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勿用娶女(5)
杜夫人直到吃完茶都不見沈盼的蹤影,擔心她出事,親自出來找尋。誰想才出偏院,她就看見沈盼魂不守舍地倚在回廊的木柱上。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杜夫人放了心,笑着上前拉起了沈盼的手,卻被觸手的溫度吓了一大跳,“手怎麽這麽涼?臉色也差,出什麽事了嗎?”
“我沒事。”沈盼回過神,對杜夫人露出一個虛浮的笑容。
杜夫人還是有點擔心:“不是着涼了吧?方才上師還說看着像是要變天,我看還是早些回家為妙,省得碰上雨雪。”
沈盼順從地點頭。
杜夫人喚來随行的仆婦、侍婢,令他們準備車馬,之後就拉着沈盼絮叨:“這要是真下雪了,你就別急着動身。要不就直接等到開春再走。”
“可是我答應過父親,等徐州的事結束就去南郡看他。”
“他都等到現在了,不差這兩個月。聽舅母的,天氣暖和了再走。”
沈盼正要說話,家仆已來禀報車馬齊備,只好打住話頭。
杜夫人先上了車,等了半天不見沈盼跟上來,回頭一看,她還站在原地,望着寺院的輪廓出神。杜夫人出聲:“阿沅?”
沈盼回過神,跟着上了車。車簾放下之前,她最後看了一眼恢弘的古寺。
這應該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這樣也好,她想,早早放過彼此,至少不會再像以前一樣,在怨恨中度過一生。
最初的時候,他們的生活非常平靜。雖然蘇曜不是一個特別細心的人,可在她身上,他确實花過不少心思。那時他多數時間都在外征戰,與她聚少離多,但他會經常寫信回來。知道她對織繡有興趣,他每到一地便會讓人搜羅當地的織物和繡品送來給她。
記得那一天,她也收到了他的信和禮物。信上說這一次戰事馬上就要結束,他會很快班師。
剛放下信,便有侍女來報,陸詢來了。
她出來見陸詢,才發現和表兄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人,李紹。
其時李紹在兖海節度使幕中。他這次來徐州是為了促成蘇曜和兖海的聯盟。李、陸兩家本是世交,是以公務之餘,他也來拜訪一下舊交。
然而李紹與她并不僅僅是舊識。他們議過親。
李紹亡故的妻子俞慧生前與她交好,病重時流露過讓李紹續娶她的意思。畢竟李紹年紀不大,不可能當一輩子鳏夫。換了別人,未必願意善待前人留下的兒女。但她卻是俞慧十分了解的,知道就算她沒法将那幾個兒女視若己出,至少也會公平地對待他們。所以俞慧去世前一直在積極地撮合他們。
她并不鐘情于李紹,可她那時的年紀确實不小了,再不說親事,不但要被議論,恐怕還會帶累陸家。李紹知根知底,家世、人品也都是一時之選,所以她并不排斥陸家推進這門親事。可是陸仲父子接連出事,蘇曜解了徐州之圍後,又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她,最後這件事不了了之。
因為這段舊事,她面對李紹時不免尴尬。可他是陸詢帶來的人,又關系着與兖海的聯盟,她不能失了禮數,只好裝作若無其事地接待他們。誰想他們才坐下聊了幾句,陸詢就因公務被人叫走,留下她與李紹單獨相對。
“世妹別來無恙?”相對于她的局促,李紹倒是顯得十分自然,微笑着問她。
“我……很好,世兄呢?”
“也還好,只是終究不像你俞姐姐在世時那麽順意。”
提到過世的好友,沈盼也有些傷感:“俞姐姐與世兄琴瑟相合,我是一向羨慕的。”
“你和蘇曜呢?”
沈盼笑笑:“他對我很好。”
“不過他畢竟是個武夫,會不會有些無趣?”
她搖頭:“我從來都不是世兄和俞姐姐那麽風雅的人。以前你們喜歡寫詩作畫,我都只能在旁邊看着。”
李紹露出懷念的神色:“倒也不是。我記得世妹雖不擅做,評點卻一向公允。我還想把近日詩作送與世妹點評點評呢。”
她忍不住笑了:“世兄的詩作,不必看也知道是很好的。我可不敢班門弄斧。”
“你有沒有想過,”李紹忽然有些感慨,“如果當年蘇曜不曾求娶,也許你我早就成了夫妻?”
這不是她願意談論的話題,便低着頭說:“陳年舊事,李世兄何必再提?”
“我并無他意,”李紹說,“只是今日與世妹暢談,忍不住想起往事。若那時蘇曜選擇的不是你,或者令兄不曾應許,而你我竟成夫婦,不知此時會是何等光景?”
她暗自皺眉,但是想到兖海的關系,又隐忍下來,過了一會兒才委婉地說:“表兄不可能拒絕。蘇曜之勢已成,拒之無益。小妹與世兄,只能說沒有緣份……”
李紹看了她一會兒,露出溫和的笑容:“是我失禮了,不該問這麽讓人難堪的問題。”
他不再追問,她松了一口氣,但總歸不太自然。大約察覺到她的尴尬,李紹只坐了一小會兒就告辭了。
陸詢回返時不見李紹,還頗覺奇怪:“李兄呢?”
“他說還有事,便先走了。”
陸詢雖然有些疑惑,卻沒有追問,而是說:“也好,我正想找你談談。”
“是什麽事?”
“你和蘇曜成親也快五年了吧?”陸詢問。
她點頭:“還差兩個月。”
“五年了,竟還沒有子嗣……”陸詢眉頭深鎖,“你是不是該有點打算?”
她知道表兄說的打算是什麽,不情願地說:“我們這幾年聚少離多……”
“他幾個部下何嘗不是聚少離多,不也都有了兒女?”
這句诘問她無法反駁,又不願承認,只好靜默不語。
“阿沅,”陸詢語重心長地說,“蘇曜現在的勢頭很好。不出預料,他會走得很遠。他創下這麽大的功業,會需要子嗣承繼。愚兄是為你好,才建議你早做打算。就算是妾室所出,名義上也還是你的兒女。你若還不放心,大可以把孩子抱來自己撫養,相信蘇曜也不會說什麽。”
沈盼依舊沉默。陸詢并不是第一個向她提起這件事的人。最近已經有好幾撥人對她明示暗示,認為她沒有履行好一個妻子的責任。
見她還是不聲不響,陸詢又道:“嫉妒、無子都在七出之列。愚兄不希望你重蹈姑母覆轍。”
“我……明白阿兄的好意……”她終于艱難地回答,“我會找機會……和他提……”
***
如果當初他沒有聽到她和李紹的話,又或者老陶沒有點醒他,就這樣糊塗懵懂地過一輩子,會不會是個更好的結果?
那時聽到她和李紹的談話,他便悄悄退了出去。沒有人知道他曾經回來過。他在街市上游蕩一陣,胸中的煩悶依舊揮之不去,最後去了老陶家。
老陶上次作戰時傷了腿,這次便沒有随他出征,而是留在家裏養傷。
聽到蘇曜來訪,老陶頗為驚訝:“不是說還有幾天才到,你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蘇曜不答,徑直坐下:“有酒嗎?”
老陶看出他的煩躁,直接叫夫人取酒。平時老陶一沾酒,他夫人一定會吵鬧。可是這日她一見兩人的情形,似乎就明白了什麽,二話不說拿了一壇酒來,又放下出去了。不過離開之前,她還是忍不住叮囑了丈夫一句:“別喝太多。”
老陶沖她點點頭。等她一走,他就取了兩個酒杯,親自斟上。
蘇曜舉杯,一飲而盡。
“有心事?”老陶問。
蘇曜不答。
“這一仗不是說打得挺順利麽?旗開得勝還不高興?”
“不是打仗的事。”
“那是家事?”
蘇曜默認。
老陶一聲長嘆:“我早就和張沛、朱五他們說,這事行不通。你們夫妻倆過得好好的,他們在中間摻合什麽?你看,果然煩心了吧。”
蘇曜詫異地問:“關張沛和朱五什麽事?”
老陶一愣:“他們沒跟你說?”
蘇曜想了想,仍然一臉茫然:“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麽事。”
老陶沉默了一陣,終于說:“朱五他們好像覺得你這些年與河南士族走得太近,和河東的老兄弟們有些離心。還有就是你們夫妻成親好幾年,膝下還沒有兒女。這不是張沛的妹妹還沒嫁人麽,他們就想撮合你們……”
蘇曜愣了。一直以來他都認為自己與河東的兄弟們肝膽相照,何來離心之說?
“這事我是不贊成的,”老陶續道,“你以前也叫過我一聲兄長。我今天就仗着比你年紀大,多說你兩句。朱五他們是有私心的。你們夫妻還年輕,子嗣的事不必急于一時。我和你嫂子都很喜歡弟妹,你可別傷了她的心。”
傷心?蘇曜苦笑:“她會麽?”
連嫁他這件事,她好像都不怎麽甘願。
看出他的不以為然,老陶語重心長地說:“你嫂子說過,只要是人,哪有不想獨占愛人的?所以世間女子,大多擅妒。若有哪個女人不妒忌,要麽是被禮教搞壞了腦子,要麽她不是真心愛重丈夫。朱五他們幾個沒心沒肺,你卻不一樣。自己好好想想,這幾年弟妹對你怎麽樣?”
這番話讓蘇曜心緒稍平。除了有時過于客氣,沈盼對他并沒有不到的地方。他怎麽能因為那麽幾句話就抹滅他們五年的夫妻感情。可是內心深處,疑慮的種子已經埋下,讓他就此放下又有些不甘。
要不試探一下?他想,如果她在意自己,總會有點痕跡吧?
***
第一片雪花落下時,蘇曜正牽馬走在通往城門的道路上。
接近城門時,蘇曜停下腳步。他攤開左手,鳳釵正靜靜躺在掌心。
她不要,再保留這支釵也沒有意義。他看看道旁的草叢,想要将它扔掉。可是擡了好幾次手,到底還是沒法扔出去。良久,他嘆息一聲,将鳳釵收到了行囊裏。
王承舉起叛旗,宣武、義成兩鎮四分五裂,陷入內亂,再加上河東、兖海之力,陸仲父子的危機已經解除。再去見一面鐘定,徐州的事就算了了。接下來要去哪裏?他四顧茫然,河東麽?
猶豫間,蘇曜聽見道旁酒肆裏傳來一聲輕笑:“雪夜寒來,醇醪新熟,這位郎君可願進來共飲一杯?”
作者有話要說:
上卷結束啦。謎底揭了差不多一半吧。
前世發展成這樣,其實雙方都有原因。不破不立,得先跌到谷底才有反彈的可能。
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