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勿用娶女(1)
河東對蘇曜來說是個很特殊的地方。
當河中府的城牆出現在地平線時,蘇曜不免生出幾分感慨。
故地重游,直像恍如隔世。不……是真的隔世了。
他最早發跡就在河東。也正是在河東,他結識了很多重要的朋友:張沛、老陶、朱五……這些人出身都不高,卻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他最得力的部下。後來随着他實力的增長,部衆才開始分出派系。即使這樣,河東出身的将領也仍然是最重要的一派。另一個重要的派別則是以陸詢為首的河南大族。
河南的士族是在他勢力擴展以後才開始與他接觸,算是後來者。河南派早期并不能與河東一系抗衡。但在他娶了沈盼、打下宣武之後,情勢便漸漸有了變化。
随着勢力範圍的擴大,他需要大量的文官管理城縣。除了張沛,河東的老部下幾乎沒有擅長內政的人員。這使得他不得不倚重來自河南的士人。時間一長,河東人開始覺得自己受到了排擠。這一點在他娶了沈盼以後愈發明顯——沈盼的表兄陸詢正是河南士人的領袖。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納張沛的妹妹也有安撫河東系的因素。
這一手段初時确實起到了作用。張氏入府不久便生下了他的長子蘇焘。以張沛為首的河東人對此頗為滿意。只是蘇焘畢竟不是嫡子,地位還不夠穩固。蘇焘九歲的時候,張沛提出把他交給沈盼撫養。
蘇曜其實看得出張沛的心思。沈盼身後是整個河南士族。由她撫養蘇焘,一來可以鞏固蘇焘的地位,二來也能促進河東與河南和解。雖然張沛的建議有他的私心在內,但是蘇曜還是認可這個主意。自然這裏面也有他自己的私心。那幾年沈盼和他的關系已經十分冷淡,他希望能借這個機會與她改善關系。可是當他帶着張氏看望沈盼,并且提出這件事時,沈盼卻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問:“你讓我撫養蘇焘,可是打算以他為嗣?”
蘇曜先是一愣,然後才回答她:“我暫時還沒想那麽遠,只是覺得你這裏如果多個孩子,能熱鬧一些。蘇焘是長子,我以為你會更願意選擇他。”
張沛自然是希望通過這件事确立蘇焘的地位。不過蘇曜自己對此并不熱切。蘇焘是他第一個孩子,與其他孩子确實有些不同。但是他年富力強,兒女們也都年幼,承嗣之事并不迫切。何況他還沒有完全放棄和沈盼生兒育女的指望,并不想讓她覺得自己急于立嗣。
得到這個回答的沈盼面色似有緩和。她沉吟一陣後說:“蘇焘生母健在,并不缺人照料,我何必奪人之子?我記得前兩年,你不是有好幾個姬妾染了時疫過身?她們若有子女留下,倒是可以帶來讓我見見。”
還真有。是個男孩,名叫蘇照。
不過蘇照是個很古怪的孩子:沉默寡言,又莫名倔強,幾歲大的孩子就經常一臉陰沉。蘇曜一向不怎麽喜歡他,也不認為沈盼看得上他。不過他還是把蘇照帶去讓她相看。
到了沈盼房中,他讓蘇照去向沈盼行禮。蘇照看了沈盼一眼,低着頭,說什麽都不動。蘇曜有些惱火,剛要發作,沈盼卻說:“算了,別勉強他。”
蘇照還是悶聲不響,但是擡頭看了沈盼一眼。
“讓他在我這裏住幾天,”沈盼淡淡地說,“要是還合得來,就留下吧。”
從那以後,蘇照就一直由沈盼撫養了。也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蘇照由她教養後,性子變了許多。雖然話還是不多,但他确實不那麽孤僻了。別人問他話,他也會好好回答,後來基本算得上言簡意駭,條理分明。長大後的蘇照更是出衆,言談舉止進退有度,深得人望。顯然沈盼在他身上花了不少心思。蘇曜自己就見過沈盼握着蘇照的手,一筆一劃教他寫字。
然而這又帶來了另一個問題。雖然沈盼從未參與派系之争,但是蘇照由她教養,顯然更親近河南系,也得到了他們的鼎力支持。如果不是他重回青年時代,将來的嗣子之争已是可以預見的了。
不過想這些事有什麽用?重來一次,他甚至不知道還會不會有蘇焘和蘇照這兩個孩子。就算這一世其他人事都沒有改變,就算他為将來的兒女取同樣的名字,也不能保證生下的子女會是原來的人。
蘇曜搖頭,甩掉這些無謂的想法,加快速度向城門馳去。
入城後時間還早,蘇曜決定先去一趟張沛的酒肆,一來見見故人,二來也順便買點酒帶去趙文揚家。
雖然蘇曜已經很多年沒來過河中府,不過憑着以前的記憶,他還是熟門熟路地找到了張沛經營的酒肆。
張沛的酒肆不大,不過釀酒的手藝不錯,加上張沛長袖善舞,生意一向不差。除了年紀最大的老陶,他們這一群人當時都沒有成家。而老陶雖然娶了妻,妻子卻十分兇悍,老陶有時會為了躲她,從家裏偷跑出來,和他們一起去吃酒。張沛的酒肆便是他們日常聚會的場所。
這日酒肆裏客人不多。蘇曜走進去時只看見兩三個東倒西歪的酒客。有個瘦高的人坐在臺前,心不在焉地翻着賬簿,正是張沛。
聽到響動,張沛擡頭。張沛的妹妹是圓臉,張沛的臉卻有點尖,眼睛不大,但是精光外露。就算是老陶他們幾個出身河東的老部将都覺得這人太精于計算,對他有一些成見。蘇曜雖然也覺得張沛私心過重,又喜聚斂,但是這人做事還是相當牢靠,加再上張氏母子的緣故,經常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
張沛還不認識蘇曜,此時見了蘇曜,臉上挂的不是老友重逢的表情,而商家慣常的殷勤笑容。
“郎君可要買酒?”他滿面笑容地問。
蘇曜點頭:“兩壇梨花春。”
張沛連聲恭維:“郎君好眼光。小店釀得最好的就是梨花春了。”
“我知道。”蘇曜笑道。吃了他這麽多年酒,還能不知道他擅長什麽?
張沛搬來酒,一邊算賬一邊和他閑聊:“聽郎君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不是,我祖籍壽春。”
張沛又驚又喜:“巧了,某也是壽春人。”
他們這些兄弟裏,只有張沛和他不是河東人。不過張沛幼年就随父母來河中生活,本地口音已學得十分地道。如果不是他自己提起,蘇曜根本不知道他不是河中人。
知道是同鄉,張沛看蘇曜的眼神多了幾分親近:“看郎君氣度,似是軍中之人?”
“是,從軍好些年了。”
“不知郎君高就何處?來河中可是有什麽要緊的事務?”
“我在徐州做事。來河中并沒有要事,是一個小兄弟要成親了,特來賀他。”
張沛會做人,當即用油紙包了一包鹽水煮的豆子,放在酒壇旁邊:“這是小店奉送的,還請笑納。”
“這怎麽好意思?”蘇曜看他店裏的情形,猜着是今日沒賣掉的下酒菜,委婉推辭。
“要的要的,”張沛不由分說地塞給他,“敝店近來也有喜事,也想大家都沾沾喜氣,就當是小店給新人的一點敬意。”
喜事?蘇曜有點疑惑,他記得張沛要到明年才會娶親。不過明年成婚,現在也差不多是時候把親事訂下了。但他和張沛只能算剛剛認識,還不好仔細打聽,便笑着說:“那就卻之不恭了。”
張沛對他的印象似乎很不錯,親自把他送到門口:“郎君以後再來買酒,我算你便宜點。”
“一定。”蘇曜笑着應了,把酒壇綁到馬上,牽馬出了巷子,前往趙文揚家。
趙文揚的住地也是沈盼告訴他的。根據蘇曜對河中的記憶,似乎離張沛的酒肆不遠。
他沒花多少時間便找到了趙文揚租賃的房舍。房子不大,又是土牆柴扉,不過也是獨立的門戶。蘇曜推開院門。院子應該才粉刷過,看上去煥然一新。劈好的木柴整齊碼放在窗下,窗上白紙似乎也是剛糊上去的,幹淨簇新。房檐下挂着腌肉、熏魚。空氣裏則飄着酒肉香氣。
蘇曜看了頗覺感慨。要成親的人,果然不一樣了。當初在徐州碰上趙文揚時,何嘗想過他會有今日?
“有人嗎?”蘇曜出聲叫人。
“來了來了,誰呀?”旁邊屋裏先有個女聲響了,接着木門一開,有個年輕女子匆忙走出來。
這女子容貌姣好,但是左眉上有一粒暗紅小痣。她頭上梳着婦人發髻,外面包了一圈青布,鬓邊簪一朵紅色絨花。她上身穿一件藍色交領小衫,下身雖是一條普通的白布長裙,卻別出心裁地用藍線在下擺繡了一圈小花。
這年輕少婦不像世家大族的女子那般端莊文雅,卻也生動嬌俏,極易讓人産生好感。可是蘇曜看見她,卻是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
這個女子,正是他前世的妾室,張沛的妹妹張雲芝。
作者有話要說:
問小蘇:驚不驚喜,意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