傲得又冷又硬,受不了這等輕慢。
步練師也看透了薄将山的心思,所以她偏不要如他的意,強撐着也要擺出凜冽堅硬的姿态來。
薄将山忍俊不禁,大笑出聲。
“步大人,”他笑得放肆,笑得開懷,笑得瘋癫,“您怎地這般惹人憐愛?哈哈哈哈哈——!!!”
步練師冷冷地抿着唇,用眼神無聲地鄙夷他:
薄将山,你有病?
“對,就是這個眼神,就是這個……”
薄将山眼神暗沉,笑容恍惚,他明明是俯視着步練師,神情卻像是從墳冢裏爬出的枯骸,擡頭膜拜着天邊高懸的冷月:
“——你看垃圾一樣的眼神,真是……美極了。”
我的檐邊月;我的巅上雪;我的頸中刀。
失而複得,謝主隆恩。
薄将山朗聲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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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
步練師趁他神色恍惚,劈手奪過了長樂三年造,黑洞洞的铳口倏然對準了他:
“——別動!”
“啊……”薄将山靜了一靜,恍然大悟道,“步大人,對不住,我這般失态,吓到你了?”
他的語氣溫柔,眼神寵溺,右手慢悠悠地擡起來,露出了手指上夾着的铳機:
“嗯?”
步練師呼吸一窒,她這時才發現,手中的長樂三年造,關鍵的铳機居然不翼而飛——沒了铳機的火神铳,連根擀面杖都不如。
薄将山狀如瘋魔,卻神志清明,他是世上最清醒的瘋子,在人間尋找着能夠取樂他的玩具。
薄将山朝步練師彎了彎眉眼,笑容倒是有幾分寵溺的意思,只是病氣森然,氣質陰郁,叫人心生寒意:
“……不好意思,步大人,明天定賠你一支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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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
幼娘小心翼翼地推開了直棱描金博古紋隔扇門:“……令公,幼娘進來了。”
沈逾卿雖然吼得挺兇,倒是真沒為難她。
這廂幼娘聽說步練師被捉,心中擔憂至極,不肯獨自離開;沈逾卿會錯了幼娘的意,以為她是步練師的貼身婢女,便大大方方地一揮手:
“來人給你換身幹淨衣裳,趕緊進屋伺候着去吧。”
幼娘感激地道了個萬福:“多謝老爺!”
沈逾卿記仇得很,哼哼唧唧的:“謝個鏟鏟,還扒不扒我褲子了?”
幼娘眨巴眨巴眼睛,一時間沒理解沈逾卿的意思:“……呃,呃嗚,是扒還是不扒?”
沈逾卿咆哮道:“你這瓜娃兒!當然是不扒!!我都不幹淨了——!!!”
沈大人吼得餘音袅袅,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一個親兵憋着笑,走過來把哆哆嗦嗦的幼娘領走了。
幼娘小聲問道:“老爺是不是恨我了啊?”
親兵忍笑道:“姑娘,沈大人喜歡你呢。”
……
喜、喜歡我?
幼娘雙手捏了捏耳朵,在房間門口狠勁甩了甩腦袋,這才提着裳擺邁進了門檻。
寶月卿雲瞻闕度,奇文妙墨炳其華。廂房內擺設高雅,華貴非常,卻又不落俗意,顯然是上過心的。
薄将山就是個捉摸不透的瘋子,前腳還在魚鱗瓦上傷了步練師的手,後腳居然差人特地布置了最上等的廂房:二人争鋒相對多年,早就成了彼此的知己,步練師挑剔地環視一周,居然挑不出半點不合心意的地方。
——大有賠不是的意思。
如今步練師被繳了械,橫豎翻不起什麽浪來,只能坐在這拔步床邊,冷冷地觑着周遭擺設:
一記耳光再加一顆甜棗,這薄止還真是會玩弄人心。
先前薄将山又不知抽了哪門子羊角風,又是叫人伺候她洗漱,又是命人給她看傷,不認識的還以為薄相國體恤自家媳婦——步練師終于意識到哪裏不對勁了,那些丫鬟婆子對她的态度,恭敬殷切得仿佛是在伺候薄家的當家主母。
“姑娘是哪裏人?”伺候步練師洗浴的婆子樂呵呵地,她雖然不認識步練師,但嗅到了薄将山的八卦,“老爺對您,可是十二分的上心呢。”
步練師一揚眉毛:“我素聞薄止對手下人不薄。”
見她竟敢直呼薄将山名諱,婆子态度更加恭敬了幾分:
“老爺對人好,和用心地對人好,那可是大不同啊。”
——薄将山?用心?對我好?
步練師快笑出聲了,他圖我什麽?
圖我年齡大,圖我勤洗澡,圖我一槍能爆他頭?
荒謬!
步練師冷嗤一聲:
薄将山只不過是找到了趁手的玩具,戲耍她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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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來。
步練師錯愕道:“你要跟着我?”
“幼娘的命是令公救的,自然願意随侍令公左右!”幼娘雙膝跪地,深深一拜,“幼娘出身低,但手腳勤快,還請令公收留我!”
步練師眨了眨眼睛,幼娘這個年紀,遭此大難,無依無靠,跟着她步練師首尾還有一碗飯吃,也不失為一個好去處。
但是——
步練師擡手讓她起來:“你随了我,那可要聽我的話。”
幼娘眼神亮晶晶的,點頭如搗蒜。
步練師看了她一眼,繼續低頭看書:“那就別和沈逾卿來往。”
幼娘一愕:“诶?”
“你方才臉色這麽紅,”步練師淡淡地翻了一頁,“別說是在想我。”
幼娘被說中的心事,嗫嚅道:“幼、幼娘……”
“他是上京沈氏大公子。上京沈氏祖上出過三任宰相、一位皇後、兩位将軍,沈逾卿就是個足金足量的膏梁纨绔。這厮将來要娶誰,那肯定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
步練師心裏嘆息,生怕幼娘聽不明白,把話挑明了講:“你別對他有任何想法,好感也好愛慕也罷,通通不要有。若是他來招你,你就告訴我,我讓薄止去好好治他——”
說到這裏,步練師一頓,話鋒突轉,直切命脈:
“——這賤籍出身的姨娘,在沈府這種高門大戶,可連個貼身丫鬟都不如,誰都能踩上一腳。”
幼娘臉色一白,徹底沒了念想,連連搖頭道:“不,不敢,幼娘不敢動歪心思,能一輩子伺候令公就心滿意足了!……”
她越說越自卑,越想越難過,又怕步練師嫌她聒噪,只能鉚足了勁憋着,悄悄用手背擦幹淨了眼角。
“以後喚我聲小姐就行,令公令公把人都叫老了。”步練師心中不忍,嘆了口氣,在幼娘手背上拍了拍,“別哭。天下男人千千萬萬,我給你尋個更襯心合意的。”
幼娘懸了好久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嗫嚅着小聲問道:
“……小姐,你,你喜歡過人麽?”
步練師被問得一愕: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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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平日裏穿得随意。圓領袍,九環帶,六合靴,一身尋常公子打扮,硬是被他穿出了一身清貴顯赫來。
他倒提着一把嶄新的長樂三年造,擡手屏退了走廊外的侍衛,本想屈指在那直棂描金博古紋隔扇門上叩一叩,就聽得廂房內的步練師笑了一聲:
“我喜歡過我青梅竹馬,你敢不敢信?”
薄将山動作一僵。
“我明明知道不可能嫁給他,但還是瘋了一樣地喜歡他,蠢得無藥可救……他被封到關西做王爺,我還哭了整整一晚上,你說傻不傻?”
薄将山默然片刻,扭頭便走,随手把長樂三年造挂在了走廊闌幹上。
蔻紅豆在回廊拐角處靜靜侯着,侍女形貌古豔,氣質幽詭,好似一剪紙人,懸在沉沉陰影裏:“老爺不進去?”
——親自送過來的長樂三年造,就擱在房門外邊麽?
薄将山面沉如水:“她愛要不要。”
蔻紅豆低頭應和:“相國英明。”
“……”薄将山無言半晌,“紅豆,恭維我也要看場合。”
蔻紅豆低頭稱是:“相國英明。”
薄将山:“……”
“乖。”薄将山伸手撓了撓紅豆的下巴,動作像是主人逗弄自己的愛犬,“——滾。”
蔻紅豆低頭退下:“相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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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茶後,英明的薄相國改變了主意:“紅豆。”
蔻紅豆悄無聲息地從薄将山身後的陰影中冒出:“相國英明。”
薄将山揉着眉心:“請步大人來我書房一趟。”
蔻紅豆低頭遵命:“相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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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國——!!!”
步練師甫一走進書房,便看見兩排大白牙,如饑似渴地朝着薄将山飛撲過去:
“相國!我想你想得毛焦火辣——!吃莽莽都吃不下!”
薄将山習以為常,表情和藹可親,摸了摸沈逾卿的猴頭:“我們晚飯還見過。”
沈逾卿猴頭被摸,激動萬分,猴叫一聲竄上了房梁。
步練師:“……”
她之所以執意要掐了幼娘的初開情窦,就是因為這沈逾卿也不是什麽正常的猴兒。
事實上,薄将山的左膀右臂集合,就是一整個瘋人院。他的心腹屬下,個個都神經,絕不要靠近,會變得不幸。
沈逾卿以薄将山為準繩,以薄将山為标尺,就是花果山上最迷戀薄将山的那只猴兒;
蔻紅豆,貌美如花的複讀雞一只,張口是“相國英明”,閉口是“相國有令”,紫微城裏那只司職打更的雞都沒她專業;
而面前這個耄耋老者,白發鶴髯,慈眉善目,他便是整個薄家瘋人院裏,瘋得最有層次、病得最為嚴重的——
一頭三朝老黃牛。
饒是她步練師,也要面容一肅,恭謹拱手一禮:
“學生,見過老師。”
三朝老臣表情沉痛地看着步練師。
步練師:?
三朝老臣深沉道:“老朽懂了。”
“……”步練師莫名其妙,只能請教,“……老師意下何如?”
三朝老臣神神秘秘道:“其實,你是我爸!”
步練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