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潛龍勿用(2)
離了渡口,藍衣男子直奔徐州城。
州城內商鋪密集、人聲鼎沸,一派繁華盛景。印象中似乎只有蜀中的錦官城可與之相較。不過蜀地前幾年經過兵亂,已大不如前。雖說這兩年漸漸息兵,但是一時半會應該是無法恢複全盛景象了。再加上入進武寧境內後只見桑麻遍地,屋舍俨然。農人們采桑、曬麻,生活平靜,與一路行來餓殍遍地的情景相比,簡直稱得上桃源樂土。
然而男子非常清楚,這裏絕不是世外桃源。幾年前,徐州還不是這樣。甚至于在他幾十年的記憶裏,徐州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繁盛。有人改變了這一切。
男子抵達州城內的一間客店。推開房門,已有十來個人等在裏面了。
“軍主。”有人迎上來。
男子臉微微一沉:“這裏不是我們的地盤,不要露了身份。”
那人一凜,連忙回答:“是,郎君。”
“讓你們查的事怎麽樣了?”
有人遞上厚厚一疊紙:“這是我們的估算,包括武寧的出産、歲入、還有徐州每日進出的船舶數量……”
男子一邊看一邊在心裏估算了下:“光是每天的進賬就夠驚人了。”
“徐州這邊只連通了內河航道,”那人接着說,“海路則從海州上岸。聽說兖海節度使還特意劃出一塊區域專供徐州商旅通行使用。”
“你們可在徐州可曾見過流民?”
那人搖頭:“流民進入武寧就可落籍,州府還會教授他們紡麻、織布、造紙等技藝,此地的櫃坊還會提供一部份借款,讓他們有錢購買絲麻等物,只需一年後歸還一定數額的布匹即可。我們這一路幾乎沒見到什麽流民。”
“武寧現在的軍力如何?”
那人又送上一疊記錄。
“了不起啊,”男子看完後評論,“史書說管仲禀政三年,齊國大治。我看這裏也快趕上了。當初還是棋差一着,讓徐州成了氣候。以後要對付河南諸鎮,恐怕會有些困難。讓你們查的人查到了嗎?”
“這些生意裏,經常出面的是陸家幾個旁支子弟,不過有人說實際主事的是個女人。她不怎麽露面,但是最早在徐州推廣夏布的人是她。向流民借貸的櫃坊也在她名下。她應該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男人點頭:“這倒是個奇女子。要不是此行另有目的,我還挺想和她好好結識一下。什麽時候能動手?”
“這……”那人猶豫道,“屬下打聽到,她目下并不在徐州……”
***
“阿姐來見俞老,為何不告知小弟?若不是我妻兄偶然撞見阿姐車駕,讓我趕緊追來,我豈不是就與阿姐錯過了?”道旁涼亭裏,一男一女相對而坐。男子手執銀壺,正微笑着為面前的女子斟酒。
“有點事想向俞老請教,”女子笑着回答,“怕你忙,就沒告訴你。”
這二人正是趙文揚和沈盼。
兩人說話時,沈盼也在打量他。這幾年趙文揚的氣質變化很大。當初他還在極力模仿蘇曜,如今卻是真的具備和蘇曜相同的氣度了:沉着穩重,隐然有大将之風。不同于蘇曜當年全靠自己摸索,這幾年俞顯也經常指點他,所以他身上比當初的蘇曜又多了幾分文氣。
“我如今賦閑在家,還忙什麽?”趙文揚搖頭笑道,“何況只要阿姐一句話,再忙我也會趕過來。雲芝已經和我提過好多次,成親好幾年,都還沒見過阿姐。不如阿姐來我家小住幾日,也讓我們略盡地主之誼。”
聽了趙文揚的話,沈盼有些沉默,過了一陣才客氣推辭:“我剛收到徐州的信,有些急務需要盡快趕回去處理。還是下次再說吧。”
“阿姐……是不是對雲芝有什麽意見?”趙文揚放下酒壺,試探着問。
以前張雲芝和他說,他這位義姐好像不怎麽喜歡她。他那時并不相信。可是這幾年,他每次試圖安排妻子和沈盼見面,沈盼都會以各種理由推脫。時日一長,他也開始懷疑沈盼是不是真對張雲芝有什麽不滿?
沈盼垂眸。她對張雲芝的确有心結。前世正是張雲芝打破了她的平靜生活。雖然這并不是張雲芝的錯。她很清楚蘇曜納張雲芝的理由,也知道在河東舊部那麽積極的推動下,張雲芝其實沒有選擇的餘地。可是情緒有時仍會擺脫理智的掌控。張雲芝三個字像一個魔咒,始終提醒着她以前的挫敗。她不知道見到張雲芝時,自己會不會失态?
“你多慮了,”最後她終于開口,“這次是真的有事。代我向弟妹賠個不是。下次有空,我一定去瞧她。”
她還需要時間,讓前世的痕跡再淡化一些。也許過一陣,她便能坦然面對張雲芝了。
趙文揚暗自嘆了口氣,果然還是不行。他擡起頭,道路對面的槐樹後有個人影一閃而過。那是來自妻兄張沛的提醒。
沈盼也看見他了,對趙文揚說:“那邊好像有人……”
趙文揚搖頭:“不必理會他。”
沈盼一雙妙目在他身上逡巡片刻,幽幽嘆息:“你兵權被收的事,我也聽說了。你應該不會坐以待斃吧?”
趙文揚苦笑:“阿姐一向心善,對我要做的事,想必不會贊成。”
“你錯了,”沈盼搖頭,“我的确不樂于看見這樣的事。但是世道紛亂,上下相悖的事在所難免。何況性命相搏,別人不會因為你退讓就手下留情。我不能用自己的好惡來評判你。”
蘇曜這次沒來河東。他以前的部下幾乎都被趙文揚網羅了。趙文揚的經歷也和當初的蘇曜十分相像。
王守與王承這場叔侄之争在兩年前決出了勝負。王承取得了最後的勝利。與王守不同,王承認為小朝廷只是累贅,拒絕對皇帝援手,致使皇帝死于亂軍之中。
最後一個小朝廷覆滅,開啓了各路諸侯稱王之路。原先的河東節度使也順勢成了晉王。
王承取勝後,立刻有幾個藩鎮打着為皇帝複仇的旗號攻打他。河南道的混戰給了河東擴張的機會。
趙文揚便随着河東勢力擴大日漸崛起。這兩年,他成功打進河北,并且建立了自己的根據地。雖然名義上他仍是晉王屬下,但隐然已有獨立之勢。晉王猜忌于他,派人接管了他在河北的軍隊。所以趙文揚近來都閑在河中家裏。但是沈盼和俞顯都知道事情不會這麽輕易了結。
聚集在趙文揚身邊的都是少壯,河東那位晉王也不是什麽明主,他們不會甘心一直替這樣一位主公賣命,遲早會推出一個首領取而代之。前世這個人是蘇曜。這一次大概會是趙文揚。
果然趙文揚聽了她的話,發出一聲輕嘆,算是默認。
“可要我幫忙?”沈盼問。
趙文揚搖頭:“武寧與河東還有盟約。雖然阿姐并非官場中人,但阿姐與陸公的關系人盡皆知。阿姐若是助我,恐怕會引人猜疑。阿姐能理解我,我已經很欣慰了,不能再讓阿姐為難。”
“那你自己有什麽打算?”
“晉王命我鎮守河西,”趙文揚說,“但是給我的都是老弱殘兵,應該會有點棘手。”
河西……看來那位晉王打算借刀殺人。趙文揚此行恐怕會十分兇險。
沈盼皺眉道:“有個人……你要千萬小心。”
“袁進?”趙文揚問。
沈盼沒想到他已先說了出來,愣了一下才點頭。
趙文揚笑了:“蘇兄以前也和我提過他,要我小心此人。阿姐與蘇兄倒總是不謀而合。”
陡然聽他提到蘇曜,沈盼有些仲怔。
趙文揚窺見她的神色,知道自己失言了。五年前他以為蘇曜和沈盼會是一對,可不知道為什麽,蘇曜忽然離開了徐州。他猜一定是發生了什麽事,可是沈盼對蘇曜的事三緘其口,他也不好多問。不過今日已經提起了,他覺得也不需再回避,單刀直入地問:“阿姐可曾聽聞蘇兄的消息?”
沈盼默然一陣,輕聲回答:“我聽說他離開了蜀地……”
她對蘇曜的選擇十分不解。五年前蘇曜與她不歡而散,離開徐州。她以為他會像前世一樣投奔河東。沒想到蘇曜去了蜀地。蜀中物阜民豐,倒是不錯的地方,但是蜀道難通,适合偏安,要以此為根基逐鹿中原卻有頗多不利。她不知道蘇曜究竟在想什麽。而且她聽說蘇曜離開的原因是功高震主,被人排擠。這也很不對勁。以蘇曜的能力和經驗,絕不該任由自己被疑忌而不采取行動,更別說倉皇離開。他怎麽會讓事态失控到如此地步?
趙文揚嘆息:“看來阿姐得到的消息和我一樣。照理說,以蘇兄的實力,不該落得如此結局。”
沈盼顯然不欲多談此事,起身道:“時候不早,我得動身了。”
趙文揚暗嘆,看來今日還是問不出什麽結果,便也起身:“我送阿姐。”
他将沈盼送上了車。臨走前,沈盼沉吟了一陣,吩咐趙文揚:“若是局勢不好,可以把家眷送到徐州來。”
趙文揚知道這是她的好意,也不推辭,爽快地點了點頭。
沈盼稍微放心,吩咐車夫啓程。
見她離開,張沛迫不及待地走了出來:“怎麽樣?她答應了嗎?”
趙文揚搖頭:“我沒和她提。”
“你……”張沛急得跺腳,“讓我說你什麽好!”
趙文揚這位義姐掌握着東南商貿,名下還經營着數家櫃坊。別人或許不懂這其中意義,但是商家出身的張沛非常清楚。
“阿兄,”趙文揚淡淡說,“我不能總指着別人幫我。”
張沛恨鐵不成鋼:“她要是肯出手,我們可以省多少事!再說她是你義姐,難道不該幫你?”
“正因為她是我義姐,我更不能給她添麻煩。”
張沛皺眉。這幾年趙文揚地位攀升,他對這妹夫倒是有了不少改觀,也願意真心為他打算。只是趙文揚總有一些在他看來很無謂的堅持。
趙文揚拍拍他的肩,笑着安慰:“放心。我能自己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