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獄中辭 跟我走罷
“恩、恩公……”
見步練師一縱淩風而下,船娘子連忙從甲板上站起,倉皇一攏自己衣襟,朝着步練師斂衽一禮。
按照大朔禮法,步練師入殓時身穿毳冕,衣宗彜,裳黼黻,一身煙羅重紫,七旒冕墜五彩玉,好一個高華雍容的廟堂公卿。
——這到底是何方神聖?
船娘子心裏驚疑不定,小小漁女不認識朝堂服制,只覺得這位大人的神态矜貴,氣度高華,定是不得了的大人物,猶猶豫豫地向下拜去。
長樂三年造伸将過來。步練師倒沒正眼看她,只用铳槍槍口虛虛點住了少女膝蓋,讓對方在甲板上站好了:
“不是救你,不用跪我。”
步練師人沒什麽架子,但說話确實又冷又硬,船娘子被嗆了一句,只敢小聲嗫嚅了一句:“恩公……”
船娘子臉色陡地一變,向着步練師飛撲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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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
步練師槍法精湛,但身手平庸,被船娘子這麽一撞,兩人當即在甲板上摔作一處。
船娘子雙眼緊閉,面色慘白,她是看見江霧裏鑽出來一道弩,情急之下也不知何來的勇氣,竟然敢飛身撞出,把步練師護在身下——
步練師不耐煩地啧了一聲。
船娘子不可置信地睜開眼,這只弩本該紮在她身上才對——然而這千鈞一發之際,步練師伸出手去,硬生生地接下了這一弩。
這弩/箭釘穿了步練師的手臂,刺棱棱地卡在了她的骨/肉間,沒能傷着船娘子一毫厘。赤紅的鮮血蜿蜒而下,步練師卻連眉毛都沒動,反倒向船娘子笑了笑。
步練師平時神色板肅,這一笑倒是明豔亮眼,麗色流轉,妩媚無疇:
“我又沒破相,盯着我臉作甚?”
這一下看着都疼,船娘子驚得呆了。
“啧?”步練師一察弩/箭翎羽,臉色驟然一變:
“——薄将山,你這狗娘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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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是個人,還是個人物,——而且是個大人物。
薄将山,字止,號川行公。大朔五柱國之一,現任尚書左仆射,世人皆稱之“薄相國”。
此人長身玉立,英俊非常,一頭白發好似流風回雪,上京無人能出其右——說白了就是當地知名帥哥——因而又被喚作“白玉京”,無數人争相與其“受長生”。
步練師:啐。
薄将山與步練師作對多年,你往東我往西,你跳河我爬樹,連府裏下人養的母貓,都不能是一個花色的:
兩人至今沒在朝堂上抽出佩劍互砍,那都是照顧聖上的顏面。
步練師鐵面無私,剛正不阿,眼睛素來容不得沙子,這薄将山委實算不上什麽幹淨東西:
靠着威逼利誘籠絡人心,憑着長袖善舞攀附太子,偏偏人确實有點本事,步練師斬了這麽多貪官污吏,虎頭鍘偏偏斬不到他薄将山頭上。
兩人明槍暗箭地鬥了十幾年,沒想到最後竟是她先锒铛入獄,落得個身首異處的凄慘結局。
炎炎者滅,隆隆者絕。宦海無常,不過如此。
只不過……
步練師沒想明白一件事。
——一件咄咄怪事。
她臨刑前夜,這薄将山不在自家府邸慶祝,反倒喬裝前來天牢,語氣懇切得像是在求她:
“步大人,……跟我走罷。”
步練師冷冷地觑着他:“你又發什麽瘋?”
她如今大權旁落,潦倒凄涼,但也是大朔的臣子,堂堂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怎會做逃獄這等下作之事?
她可是步練師,用不着旁人可憐!
步練師啐道:“滾!”
按照薄将山平日的性子,此時定是拂袖而去;但這夜的薄将山着實是怪極了。步練師之前罵他罵得倒也不少,彈劾的奏本能夠集結成冊,如今不過是一個“滾”字,卻讓薄相國急了眼,竟伸手過來拽她。
步練師:“……”
大朔雖然國風開明,女子入宦已為祖制,但男女大防的規矩還在,這薄将山居然敢來捉她手腕?
他怎麽敢?!
——放肆!
步練師怫然大怒,下意識地去掙,奈何兩人的氣力本就不是一個檔次,步練師踉跄了一步,反倒撞入了薄将山的懷中。
這薄将山倒也不客氣,還真的展開臂膀把人抱住了。
步練師:?
步大令公哪裏受過這等奇恥大辱,登時發了狠勁要掙開;奈何薄相國是行伍出身,懷抱好似銅澆鐵鑄,步練師無能狂怒了好一會兒,倒覺得自己骨頭要碎了:
“薄止!你大膽——!!!”
薄将山怒道:“你答應我,我就松開!”
步練師:“……”
步練師怒道:“薄止,你幾歲了?!”
幼不幼稚!
薄将山默了一默,估計也覺得這般拉扯太過弱智,一言不發地松開了懷抱。
步練師踮起腳尖,揚手就要來扇他耳光。
薄将山特地低下頭來,專門為了遷就步練師的身高:步令公扇人耳光居然還要踮腳,委實是沒什麽氣場。
步練師:“……”
一國的尚書左仆射居然向她低頭,步練師的手掌定在半空,倒是先不好意思了:“薄相國,你端正些!”
成何體統!
薄将山一抖衣襟,倒還真的端正了些。
但這人沒完沒了:“步大人,你且開出條件,如何才能與我離開?”
步練師心中一動,薄将山這般口氣,說是低聲下氣也不為過,他到底為何要如此自降身段?
——她步練師身首異處,薄将山作為昔日大敵,他不該高興麽?
步練師靜了一靜,撩起眼皮,寒聲問道:
“薄止,少看不起人。”
薄将山渾身一凜。
牢房內一時靜極,油燈哔剝一聲,昏昏燭火搖曳着兩道沉默的影子。
“我和你不同。我求官,為的是江山社稷;我求死,護的是朝綱律法。”
步練師看向薄将山的眼睛,“白玉京”果真烨然若神。男人劍眉星目,英氣逼人,平日裏顧盼神飛的眉眼,此時像是蓄着一方昏沉的血海。
步練師笑了笑,這次倒是發自內心。
她歷盡牢獄之災,早已疲憊至極,笑容黯淡得像是雪地上徘徊的流光,又像是癡人嘴裏的夢幻泡影:
“薄大人,來生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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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
那不過是客套的場面話,誰想跟他來生再會!!!
她與此人鬥了十幾年,薄将山這玩意的底細,步練師是摸得門兒清。這人出身于關西精銳重騎“天衡軍”,就算入朝做官,衣食住行也保留了天衡印記,薄府上下的武器,仍是天衡制式。
只是這軍備更新換代得快,如今的天衡軍已經不用這個制式的翎羽了;但這薄相國愛作古,薄府依舊保留着長樂三年的武器式樣。
是以,步練師一看着這弩/箭翎羽,立刻就知道是薄将山手底下人射的。
薄将山可是上京重臣,薄家人不好好待在上京,怎會來這烏蘇江?
步練師眼皮一跳:莫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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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雨潇聲,冷霧盈江。
海湧銀為郭,江橫玉系腰。白浪翻滾,聲震如雷,上百艨艟撞碎薄霧,際天而來,勢極雄豪!
戰船垂拱正中,一艘三帆巨輪巍然行來,猶如玉城雪嶺,又似天上宮闕。樓船上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幾百盞大紅燈籠輝煌生光,燒得大江如火,映得雲海如霞。
這等陣仗,這番排場,是欽差大臣出京外巡,才有的煌煌氣派。
步練師心中大罵倒黴:
今兒個是什麽黃道吉日,居然碰上薄将山這狗玩意出京南巡!!!
剛出虎穴,又入蛇口!
步練師不敢确定,薄家人究竟有沒有認出她來;但按大朔律法,沖撞左仆射儀仗可是重罪!
那弩/箭就算當場射殺她,步練師也只能甘認倒黴!
步練師連忙拉扯着船娘子,緊急向船篷裏避去:“你叫甚麽名字?”
船娘子不明所以,顫顫道了個萬福:“民女沒有名姓,爹爹喚我幼娘,爹爹、二叔、三叔都是這船上的漁民……”
都死在水匪手上了。
“帶會兒有人問你話,你就說是一持铳的蒙面俠客救了你,殺了整船的水匪,便往南方去了。”步練師頓了一頓,又覺得幼娘小小年紀,遭此大難,着實可憐,“我這個镯子給你,最上等的昆山玉,你拿去換些銀子。你且記得,将來你無論是考科舉,做營生,為人婦,靠自己才不會被人欺負。”
幼娘捧着白玉镯,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大人這是要走了嗎?”
步練師心說那是自然,她如今無權無勢,無依無靠,落在昔日大敵薄将山的手裏,那下場肯定比斬首還要凄涼。
啧。
步練師嘆了口氣,安撫幼娘道:“你不用怕。薄相國這厮雖然不是個東西,但素來不近女色,犯不着和你過不去。待會兒官兵上船,你照我說的做,沒人會為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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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盞茶後。
幼娘睜圓了水靈的眼睛,驚疑不定地看着步練師:“……”
步練師若無其事地移開目光,實在是太他奶奶的丢人了,步令公只能裝作無事發生:“……”
事情是如此這般:
步練師逃是逃了,只是這剛落入水中——一張漁網陡地鋪開,把步練師網羅其中,嘩然撈了上來。
步練師惱羞成怒,但也只能憋着:
她可是步家嫡女,三品金印紫绶,她站着別人就不敢坐着,她坐着別人就只能跪着——哪裏有被漁網撈上來的道理!
步練師嫌棄地一撣腳邊漁網:
啧,還是這麽差的質地。
此時她與船娘子皆在一艘艨艟之上,旁側裏站着一排士卒,袒露上身,披發刺青,膚色偏深:步練師看了一眼這刺青制式,便認出這些都是吳江水師的精銳,每每大臣南巡,便護之于江河湖海。
別說在水裏活捉步練師這只弱雞,這群猛男就算騎着白鯊在烏蘇江散步,步練師也不會感到驚訝。
幼娘瑟瑟發抖,她照步練師所教,都與官兵老爺說清了原委;但看眼下這陣仗,怎麽不像是要放過她二人的意思?
“去去去,都退下。”
幼娘渾身一顫,循聲望去,觑見一只大黑炭。
【注】
*1:大朔實行佩劍制,大臣皆是佩劍朝參,例見唐代。
*2:“海湧銀為郭,江橫玉系腰”出自楊萬裏《觀浙江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