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斬立決 掉了腦袋
萬裏無雲,烈日懸天。
“這大明宮裏,還沒有消息?”
監斬官冷汗涔涔,兩股戰戰,眼瞅着晷針的影子就要打在午時三刻上,壓低了嗓音對手下人道:“去!再去打聽打聽!”
——今兒個要在鐘雀門前掉腦袋的,可是青天大老爺步令公!
監斬官心神巨震,汗流浃背。自打今日寅時起,便有各路人馬湧聚而來,如今午時的法場外,已跪滿了整整三條街的人 !
步令公,這可是步令公,皇上當真要斬她?
鐘雀門外可是鋪了一地的脊梁骨!
“皇上開恩!蒼天開眼!!長樂七年,步令公西巡,定風沙、治河川、平蝗禍,幽州上千人這才求得一條活路啊!!!老臣代幽州千餘民衆請願,步令公罪不當死,罪不當死!!!”
“長樂九年,虔州科舉大案,枉獄八百餘人,若不是步令公徹查此案,平冤昭雪,我虔州再無書生!!!步令公德配天地,大人無己,老朽願以死相證,求皇上明察——!”
“草民是江南的散戶,不懂太多聖人言,只知道步令公當年南巡,我們這些賤民才有一條活路。我們人微言輕,左右也做不了什麽,只能連夜趕來上京……拜拜步令公,送送步令公。……”
悲聲盈街,哭號遍地。
監斬官如鲠在喉,心緒難平,倉皇起身,俯首下拜:
“步令公,林某乃長樂十一年進士,也曾在昭文臺執過筆墨。先生高風峻節,屬下心傾已久。然聖意難測,君命如山,還請先生……”
他說不下去了,他也不敢再說了,只能再拜向法場上那道娉婷的影子:
他跪的是大朔炬火,他拜的是國家柱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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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端坐在法場之上,眉眼低垂,神色倦怠。
這位被衆人尊為“步令公”的青天大老爺,形容妩媚、氣度高華,好一個豔冠京華的絕色女子。如今囚衣枷鎖一身,亂發瀑落一地,倒也沒折損她半分麗色,反倒呈出另一番的凜然豔質來。
“豔絕天縱,雍容無雙”,令公風儀,名不虛傳。
但她既不是閨中脂粉,也不是閣中莺燕。沒有人膽敢把憐香惜玉的心思,牽系到這位社稷重臣的身上。
步練師脾性素來凜冽,最煩小兒女态,擡手遙遙一指,是個噤聲的手勢:
“——停。”
衆人一肅,皆是屏聲斂氣;天地一靜,只有長風在吟。
“林少卿。”
步練師側過臉來,張口倒講起了古:“——‘時道是非,高得待诏,下觸聞罷,又安得青紫’?”
監斬官雙眼圓睜,顫聲接道:
“……‘且吾聞之,炎炎者滅,隆隆者絕’。”
步練師眉宇一舒:
“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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劊子手鄭重一拜,既而灑酒揚刀。刀光凜凜,寒刃逼來,步練師正襟危坐,眉目倦怠,似乎是困了。
棄子罷了,何來冤屈。
——唰!!!
頸血如若貫日飛虹,飚濺上朗朗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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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朔長樂十三年,中書令步練師藐視禮法,觸怒龍顏,罪應當斬,斃于鐘雀門前。
炎炎者滅,隆隆者絕。帝王心術,自古如是。
【作品:《瘋臣》】
【作者:葉秀】
【2021/7/31,晉江正版,感謝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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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雷滾湧,寒雨連江。
“這雨怎麽越來越大了?下個沒完了還!”
“——聽說,這是因為皇上斬了步令公,老天爺發怒呢。”
“唉,你別說,步令公這尊大佛一倒,我們的日子就更難過了……”
驚白色的雨流飙射而下,烏蘇江激濺起通天的碎浪;暗青色的狂風卷掃而過,濕透的船帆被翻弄得嘩嘩作響。
幾個漁民圍擁着爐火,壓低了聲音議論,方才打撈上來的那具黑棺。
“看着就晦氣,還是扔進江裏頭——”
“啐!你看到那棺木沒?那可是貨真價實的金剛鐵!哪有人把白花花的銀子沉進江裏頭的?”
“我說,你們知道這裏頭裝着誰麽?哪有人的棺材是鐵做的……”
“你們聽說過沒?”一個漁民突然道,“這坊間都在傳,步令公是被冤枉的!女兒身本就屬陰,被怨氣一養,怕是要變成索命厲鬼。那皇帝老兒特地打造了一具嚴絲合縫的鐵棺材,就是為了裝她的屍首……”
轟!!!
驚雷炸起,白電飚過,船身狠狠地震了震;幾個漁民面面相觑,皆是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約而同地向船後看去。
那具黑棺濕漉漉地斜擱在貨倉裏,死氣森森,寒氣凜凜,讓人無端端地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難不成,那那那傳聞是真的?
“別瞎想,”另一漁民揚聲壯膽道,“步令公可是在上京下葬的,哪能漂到我們江東來?說破了天去,就算這棺中是步令公,她那菩薩心腸,也不會為難我們這些做小買賣的……”
他雙目暴突,陡地不說話了。
一方凜凜刀尖,從他口中探出來。
這刀刃凄神寒骨,自然不是從他嘴裏憑空長出來的;而是有人從船篷外一刀紮來,刀刃從這漁民後腦一路貫到嘴前!
其餘漁夫臉色巨變,腳底發軟,跌坐在地:
他們明白了,方才那船身一震,不是什麽鬼神發怒,而是——
水匪上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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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船外大雨潇潇,船篷內血跡橫陳。
幾個漁民而已。水匪們三兩刀斬得随意,瓢潑的鮮血飚濺開去,就連黑棺上也泛着生腥的紅光。
水匪們鬧哄哄地闖進船艙,鍋碗瓢盆撞了一地;龍精虎猛的漢子們踩着漁民的屍首,搜刮着漁船上值錢的東西。又聽見一聲少女的尖叫,他們拖拽出了船娘子,狠狠地扔在甲板上,摔出了一地不懷好意的哄笑聲。
水匪頭子倒是不在意那船娘子長得有多水靈。他當了十幾年的老大,養高了自己的眼力價兒,只盯着船上最值錢的東西看——
黑棺。
這具棺材乃金鋼鐵所鑄,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它在江水裏浸泡,又在船艙裏受潮,渾身上下居然沒有半點鏽跡,表面光滑得像是女人梳妝用的鏡子。黑棺上咒文密布,道符交錯,兩尾鐵鑄長蛇垂拱棺椁,一黑一白,一哭一笑,妖異難言,吊詭至極。
水匪頭子右眼皮突突直跳:
——誰打開了棺材?
這幾個漁民,連反抗都不會,居然有撬開鐵棺的本事麽?
這黑棺裏,空空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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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被潑天的大雨一澆,又在刺骨的江水裏一泡,人立即清醒了十成十:
——我沒死?
她分明記得,自己在鐘雀門外,被一刀砍了腦袋!
步練師左手扒拉着船舷,右手摸向自己的脖頸,果真摸到了密集而工整的針腳:她的腦袋在鐘雀門掉過一次,如今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縫回了脖子上。
步練師瞠目結舌,一臉震驚:“……”
姥姥,我這腦袋,居然是循環利用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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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太震驚了。
于是她泡在水裏,循環震驚:???
我複活了?我複活了??我複活了???
她之所以泡在水裏震驚,而不是老實躺在那個黑棺裏震驚,純粹是因為船上不能讓她好好震驚:
她一睜眼就看見這棺材豁開了條縫兒,幾步外躺着血淋淋的屍首。
步練師在宦海裏泡得腌制入味,雖然沒泡成一棵老壇酸菜,但好歹也泡出了超乎常人的機敏來。
已知:屍首是漁民打扮,周遭是船艙模樣,外邊有哄聲吵嚷。
可得:有水匪,殺了人,要劫財。
結論:此地不可留。
步練師跳起來就跑,一猛子紮進江裏,默不作聲地吊在船邊。等水匪頭子走進船艙開始盯着空棺材看的時候,步練師人已經泡在了水裏,專心致志地開始震驚:
我複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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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練師泡在江水裏震驚,震驚出了三條事實來:
一,我複活了!!!
二,船上有十三個水匪。甲板上有五個,正在對船娘子動手動腳;船篷裏有一個,看上去是水匪的頭領;還有七個,散落各處,正在搶劫。
三,奶奶的,如今梧州太守是哪條狗在當差?烏蘇江這等漕運大河,京臣南巡必經之路,水匪居然敢在白天劫船殺人!
豈有此理,反了天了!
嘩!
幾個水匪被船側動靜所驚,不約而同地抄起了家夥,為首的粗聲喝道:“誰在那……”
砰!
人聲戛然而止,碎血紛紛揚揚。
方才出聲的那人,本是條龍精虎猛的壯漢;但他不知被什麽所擊中,腦袋連帶着半邊肩膀,陡地迸爆開去,炸成了一團紅霧!
滿船的水匪皆是心神巨震,肝膽欲裂,要知道剛剛那一聲巨響,可不是天公鳴雷鑼,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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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神铳。
步練師坐在船桅之上,雙腿張開、屈膝、固定,手肘撐在膝頭,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一把火神铳架于左臂之上,鋒芒遍隐,凜凜生寒,仿佛擇人而噬的森然巨蟒。
這是“長樂三年造”,大朔王朝最先進的殺器,瓢潑暴雨裏依舊能夠大殺四方。它在最精銳的铳兵手裏,曾一槍把敵陣中的大狄可汗轟成兩截,大朔王朝也憑此橫掃整個東陸。
皇帝老兒還念着舊情,知道步練師不好女紅,不附風雅,娛樂愛好寥寥可數,打靶射鳥排在頭名,特地命人挑來一把長樂三年造,陪着步練師一同躺進棺材裏。
砰——!
這等距離下,長樂三年造的威力恐怖至極,铳聲形如暴雷炸響,又似閻王點名,每一次發作,便會有一個水匪頭顱炸/破,肩頸迸/爆,內腑姹紫嫣紅地流了一地。
船娘子雲鬓散亂,呆若木雞。
只消一盞茶的功夫,桅杆上的那位閻王爺,便将滿船的水匪殺了個對穿,連倉皇逃入水中的都沒有放過;铳聲追着那道人影入水,好似厲鬼追命,烏蘇江裏彌漫開大團大團的紅煙。
無論貴賤,不管老幼,皆需一死。
這碗水,步練師向來端得極平。
雨流濺在滾燙的铳管上,滋滋騰起彌亂的白煙。船娘子哆嗦地看向桅杆高處,步練師迎風而立,展臂高舉,擡首向天,似乎是在擁抱這場狂風暴雨。
步練師縱聲大笑,如癫似狂,恣肆飛脫:
“——謝主隆恩!!!”
她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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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步練師與林少卿所對,出自漢代楊雄《解嘲》。
*2:步練師瞄準姿勢參考“坐姿無依托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