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潛龍勿用(1)
庚午年二月。
初春時節,花木新發。臨近渡口的小路上,一個相貌普通的少年道士捧着一本卦書,一邊走一邊念念有辭:“庚為陽金,午屬陰土……氣數未備,惟喜旺方……”
渡口小船方要啓航,有人正在船頭高喊:“要開船了,還有人渡河沒有?”
小道士聽見,連聲應道:“有有有,等一下。”
他急急忙忙收了卦書,快步登船。
渡船上人不多,加上艄公也才四個人。右側一老一少兩名婦人挨坐着,似乎是一家人。左側則是一個穿深藍短衣的男子,身邊放着一個不大的行囊。男子頭歪在一邊,似乎正在打瞌睡。他大半個臉都被鬥笠遮住,看不清年貌。
小道士稍作猶豫,在左邊坐下,不過很小心地同那個男人隔開了距離。
離岸時船身輕微震蕩。藍衣男子似乎被這輕震驚醒,揭掉了蓋在臉上的鬥笠。小道士才這看清,這男人大約二十七八歲年紀,輪廓比常人分明,高鼻深目,眼睛顏色也比常人要淺,似乎有些胡人血統。且他舉手投足自帶貴氣,與那身短衣打扮實在不太相符。許是剛從睡夢中醒來,他的臉上猶帶一點惺松。略微茫然地環顧一圈後,他的目光落到了小道士身上。
小道士被他盯着有些不自在,別開臉,回避他的注視。
沒想到男人很友善地對他笑了一下。
小道士看得愣了一下,然後回了他一個微笑。
男人主動說話:“小道長從哪裏來?”
他的态度十分溫和。小道士也放松了一些,結結巴巴地回答:“青,青城山,常道觀。”
“蜀中?”男人笑道,“那可是好地方。要到哪裏去?”
“徐,徐州。”
聽到這個地名,男人微微垂目,但是很快他又笑了起來:“蜀中到徐州可不近,現在世道不太平。道長年紀輕輕,竟能獨行千裏,很讓人佩服哪。”
“這有什麽,”小道十分得意,卻裝作滿不在乎地回答,“我好幾年前就自己上青城山拜師了。路上走一年多,又修行了三年。可惜學了三年道,一點效用都沒有,也不知是我沒有天賦還是他們不肯教我真正的道法。我正灰心,剛好以前在徐州的朋友送信來,說找到了以前逃難時失散的家人,就回來和他們團聚了。”
“一家團圓倒真是件大喜事,”男人又打量他,“看小道長不過十四五的年紀,難道十歲不到就開始尋仙問道了?”
“成仙多好啊,”小道士感嘆,“不老不死,還能飛天遁地,再也不用擔心會死在亂世裏了。”
男人似覺好笑:“尋仙之事太過虛渺,再說道長如何知道成仙之後的事?”
小道士湊近他,神神秘秘地說:“不瞞你說,我小時候見過神仙。”
男人挑了下眉毛,似乎不信。
“不騙你,”小道士急急分辯,“我真的見過。我親眼看到一個人在我面前憑空消失,他肯定不是凡人。這幾年我走遍三山五岳,就是想尋到他,求他帶我修道,可我怎麽都找不到。其他人也不信我,連我師兄弟們都不信。還有好多人說我瘋了。”
男人打量他半晌,又微微一笑:“說不定真有呢。”
“我知道你也不信,”小道士似乎有些洩氣,“不用哄我了。”
“不是哄你,”男人笑道,“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我還經過更離奇的事呢。和那件事相比,世上有神仙反倒沒什麽奇怪。”
小道士又驚又喜:“真的?你信我?”
男人點頭,很有興趣地問:“小道長同我說說,你在哪裏遇的神仙?”
“徐州。”
男人失笑:“這就是小道長唬人了。便是真有神仙,也該在名山大川,如何會在徐州?”
“真的真的,”小道士說,“七年前的春天,在徐州城外一個山坡上。”
七年前的春天……男人心思一動,他碰到的奇事也正好是那個時候。徐州這幾年也頗多異象,與這個所謂的神仙有關聯嗎?
“大哥,”小道士見他忽然皺眉不語,關切地問,“你怎麽了?”
“沒什麽,”男人甩了下頭,又笑着說,“這麽看,小道長的确是有仙緣。”
“大哥,”小道士大起知己之感,激動地抓住了男人的手,“我看到你也覺得和你特別有緣。你要不要和我一起修仙?”
***
徐州城內一處大宅前車水馬龍,極是繁忙。
牽馬的青袍男子站在門口,安靜地觀察着來來往往的人群。
沒過多久,門內一陣風似的沖出一個人,口裏連聲叫:“頭兒?頭兒?”
“我在這裏。”青袍男子上前。
宅子裏出來的人眼睛一亮,上前大力拍他肩膀:“一走好幾年,你可算是想起來看我了!”
這青袍男子正是蘇曜。走出大宅的人則是鐘定。
蘇曜打量一陣鐘定,微微一笑:“怎麽胖了這麽多?”
五年前鐘定還是個精壯漢子,現在竟然連肚腩都有了。
鐘定撓着頭,有些不好意思:“這不是忙生意嘛。疏于練武,可不就成這樣了。你倒是沒怎麽變。”
“看來這船運生意你經營得不錯。”蘇曜看來頗為欣慰。
前世友人早早陣亡,這一世卻是家業興旺。就憑這一點,也不枉他重活一遭。
“還不是你主意出得好,”鐘定喜氣洋洋地回答,“現在大大小小的船加在一起,快有一百艘了。從南到北,內河到外海,哪裏都有我們的船。”
蘇曜離開徐州前,與鐘定見過一面。他建議鐘定在戰事結束後退出軍隊,經營船運。蘇曜眼光很準。幾年前徐州的苎布名聲大噪,那以後銷路一直不錯。陸仲也鼓勵農戶廣種桑麻。由此武寧數州的染織業日漸興盛。徐州更是成了此地的轉運和商貿中心。
出産的布匹需要運往各地,又要從外地購買谷物,這都需要有人運輸。蘇曜正是看出這一點,才讓鐘定經營經營船運生意。他是最早經營的人,又與陸家頗有淵源,幾年來生意興隆,船隊也上了規模。
說起生意,鐘定便口若懸河,根本停不下來。他興奮地拉着蘇曜在自己的大宅逛了一圈,又細細說了這幾年的各種進展。過了大半個時辰,他才停了口,拉着蘇曜去廳上坐。
一進廳堂,鐘定便找來一名家仆,吩咐了幾句。家仆領命,退了出去,不多時重新返回正廳,手上多了一個木盒。
鐘定接了盒子,親自交到蘇曜手上。
蘇曜打開,見是幾張櫃坊的憑帖,有些不解:“這是什麽?”
“憑帖,拿着就可以去櫃坊提錢。”
蘇曜失笑:“我知道這是憑帖,我是問你給我做什麽?”他低頭看一眼,又加了一句:“數目還不小。”
“我算你入股。這是分紅。”鐘定回答。
蘇曜推回去:“無功不受祿。”
“怎麽無功了?”鐘定急了,“沒你出主意,我怎麽會有今天?再說以前在戰場上,沒你護着,也許我早死了。光我這條命,你說值多少?這是你應得的,一定要收下。不收我翻臉了啊。”
蘇曜知道鐘定真會和他急,便沒再推辭。
鐘定看他收了,松了一口氣,這才說起別的話題:“蜀中的事我聽說了。有用時求你敬你,沒用了就一腳踢開,簡直他媽的不是東西!頭兒,你也別回那邊受氣了,過來和我一起幹,不比蜀中差。”
蘇曜笑笑:“不用為我擔心,我自有計較。”
鐘定瞧着好友,欲言又止。
蘇曜看出他的心思:“想問什麽就問吧。”
“頭兒,”鐘定小心翼翼地問,“五年前,你為什麽離開徐州?”
五年前蘇曜突然來找他,交待他經營船運生意後就離開了。之後有兩三年都沒有他的消息。再聽到他的名字,是蜀中驕兵變亂,蜀地陷入混戰。那時蘇曜在宋州的幾場戰役已漸漸為人所知,又剛好在蜀地徘徊,于是被蜀主延攬,參與平叛。蘇曜善戰,只用了兩年就結束了混戰,并且重新整編了蜀中的軍隊。可是這時,他又面臨了另一個問題——功高震主。他出現在徐州前,鐘定剛剛從幾個行商那裏得到消息,說蘇曜似乎被人排擠,離開了蜀地。
蘇曜垂下眼睛:“發生了一些事。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是……為了沈家那位女郎?”
蘇曜默認。
鐘定一聲嘆息。當初兩個人看上去還挺和諧的,怎麽忽然就鬧僵了呢?不過說來也怪,沈女郎都過了二十歲,竟還沒有嫁人的意思。陸仲居然也不着急。就像是他們在刻意等待什麽人一樣。
“那你想明白了嗎?”鐘定問。
“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想明白。”蘇曜苦笑。
無可懷疑的是,過了五年,他還是沒放下。
“你這次回徐州有什麽打算嗎?”鐘定又問。
蘇曜搖頭:“不知道。只是剛好有空,就回來看看……”
***
船一靠岸,藍衣人就迫不及待地跳上了岸。
“大哥。”小道士在他後面喊。
男人心中其實已很不耐煩,可回過頭時卻還是一派春風和煦。他從懷裏掏出幾枚銅錢遞給小道:“這是剛才的卦錢。”
他不過随口閑聊幾句,這小道便要拉他去修仙,被他拒絕了還不死心,非要給他算一卦。
小道搖頭:“我和大哥有緣,這一卦是送的。不過大哥,你這卦是龍潛于淵。不管你想做什麽,記得不可急進,忍時待機,方能成事。”
“多謝道長提點。”男人忍下了翻白眼的沖動,微笑着說。
“我這陣子會借住在朋友家,就在徐州城南十裏的李家莊,”小道士認真說,“我看大哥和我挺有緣。你要是哪天改變主意,就來找我吧。我們一起去尋仙。”
男人并不直接回答,而是維持着溫和的笑容,和他道了別。
一走出渡頭,男子的笑臉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也許這小道士真見過神仙,但他的卦絕不可能準——剛才給他算卦時,那小道士還在偷偷瞄卦書呢。就這水準,怎麽可能算準?
他可是做大事的人。龍潛于淵?男子翻了個白眼,輕哼一聲:“我信你才有鬼了!”
作者有話要說:
下卷開始,新人物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