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井泥不食(4)
車馬已經駛離了徐州城。
沈盺畢竟年幼,這幾日又消耗了許多體力,恐懼也無法抵擋他下沉的眼皮。沈盼看出他的困倦,讓他枕在自己膝上。
靠上姐姐膝頭時,沈盺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阿姐,我們會死嗎?”
袁進攔下他們的車後,将車夫和沈盼帶來的侍女都拖了出去。雖然沈盼及時捂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慘叫聲他還是聽到了。即使不到十歲,沈盺已經可以理解眼前的危機。他和阿姐被人劫持了,正走向未知的地方。
“不會,”沈盼用輕柔的聲音安慰他,“睡吧。”
得到姐姐的保證,沈盺似乎放了心。很快車內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響起。
沈盼摸着弟弟的頭,見他确實已經睡着,臉上才稍露憂色。
沒想到她會遇到袁進。更沒想到他竟敢在徐州幹出劫人的事。
這日之前,她從未見過袁進其人,但是早年間她沒少從蘇曜及其部将口中聽到他的事跡。蘇曜第一次和她提起這個名字時就說過,這個人可能會是勁敵。後來的發展也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對她來說,袁進仍然只是個頗為遙遠的名字。雖然蘇曜有時會提起這個人,并說他很難對付,但是袁進并沒有贏過蘇曜,她也從不曾切實感受到來自袁進的威脅。雖然她提醒過趙文揚小心此人,但她并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落在袁進手上。
天色漸漸暗淡,最後變成一片黑沉。車馬終于在這時停了下來。
行進停止,袁進下了馬,走到沈盼車前,挑開了車簾,又向沈盼伸出了手。
沈盼看着那只手,沒有動。
“你抱不動這孩子吧?”袁進說,“當然我也不介意你叫醒他。”
沈盼看了一眼熟睡的沈盺,嘆了口氣,将他遞到袁進的手上,自己則從另一邊下了車。
袁進把沈盺抱出車外,交給他的一名手下,吩咐他帶沈盺進房睡覺。
沈盺被帶走讓沈盼有些不安。袁進看出她的心思,淡淡道:“娘子放心,我還不至于對一個孩子下手。”
沈盼不置可否。環顧四周,她發現這是一間不大的客店。屋舍修建得甚是粗陋,牆外不見任何光亮,也聽不到車馬之聲,看起來是開在荒郊的野店。房舍合圍成一個四方形,只有前門可以進出,并且門口有好幾個人把守着。客店裏有不少人走動,不過沈盼看了一眼就發現他們體格都十分健壯,顯然并非住客,而是袁進的手下。
看清自己的處境後,沈盼的心沉了下去。荒村野店,守衛森嚴,憑她和沈盺幾乎不可能逃脫。
“娘子裏面請。”無視沈盼難看的臉色,袁進彬彬有禮地向她擡了擡手。
沈盼知道她別無選擇,只能沉默着,跟在他身後走進客店。
客店正堂中間的桌案上已擺好了幾樣簡單的酒食。袁進請沈盼入座,自己則拿起酒壺,要為她斟酒。不想沈盼将手覆在了酒杯上,冷冷盯着他。
袁進并不介意她的抗拒,退回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聲笑道:“娘子何必拒人千裏之外?”
沈盼冷淡道:“閣下用武力将我挾持至此,我難道還要笑臉相迎?”
“雖然我将娘子搶來此處,但是在下絕無傷害娘子之意。”
沈盼冷笑一聲:“人都讓你劫來了,再談有沒有惡意豈不多此一舉?閣下不妨與我明言,将來劫我來此處是何目的?”
袁進将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然後才笑着說明來意:“無他,想用娘子和蘇曜做筆交易。”
沈盼眼睛都沒擡一下:“蘇曜是誰?”
袁進“嗤”地笑出了聲:“娘子若是以為我這樣好騙,未免太小瞧我。徐州之戰蘇曜表現如此亮眼,一年不到就升至指揮使,娘子身在徐州,怎麽可能不知道他是誰?還是娘子護夫心切,才急于撇清關系?”
護夫心切?沈盼的情緒終于出現波動:“你……”
袁進說話時也一直注意着她的反應。看她露出驚異之色,他低聲笑了起來:“看來我的猜測沒錯。娘子也是再世之人。”
沈盼驚呆了。袁進竟然也重生了?
“本來我已兵敗身亡,”袁進慢悠悠道,“沒想到最後又醒了過來,而且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起初我以為經歷這種事的只有我一個。但是七年前徐州發生的事讓我察覺,也許我并不是唯一一個。”
沈盼不語,腦子卻在飛速運轉,思考怎麽應對眼下的情況。
“徐州戰事提前爆發時,我就猜到徐州有和我類似的人,”袁進不知道她的想法,微笑着繼續說,“不過那時我羽翼未豐,無法動用太多人力過來調查,只能靜觀其變。好在關鍵人物也不多。陸公倒下時,蘇曜的表現十分搶眼,我認為他是最有可能的一個。不過後來徐州後續的發展讓我有些意外。我想重生的可能不止他一個……”
“你想用我和蘇曜交換什麽?”沈盼打斷他。
“蜀地。”
“他已經離開蜀中。”
“我了解蘇曜,”袁進淡淡道,“我不信他會被人輕易擠走。他一定還潛藏在附近謀劃什麽。而我對蜀中志在必得。”
他要問鼎中原,必定先取得巴蜀之地做為後盾。要命的是,蘇曜這一世竟然去了蜀地。這無疑增加了他攻打蜀地的難度。他不得不考慮別的策略,比如……以沈盼為人質,逼蘇曜退出蜀中。
沈盼有些啼笑皆非。如果袁進知道蘇曜正在徐州,會有什麽反應?不過她并不想試探這一點,只淡淡道:“閣下恐怕高估了我的份量。蘇曜是什麽人,豈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整個蜀地?”
“我不這麽認為,”袁進輕笑,“前世娘子一封書信就能讓他出兵解了徐州之圍。娘子病重的那幾年,他可是請遍天下名醫為娘子醫治。以他對娘子的看重程度,在下認為值得一賭。”
顯然袁進對蘇曜身邊的人事調查得十分清楚。
沈盼沉吟片刻後才再度開口:“當初我送信求援,他已幾乎據有河東與河北,解除徐州危機可以讓他的勢力進入河南。與其說他是為我出兵,不如說是為了得到幹涉河南道的借口。至于名醫……又不需要他親自去請,不過是做番姿态給河南士人看而已。何況我這一世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他更不會受你的威脅。”
“沒有關系?”袁進疑惑地重複。
沈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改變了事件走向的人是我,蘇曜不過是因此産生的變數。他什麽都不知道。現在我在他眼裏,什麽人都不是,否則他早該來求娶了。”
她不願成為袁進威脅蘇曜的籌碼,那麽就得想辦法讓袁進相信,她在蘇曜心裏沒有太重要的地位。
“娘子的意思是,蘇曜沒有之前的記憶?”袁進皺眉。
“你憑什麽認為他有?”沈盼反問。
“他提前解決了王守,”袁進說,“還有陸仲遇刺時他展現的實力。”
陸仲倒下時,武寧曾經面臨很大壓力。是蘇曜力挽狂瀾,止住了頹勢。他此前一直認為,只有經歷過前世的蘇曜才有可能抗住當時的壓力。但是沈盼似乎在暗示他,蘇曜并沒有重生。如果蘇曜沒有以前的記憶和經驗,卻還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仗,就算自己重活一世,恐怕也很難贏他。
沈盼說話時一直注意袁進的神色變化。她看得出來,袁進對蘇曜十分忌憚。畢竟他前世一直輸給蘇曜,不可能不受影響。
袁進的反應讓她有了把握,面不改色地續道:“你該記得,他前世從來沒有過敗績吧?他還在我阿舅麾下擔任隊正時就已鋒芒畢露。即使經驗不那麽充足,但他對戰場的直覺是天生的,足夠讓他脫穎而出。阿舅……陸仲父子是我親近之人。我希望保住他們的性命,所以趁着王守還沒完成對義成的整合,搶先挑起戰争,提高武寧的勝算。蘇曜這時又還在徐州,我正好可以利用他的才能打贏這場仗。”
蘇曜身邊的人,袁進都調查過。他知道沈盼确實與陸仲父子關系密切。而以袁進自己的眼光來看,也認可提前開戰對武寧更為有利。
“蘇曜果真不記得前世之事?”他仍有些難以置信,再度出聲确認。如果是這樣,他的整個計劃都需要改變。
“你只想想,”沈盼冷淡地說,“他若記得,為什麽不遵循以前的軌跡?做為最後的贏家,他不需要做任何改變就能得到一切。”
的确,蘇曜沒有動機做這樣的變化。不過袁進畢竟老道,并不輕易相信她的說辭:“我怎麽知道娘子沒有騙我?”
“我騙你有什麽好處?”沈盼淡淡道,“既然你也是再世之人,應該發現河東的局勢和以前不同了吧?”
袁進點頭:“前世沒有趙文揚這個人。”
沈盼知道她的誤導起作用了,再接再厲:“那你應該也看出趙文揚的經歷和前世的蘇曜很相似了吧?我救過這個人,他現在是我義弟。”
袁進想了好一會兒,終于領會了她的意思:“你扶植趙文揚頂替蘇曜?”
沈盼似笑非笑:“不然呢?”
“你這麽做,目的何在?”袁進問。
“自然是因為我不願讓蘇曜再登上帝位。”
袁進皺眉:“為什麽?你是蘇曜發妻,只要他登基為帝,你就是皇後。按你之前的說法,會是最後的贏家。”
“我怎麽可能是贏家?”沈盼冷笑,“我又沒有子嗣,要那皇後虛名有什麽用?再說我那時已快病死了,我一死,皇後之位還不是張氏囊中之物?”
袁進一時有些拿不準。沈盼的話合情合理,可是聽在他耳朵裏怎麽都有一點荒謬的感覺。良久,他再次出聲:“你就……這麽恨他?”
若她所言屬實,蘇曜這次可被坑得夠可以的,最重要的河東、河北都沒有到手。
沈盼心裏其實也在打鼓,不知道這番說辭能不能騙過他?但是表面上,她仍是一幅冷漠的神色:“他向表兄求娶我時,我正要同旁人訂親。是他從中作梗,毀了那樁姻緣。可是他娶我只是想借聯姻的機會收服河南人心,做的都是表面功夫。一達到目的他就開始冷落我,寵愛張氏。難道我不該恨他?”
袁進父親姬妾極多,他從小就看慣這些女人争風吃醋,對沈盼給出的理由倒是頗為信服。且他立刻想起,前世蘇曜子女雖然不少,卻無一為沈盼所出,看來所言不虛。
他露出一個頗為諷刺的笑容:“以前總聽人說蘇曜娶了位很賢德的夫人,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內情。”
顯然袁進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說法,沈盼不失時機地說:“你以前從來沒贏過蘇曜吧?”
這顯然是袁進的痛處。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陰沉。
在和蘇曜交手之前,他從沒失敗過。作為胡姬所生的庶子,他能步步為營,從衆多兄弟中脫穎而出;從父親手中接過權柄以後,他迅速擴張,奪得半壁江山。逐鹿天下的群雄中,他一直是最受矚目的新星。可是已經有了他,上天為什麽還要安排蘇曜出現?平民出身的一介武夫,卻能以最快的速度崛起。聽說蘇曜最早升指揮使時,連封措詞得體的信都寫不出來,還要旁人替他潤色。這樣一個粗人卻死死壓制着自己,袁進每每想起,都幾欲嘔血。
“你到過徐州,應該看到徐州的變化了吧?”沈盼亮出籌碼,“何況我還把趙文揚扶了上去。我能幫趙文揚,當然也能幫你。與其用我威脅蘇曜,不如……我們合作?”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是不是對袁進的人設有什麽誤解?
另外,小沈其實挺擅長嘴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