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潛龍勿用(3)
張沛和趙文揚去見沈盼的事并沒有瞞着張雲芝。所以張雲芝一早就讓人整治酒食,準備待客,且再三囑咐丈夫,這次一定要把沈盼請到家裏見見。不想沈盼還是沒來。最後回家來的只有趙文揚和兄長。
“你阿姐還是不肯來?”張雲芝十分失望。不知為什麽,丈夫那位義姐似乎很不願意見她。
趙文揚猜到她的想法,柔聲說:“不關你的事。阿姐說她在徐州有急事,下次一定來我們家作客。”
“可是每次都有事……”張雲芝嘀咕。
再怎麽忙,難道連見一面的時間都沒有?
“我看阿姐行色匆匆,确實是真忙。”
“你那位阿姐是看不上我吧,”張雲芝撇嘴,“她出身那麽好,自然不會把我一個酒家女放在眼裏。”
“阿姐不是這樣的人,”趙文揚斷然否認,“她不是每年都讓人送布料給你裁衣裳?送的還都是最新出的花色,外人想買都買不到。要是看不上你,哪會費這個心思?你不要多心。”
張雲芝想想也有道理,氣平了不少,笑着說:“行了行了,知道你阿姐是大好人。我等下次就是。”
準備好的酒食,夫妻二人最後用來招待張沛了。
趙文揚練了多年,酒量還是不好,喝了幾杯就有點上頭。張雲芝知道丈夫的量,讓人送他回房休息,自己留下來和兄長閑話家常:“阿兄今日見到趙郎的義姐了吧?”
她經常聽趙文揚提起沈盼,對她好奇已久,正好向兄長打聽。
張沛回答:“他們姐弟說話,我也不好打擾,就遠遠瞧了一眼,連長相都沒怎麽看清。”他面露憂色:“不過……”
“不過什麽?”張雲芝問。
張沛皺眉:“小趙太向着他那個義姐了。”
不止趙文揚。當初和他一起從徐州過來的那些舊人,活下來的如今也都成獨當一面的将領。他們對沈盼印象也都很好。那些人和他們這些河東出身的人本就不是同路,要是再加個沈盼,将來說不定會壓倒他們這一邊。
張雲芝不以為意:“趙郎重情義。那位女郎對他有恩,他當然感激她了。”
張沛嘆氣,他自诩精明,怎麽會有個這麽不靈光的妹妹?
“我的意思是,”張沛,“她對小趙影響太大,又不是我們這邊的人,将來要是有什麽利益沖突,很難說小趙會偏向誰。你要小心一點。”
尤其沈盼還沒嫁人,又和趙文揚關系密切,更讓人不放心。雖說這麽想有點小人之心,但他總得替妹妹多提防着點。
“不會吧……”張雲芝不太相信,“趙郎說,她為人很好的。”
“人心難測,”張沛長嘆,“将來的事,誰又說得準?”
張家兄妹閑話的時候,沈盼的車仍在向徐州疾馳。
沒想到會見到張沛……也許是趕路太過單調,沈盼腦海裏總是反複出現和趙文揚見面時的情形。雖然那個人只在遠處露了下臉,但她一眼就認出那個人是張雲芝的兄長,也是蘇曜以前很信任的人。可是她對這個人并沒有太多好感。
蘇曜納張雲芝的時候,張沛看似避嫌,從頭到尾都沒出過面。不過老陶的夫人悄悄和她透露過,其實張沛有在背後推動。若不是張沛,河東那群粗豪的武将也許根本不會意識到派系的問題。正是張沛提到河南士人的勢力增長,河東出身的人應該彼此團結一致,共同進退,這才形成了最早的河東派系。派系一形成,便有人想到,蘇曜尚無子女,應該在他後宅安插一個河東女子,加強他與河東的聯系。河東衆将,只有張沛的妹妹年紀合适且還未出嫁。而且張沛似乎還用手段說服了表兄陸詢,來勸她對納妾一事松口。最後的結果就是蘇曜順理成章地将張雲芝接進了府。
她得知此事時,張雲芝已經生下了蘇曜的長子,蘇曜又對張沛十分信重,她考慮再三,最後沒對蘇曜提過這件事。但她對張沛的成見卻是免不了的。
偏偏這個人又成了趙文揚的妻兄。張沛也許很有能力,但是私心過重,還會自作主張。也許她該找個機會提醒下趙文揚,适當約束一下這位妻兄。畢竟連蘇曜有時都會被他蒙蔽。
想到蘇曜,沈盼又是一聲嘆息。那個人在想什麽,她是真猜不透了。離開蜀中,他會去哪裏呢?
***
如今再回想起過往,蘇曜會驚訝于自己當初的遲鈍。
“如果我就是這麽不通情理的人呢?”
“我不過是個自私又怯懦的人。”
“如果你發現我并沒有這麽通情達理,溫柔婉順,你會怎麽做?”
她難道不是早就提醒過他,她其實并不是他認為的那個人。五年前的他怎麽會忽略掉這麽重要的信息?
一直以來,她都表現得十分得體。不管他帶回來多少女人刺激她,她始終表現得毫不在意。到後來,她甚至以身體不好的理由,将家裏的事一并交給了張雲芝。而張雲芝開始掌管家務後,她連他又新納多少姬妾都懶得過問了。那時他以為是因為她對他沒有感情,所以才那麽不在乎。畢竟連張雲芝都有過兩次含酸抱怨,說他內寵太多。可她一次也沒有。
如果按她所說,有沒有可能,她并沒有她表現出來的這麽大度?有沒有可能……她是在乎的,至少……在乎過?
張雲芝生下蘇焘的時候,他其實想過與沈盼修補關系。就算她不喜歡他,但他們也在一起度過那麽長的時間。他能和張雲芝湊合過日子,為什麽不能和她也這樣過?
何況在長子的事上,他自覺是有愧的。是她先嫁給他,可他的頭生子,母親不是她。
蘇焘出生的那天晚上,他沒有留在張雲芝身邊,而是去了沈盼那裏。
那時他已經有一陣沒有踏入過沈盼的居處。而且那天阖府都知道張氏生下了他的長子。沈盼顯然也沒有期望他會在這時出現。
“你……”看到他後,她怔了好一會兒才低聲問,“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他讷讷道。
沈盼低頭不語。
“阿沅……”他柔聲呢喃她的小字,擡手想要撫摸她的面頰。
他想說,他還記挂着她。他想要一個她的孩子。
可是沈盼躲開了。閃避的時候,她的表情甚至帶有一絲厭棄。
他的手僵在了空中。她在排斥他的觸碰。
“那邊才剛剛生産,”她背對他說,“你該去陪他們。”
她對自己的嫌惡已經到了連掩飾都不願的地步?之後的幾年,他沒敢再去打擾沈盼,而是把全副精力都用在了開疆拓土上。這似乎是他天生擅長的領域。無論敵手有多強大,面對的情勢有多艱難,他總有辦法化險為夷。就在他攻城掠地、大展鴻圖的時候,沈盼病了。
其實沈盼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張氏進府以後,她生病的頻繁又有所增加。可是這一次,她的病卻很蹊跷。開始只是時不時的咳嗽,大家都沒太注意,後來變成持續的低燒。等他匆忙返回時,她已病得很重。他延請無數名醫為她診治,卻沒有人說得清她的病因,最後只能吃藥調養。他勢力不斷擴大的同時,她卻在日漸衰弱。他沒有放棄,在那幾年裏讓人找來各種藥方,讓她嘗試。她順從地服下了他找來的所有苦藥,但是蘇曜分明看見了她臉上時時閃現的無可奈何的苦笑。
她是不是很早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願?
前世最後一次見她,她或許已經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再一次對他露出了溫柔的笑容。可惜他們還沒來得及多說幾句,張沛就派人來找他,要對出兵後的補給事宜做最後的确認。等他見完張沛回來,蘇照告訴他,她已經睡着了。那便是最後一面。再相見時,已是隔世。
他從未經歷過死亡,但她有過。生命的最後階段,她在想什麽?據說瀕死之人,眼前會閃過那個人一生的片斷。她的畫面裏,有沒有他的身影?
***
“小蘇?小蘇?”蒼老的女聲讓蘇曜回過神。
這天是鐘定父親的祭日。但是鐘定生意太忙,沒空陪母親來掃墓,正好蘇曜回來,便由他代勞了。
扶着蘇曜的手下了車,鐘母笑着問他:“剛才叫你好幾聲都不答應,想什麽呢?”
“只是想起一些以前的事。”蘇曜回答。
鐘母上了年紀,腿腳有些不靈便。扶她下車後,蘇曜便主動接過了她手上的籃子,又扶着她走上小徑。
“和那位姓沈的女郎有關?”鐘母問。
蘇曜啞然,過了好一會兒才哭笑不得地說:“鐘定這大嘴巴,怎麽什麽事都說?”
“你還不知道他?從來都藏不住事,”鐘母笑道,“他也是真心替你着急。”
“我知道。”
不管前世還是今生,他都不缺少可靠的朋友和部下,但是最能肝膽相照、完全不帶任何功利目的的朋友,只有鐘定一個。
“她和鐘定有些生意往來,”鐘母笑着說,“鐘定剛開始做船運生意時,她幫了不少忙,不然鐘定也不能短短幾年就做到現在這樣。說起來我還見過她一次,斯斯文文的,待人也和氣。難怪你喜歡。”
蘇曜苦笑:“可是她好像不是太在意我。”
“不對吧,”鐘母說,“你離開徐州以後,她還和鐘定打聽過你的消息。我當時還說呢,你們兩個看着像是都有點意思,怎麽就沒成呢?”
蘇曜有些愣。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她……她真的……”
鐘母點頭:“當然是真的。不信你問鐘定。”她停頓片刻,又意有所指地說:“不是所有人都會把情意挂在嘴上。尤其女孩子容易害羞。你不能光聽她說什麽。一個人對你好還是不好,你難道一點數沒有嗎?還是說非得別人把心剖給你看,你才肯信?”
蘇曜愣怔許久,忽然笑了:“多謝伯母。”
“謝我什麽?”鐘母奇道。
“解開我一個心結。”
不要聽她說什麽,要看她做過什麽。兜兜轉轉這麽多年,結論竟然如此簡單。
“年紀輕輕的,”鐘母搖頭笑,“哪兒來這麽多結?”
蘇曜失笑,其實按真實年紀,他比鐘母小不了多少。可惜活了這大把年紀,竟還不如鐘母一個目不識丁的婦人看得清楚。
鐘母見他神色确實像是輕松了不少的樣子,也就不多說了。兩人很快找到了鐘定父親的墓。蘇曜幫她把竹籃裏的祭品拿出來,一一擺在墓前。之後他退到一邊,讓鐘母自己祭拜。鐘母上完了香就開始對着墓碑絮叨,都是說家業興旺,母子生活安穩,讓地下的丈夫放心。
前世他也陪鐘母來掃過墓。不同的是,他們當時祭拜的不止是鐘父,還有鐘定。他戰死後葬在了父親身邊。那次的鐘母幾乎沒說過話。神色木然地擺好祭品後,她就坐在墓前發呆。她沒有哭。所有的淚水在得知兒子死訊時就流幹了。他在鐘定墓前承諾,會代鐘定奉養她。他做到了他的承諾,讓她生活無憂,可是她始終沒有從喪子的悲痛中恢複。鐘定死後四年,她也過世了。
重生雖然是意外,不過他和沈盼也利用這意外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鐘定、陸仲、趙文揚……至少他們還沒有完全辜負這重來一次的機會。他這樣想着,目光落到了墓碑上,然後愣住了。
一只人手正扒在鐘定父親的墓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