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帝乙歸妹(4)
兩軍對陣。一陣沖殺之後,雙方陣形都有些淩亂。戰馬的嘶鳴和金戈碰撞的聲音交織,血液迸濺,不時有殘肢在半空劃過。
處在混戰中心的是個身披鐵甲的男人。厮殺中的身形與陸仲有幾分相像。沈盼驚懼不已,既想逃離,又想阻止這場戰争。可她的身體像是被定住了,無法移動分毫,她只能在恐懼中看着他們砍殺。忽然一箭破空飛來,正中鐵甲男人的後心。那人驚愕回頭,卻分明是蘇曜的臉……
沈盼猛然驚醒,坐了起來。
眼前并沒有血腥的戰場。她看見的仍是熟悉的房間。紗簾輕曳,寂夜無聲。只有半空中的一輪銀月還在不懈地将光輝灑向窗前。
沈盼撫着額頭,似乎有些不堪重負。良久以後,她分開紗帳,披衣下床。
為了方便照顧陸仲,這兩月她都住在離陸仲居室不遠的耳房裏。
蘇曜出發後的第四天,陸仲終于蘇醒。不過因為大量失血,後來又反複出現高熱,直到半個月前,他的情況才算完全穩定。目前雖未完全康複,但總算是死裏逃生。
沈盼本來只想出來走走,驅散一下噩夢帶來的不适,誰知打開門後,她看見陸仲房裏仍然亮着燈,心裏微覺詫異,走過去推開了門。
陸仲斜靠榻上,正在看書。聽見響動,他擡起頭,見是沈盼,便對她微微一笑,用溫和的口氣責備:“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
沈盼上前,伸手碰了下他的前額。見溫度正常,她放了心,抽走他手裏的書:“阿舅也知道這麽晚了。舅母一不在,就不好好休養。”
杜夫人母親這個月過大壽。杜夫人本來因為丈夫受傷,不打算去。但是陸仲自覺已大為好轉,極力勸妻子回家恭賀岳母壽誕。杜夫人考慮再三,終于還是回娘家了,只臨走之前囑咐沈盼好好照料陸仲。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就睡不着了。”陸仲說。
“那我陪阿舅說說話?”沈盼在床邊坐下。
陸仲一笑:“你照顧我這麽久,已經夠辛苦了,怎麽還好讓你熬夜?”
“不妨事,”沈盼說,“我正好也睡不着。”
“怎麽?有心事?”
沈盼搖頭:“就是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陸仲慈愛地摸着她的頭:“我被刺中時,你吓壞了吧?”
“其實我并不在場,”沈盼說,“那個時候我正和大舅母在一起。”
“聽說刺客都死在當場?”陸仲問。
沈盼點頭:“表兄說王守派來的都是死士,一個活口都沒抓到。”
“那人刺中我時說了一句話,”陸仲沉思,“聽着倒像是關隴口音。”
沈盼愣住:“阿舅的意思是,幕後主使可能不是王守?可是除了王守,阿舅從未與旁人結仇。不是王守又會是誰?”
“我也不能确定,”陸仲說,“當時我聽得并不是很真切,所以也沒和旁人提起。”
沈盼眉頭深鎖,關隴口音?會是誰呢?
“不提這個了,”陸仲擔心她又要多想,轉移了話題,“你舅母前幾天說,你這一陣子,只要有空就領着降真在院子裏煮東西,又經常敲敲打打的,有這回事嗎?”
沈盼臉微微一紅,讷讷道:“我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改進織染苎麻的工藝。”
“有收獲嗎?”陸仲笑着問。
“我比對了徐州本地的麻布與蜀中出産的夏布,覺得主要的區別是在脫膠的工藝上。剝出的麻線只有去除膠質,才能紡紗織布。我想苎麻脫膠不外兩種方法:在河池裏漚麻,或是用草木灰煮練。可是兩種方法都試過後,還是無法得到那麽細軟的麻線。前些時日我看家中仆婦洗衣,會用木棒反複捶打衣物,有些啓發,試着在煮練之後再加入揉搓捶打的工序,似乎有些效果。另外我想苎麻在水裏浸泡後會發酵,是不是水裏有什麽東西。也許我們可以試着分離出來。”
“是不是就像釀酒的酒曲?”
沈盼點頭。
陸仲一陣大笑:“你舅母前幾日還和我抱怨呢,說原本好好的閨秀,如今活脫脫成了村婦。”
沈盼赧然:“我只是想幫點忙。阿舅若是不贊成,我以後不做就是。”
“不是都快成功了麽?”陸仲溫和地說,“停在這裏豈不可惜?”
“那……”沈盼想了想說,“我把改進的辦法想出來再停手。阿舅覺得家裏哪位表兄将來可以接手?”
“讓他們接手做什麽?”陸仲一哂,“你那些表兄表弟,不是舞刀弄劍就是死讀書,哪個懂染織?”
陸仲的态度讓沈盼頗為意外。然而驚喜之餘,她還是有些猶豫:“這合适嗎?”
“有什麽不合适?”陸仲笑道,“你就是太小心了。他們能有你懂?不信的話,我明天給你幾個表兄寫封信,問他們知不知道怎麽給苎麻脫膠?你猜他們會怎麽答?”
沈盼笑了:“阿舅這不是為難他們嗎?”
“你也知道是為難他們,就別讓他們摻合了。阿舅相信你能把這件事做好。”
沈盼像是十分感動,又像有些傷感:“世上再沒哪個人像阿舅這麽遷就我了。”
不管她想做什麽,陸仲總是支持的态度,從來不會對她橫加指責。
陸仲笑道:“我答應過你母親,會好好照顧你。可你實在是個太懂事的孩子,我總擔心你為了照顧別人,委屈自己。你說我遷就你,我倒覺得,這些年對你遷就得還不夠,你才有這麽多心事。”
“足夠了,”沈盼輕聲說,“阿舅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這哪裏夠?”陸仲刮了下沈盼的鼻子,“阿舅還要給你挑一個如意郎君,看你終身有靠了才能放心。”
沈盼臉上本來帶着微笑,陸仲聽到這句話後,她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怎麽了?”陸仲發現她神色有異。
“阿舅,我……”沈盼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沒什麽……”
***
數日以後,前線的陸诒收到一封很古怪的信。
信是陸仲寫的,這并不奇怪。怪的是父親身體好轉後寫來的第一封信,竟然對他們這幾個月的戰況一字不提,反而問他一件極不相幹的事。陸诒看完信,大惑不解地轉向前幾天才與他會合的蘇曜:“怎麽給苎麻脫膠?”
“啊?”正在看地圖的蘇曜一臉茫然地擡頭,“脫什麽?”
“脫膠。說是阿沅正在研究的東西,和上次我們看見的苎麻布有關,問我有什麽想法?”陸诒愁眉苦臉,“我都不知道這玩意是什麽!”
蘇曜聽了這話,臉上現出笑意。
“笑什麽!”陸诒看他笑容滿面,忍不住氣惱,“難道你知道?”
“不知道。”蘇曜果斷回答。
他活了兩輩子,戎馬倥偬,馳騁沙場,哪有時間關心這些東西?他高興的是沈盼總算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唉,”陸诒仰天長嘆,“你說這信我該怎麽回啊?”
蘇曜沉思:“有個人也許知道……”
陸诒眼睛一亮:“誰?”
“我認識的一個人,”蘇曜嘟囊,“曾經認識……不,應該是将來會認識。”
“什麽跟什麽?這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啊?”
“算是認識吧。”蘇曜苦笑着回答。
前世認識了多年,今生卻還沒有交集。
“你剛才說他可能知道答案?”陸诒着急地問,“是什麽人?人在哪兒?”
蘇曜摸着下巴說:“現在的話大概還在河中?”
張沛當年在河中府開酒肆。他在河東時,常和一幫兄弟去張家酒肆喝酒,一來二去就熟了。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勢力,就把張沛也拉入了夥。張沛不會打仗,理財算賬卻是一把好手。有他在,蘇曜前世很少為軍需發過愁。後來他還納了張沛的妹妹。張氏嫁過來不久,就生下了他的長子蘇焘。
張沛雖然經商,卻對農桑之事十分了解,他也許知道怎麽給苎麻脫膠。
可是陸诒聽到河中兩個字,已經翻起了白眼:“我能為這點破事專程跑一趟河中?”
“我也就是随口一提,”蘇曜半開玩笑地回答,“不願去就算了。”
“別急別急,讓我想想……”陸诒喃喃自語,“河東現在也正和王守交戰,我覺得我們可以和他們聯合作戰。等成了盟友,我讓他們從河中送個人來,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嘛。”
蘇曜“噗”一聲笑出來:“結盟這事,你還是別抱什麽希望。”
“為什麽?”
“王守又不蠢,肯定會避免兩面作戰。河東與他沒有深仇,我猜他會選擇與河東議和,集中力量和我們作戰。河東節度使并不是個有遠見的人,很可能會被王守的重賂打動,從而退兵。說不定他還會和王守一起進攻徐州。”
“你之前忙于交戰,有件事還沒聽說吧?”陸诒說,“王守的确想與河東談和,不過他派出的使者才到河東境內就被人殺了。”
“死了?”蘇曜大吃一驚,“誰幹的?”
陸诒搖頭:“不知道。客店的人都說沒看清楚。有人說是流竄的馬匪。可是盜匪作案都為求財,那夥人夜襲客店,卻只殺了王守的使者,并沒有動別人,可不像是尋常的匪徒。不管怎麽說,使者的确死在了河東。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王守的使者死得這麽不明不白,我看他們暫時是不可能議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