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王對王 你折/辱我
幼娘可沒造謠,此人确實是黑。
這暗風苦雨下,煌煌燈籠一映,居然只能看見兩排白牙飄進船屋;那兩排白牙一張,劈頭蓋臉地訓起了士卒:
“一個個昏戳戳,腦殼不甩,錘子不擺!莫把她惹毛了,她貓家夥,兩爪爪把你們個個整成貓臉!——爬開爬開。”
看來這兩排白牙的官階兒确實大,吳江精銳們被罵得擡頭都不敢,前後有序地滾出了船屋。
兩排白牙飄到近前,幼娘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居然是個相貌不俗的公子哥。
來人眉眼周正,豐神俊朗,意氣風發;若不是膚色實在是黑得出奇,仿佛一塊黑炭成了精,那肯定是個翩翩美少年。
兩排白牙一理袍袖,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
“微臣,見過令公;令公,千秋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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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逾卿,字鈞,尚書省右丞,薄相國心腹,算是忠心耿耿一只猴。
步練師可沒在罵人,沈逾卿這厮就是只猴——一眨眼的功夫,沈逾卿就繞着步練師轉了五六圈,活像一只過于活潑好動的陀螺;順帶着把旁人都屏退後,沈逾卿一閃身便蹿上了船樓頂端,利索地蹲在了房梁上:
“喔嚯,步大人,你是人是鬼噻?”
步練師冷冷地一撩眼皮:“你說呢?”
一旁的幼娘驚得目瞪口呆,這沈逾卿真像雜技團的猴兒,居然從房梁上倒吊了下來,險伶伶地懸在半空中:
“鏟鏟,但你明明……”
明明在鐘雀門掉了腦袋!
沈逾卿在半空中沉思:這是哪門子的醫學奇跡?
——她的腦袋居然縫上去就能用,這未免太綠色環保了些!
步練師坐如針氈,默默換了個姿勢。
沈逾卿這問題問得好。她也非常想知道,到底為什麽,自己竟然還有一命。
但現在顯然不是糾結大朔醫療水平的時候。
要說從前的步練師,權柄煊赫,地位超卓,就算和五柱國之一的薄将山碰一碰,後者就算被她氣得不孕不育,首尾也不敢把步練師怎麽樣。
——但現在不同了。
如今步練師神秘複活,尚且不知道個中緣由,那麽她就是大朔的孤魂野鬼:
無權無勢,無依無靠。
就算從前再怎麽不可一世,如今也只是個弱質女流。步練師不曾與沈逾卿交惡,但這猴肯定知會了薄将山。
她和薄将山結下的梁子,那可比宣政殿上的蟠龍柱要粗實多了,花上一天一夜也未必說得完。
眼下她孤零零地落在薄将山的手裏,那還有活路嗎?
步練師性子殺伐果斷,糾結不過幾眨眼的功夫,當即拿定了注意:
“沈大人,——那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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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啥子喲?”沈逾卿順着她指的方向看過去,“——!”
沈逾卿耳聰目明,反應絕佳。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察覺到了不對,聽覺裏靈敏地捕捉到一聲“喀”——
有詐!!!
沈逾卿一蹬房梁,身法倒真像只猴兒,從房梁上撲向地面;于此同時一聲轟然巨響,“長樂三年造”一發轟斷了房梁,朱漆、木屑、灰塵簌簌而落!
沈逾卿心驚肉跳,揚聲大罵:“步薇容,我日你個仙人板板!!!”
薇容是步練師的字。沈逾卿跟随薄相國多年,知道這兩人積怨頗深,要讓這步練師老實落在相國手裏,這女人必然是不肯的;但如今吳江精銳盈船,四面皆是相國的人,要說天羅地網也不為過,她居然還敢出手反抗!
——這是哪來的瘋婆娘?!
步練師殺心未起,下手極有分寸,這槍瞄準的就是房梁:要是沈逾卿閃避不及時,頂多和紅木梁一起摔個狗啃泥,在床上躺幾天後照樣是只活潑好動的猴。
但沈逾卿身手太好了,簡直就是猴裏的孫悟空。
步練師眼皮一跳,說來也是咄咄怪事,明明大家都是文官,但以薄将山為中心的文官集團,個個身手都好得能上山打虎——
沈逾卿這番躍下房梁,頭朝下、腳向上;他落地之前,擡腳便勾住了旁側牆上擱着的火神铳;沈逾卿擡手在地板上一撐,雙腳居然已然拉開了火神铳的槍栓,等他整個人翻身躍起,火神铳已然端在了手上:
“別動!”
幼娘見勢不對,連忙從斜側蹿出來,抱住了沈逾卿的腳:
“令公快走!!!”
步練師大驚失色,心道不可,一民女耳,他要殺你何其簡單!
但沈逾卿倒也沒步練師想的如此窮兇極惡。猴兒雖然身手不凡,但內心還是個純/情/少年:
“你莫扯我褲子!我要清白的!”
幼娘大哭:“你要打令公,我就扯你褲子!”
沈逾卿猴叫:“你這是耍流/氓!我要将你治罪!”
步練師:“……”
現在的年輕人還真是多姿多彩。
步練師放下此心,扭頭就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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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步練師肩頭撞破朱漆紗牖,踩着窗棂蹬上樓船外側,在一片水師精銳的呼喊中竄上桅杆。
她好不容易從閻王爺那讨來一條命,可不想就這樣窩囊地死在薄将山手裏!
步練師身形一頓,登高望眺,天風挾暗雨,明火映流霞。這艘艨艟已然靠近了主樓船,薄将山離這已經不遠了。
飒!
步練師突然聽得一聲鷹唳——
不好!!!
說時遲那時快,步練師閃身一讓,一道疾影疾彈疊卷而來,步練師一截鬓發被齊齊削斷!
——這是一頭鷹。
羽似新雪,爪如白璧,目同遠星,品相非凡,威風凜凜。
此鷹名為“昆山雪”,乃是薄将山的愛寵。
昆山雪一擊未成,倒也沒再發難。它知道步練師那把長樂三年造的厲害,只是落在不遠處的桅杆之上,冷冷地偏頭觑着她。
這薄将山身邊又是猴子又是老鷹的,沒想到薄相國還有開動物園的志趣。
步練師倒沒正眼瞧它。昆山雪再厲害,也不過是一頭畜/生;它的飼主“蔻紅豆”,才是真正要忌諱的人物。
一道詭媚幽豔的身影,從主樓船邊冒了出來。
燈火飄搖,寒雨連江。
女人膚若白紙,發似松墨,眉如蠶豆,唇同朱丹,嘴角兩邊各點一顆紅痣,古意雍容,詭豔無雙。她像是一尊過于精致的紙人,沒有半點活氣;又好比一道血朱砂,濃墨重彩地畫在這樓船之上。
按這等容貌,這等衣裝,說是薄将山的寵妾也不為過。
可惜不是。
薄将山身份特殊,按大朔律法,是不準有妻妾,也不許有子嗣的。薄将山似乎樂得絕戶,薄府裏也從來不養姨娘。
眼前這位紅裳麗人,便是薄将山唯一的侍女,“蔻紅豆”。
蔻紅豆擡手一招,昆山雪撲棱棱地掠來,穩穩地立在她的肩頭。她身段宛曼,款款一福時,千般妩媚,萬種妖嬈:
“令公這是要去何處?”
“啧,”步練師靜靜地看着她,眉毛都沒動,“你算什麽東西?”
蔻紅豆一窒。
“一府婢耳,”步練師輕笑一聲,笑意未及眼角,又冷又傲慢,“怎敢與我說話?”
蔻紅豆連忙低頭,正想找補,一恍神間,遠在桅杆上的步練師,居然不見了!
蔻紅豆:“……”
她臉上掠過幾息空白,這才反應過來,剛剛那般說辭,為的就是刺痛她自尊,擾亂她心神——
步、薇、容!
蔻紅豆臉色陡地一沉,向全船官兵喝令道:
“相國有令,找!”
一道男聲悠悠渡來,懶洋洋的,醇厚中正裏,捎着幾分耐人尋味的笑意:
“——不用了,人在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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蔻紅豆倏然一凜,認出了這道聲音,全船人等齊齊下拜,異口同聲:
“相國千秋無期!”
少頃之前。
且說這廂步練師趁蔻紅豆心神一分,從桅杆上猱身一掠,整個人仿佛一道翻飛的紫燕,翩翩然落在了樓船的魚鱗瓦上——
“步大人,你是真能鬧。”
步練師頭皮一炸,心道不妙!
——晚了。
一道刀尖寒光遍隐,凜凜生鋒,精準地貫越了長樂三年造的扳機,擦着步練師的食指涼涼掃過!
步練師渾身一僵,她心知自己再動一分,自己的食指便會齊根而斷。
這把刀為環首刀制式,曾為天衡軍的常用軍備,一度是大朔最兇悍的冷兵器。刀身纖長挺直,厚脊單刃,環首內龍飛雀舞,精美絕倫,華貴非常。
這便是薄将山的佩刀,“永安八年造”。
薄将山反手握着永安八年造,神情倒是淡淡的,他悠悠地傾過上身,佩刀仍架在步練師的扳機之上,臉上倒是笑得謙和恭敬:
“——步大人,這麽怕啊?”
他低低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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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被他笑出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薄将山出身于河西地帶,母親是身份卑/賤的胡姬軍/妓——彼時的關西天衡軍,幾乎日夜都在與胡人厮殺;幼時的薄将山在沙場上讨生活,神魂早就泡在了血與火的戰争裏:
此人心智,異于常人。
步練師從未見過此人流露出什麽悲憫的情緒,也從未得知他可憐過、疼愛過、悲痛過誰。細細想來,薄将山既沒有父母也沒有親人,在上京倒像是只孤魂野鬼。
薄将山最像人的時候,竟然還是在步練師臨刑前夜,他們在那間小小天牢裏,如孩童一般幼稚的糾纏。
——當時難道是她快死了,薄将山特地過來戲耍她?
步練師不否認這個可能,畢竟薄将山這個瘋子,就是這麽無聊的人。
步練師眉尖一蹙,剛想說什麽,薄将山一指立于唇邊:“噓。步大人不說話的時候,更可愛些。”
步練師聽不得這等輕浮言語,登即斥道:“放肆!”
嚓!
薄将山手腕輕輕一抖,刀刃切進了步練師的食指!
十指連心,劇痛蟄來,步練師眼前一黑,人倒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薄将山是絕頂的高手,力道十分巧妙,永安八年造只是在她食指留下一道口子,到沒有真正傷及筋骨。
但就是這麽一道小小血口,疼痛竟甚過了之前弩/箭穿臂!
步練師早就聽聞過薄将山是刑訊高手,今才得見,名不虛傳。
步練師額上見汗,嘴角繃直,不肯令自己露出一絲怯相來:“薄、止!”
“哎,在呢。”薄将山從容地接過她握不住的長樂三年造,“你愛念我名字,我也愛聽。”
步練師聽出了其中的輕侮意,臉色猶如深秋寒霜。
薄将山悠悠撩起眼皮,對上了她發紅的眼睛。
“薄止,”步練師冷冷地觑着他,“侮/辱我,真有這麽好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