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履道坦坦(1)
“王守的使者是不是你殺的?”酒肆中的老者難得沒有再嬉皮笑臉。
“是。”坐在他對面的趙文揚沒有否認。
“年輕人,”老人語重心長,“我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人,希望你不要走了岔路。權勢雖然是好東西,但是不值得你丢掉本心去獲取。”
趙文揚不以為然:“王守可以派人行刺陸仲,我為什麽不能殺他的使者?”
“陸仲遇刺?什麽時候的事?”老者大吃一驚。
他在河東停留了好幾個月,對于河南的消息不大知道,沒想到竟然已經翻天覆地。
“兩個月前的事了。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趙文揚回答,“只聽說傷得挺重……”
老人沉默一陣:“我知道你恨王守。可是你這樣做,不就變得和王守一樣了嗎?”
“我知道老丈是關心我,”趙文揚沉聲說,“但是武寧現在肯定面臨很大壓力。河東要是這時退兵,他們就是孤軍作戰了。徐州有對我很重要的人,我說什麽也不能讓王守達成和議。”
老者一聲長嘆:“事已至此,只能先想辦法把問題解決了。既然你希望幫助武寧,何不謀求河東與武寧聯手對抗王守?”
趙文揚苦笑:“我當然希望兩邊能夠聯合。只是我人輕言微,上次說動節度使出兵,已經使盡渾身解數。連買通他身邊親信的錢都是大家一起湊的。”
老者沉吟:“這件事我倒幫得上忙,就算是我還你之前的人情吧。”
趙文揚啞然,好一會兒才搖頭笑道:“老丈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軍政大事開不得玩笑,老丈可千萬別把你的江湖手段用到這上面,會招禍的。”
老者一拍桌子:“臭小子,敢小瞧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面前的人叫俞顯,随便寫兩行字都能讓天下人傳抄?
怪只怪當初一時興起,想試探趙文揚的品行,隐瞞了自己身份,又裝作財力不濟,哄他為自己結了幾次酒錢。現在趙文揚完全把他當成了江湖術士,他也不大好意思自承身份。可這小子未免太遲鈍了。他就沒想過自己這幾個月在河中府怎麽維持生計的?不過就算想過,大概也以為是靠坑蒙拐騙吧,俞顯洩氣地想,還是先把事情辦成再和這無知小輩理論吧。
“豈敢豈敢,”趙文揚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漫不經心地安撫,“我這次是奉命回河中催要糧草,不能久留。我這就去把酒錢結了,等下次回來再與老丈好好敘話。”
他站起來,打算去找店主結算酒錢,誰知才剛一轉身,就與一個女子撞了一個滿懷。她手上拿着一壺剛剛溫好的酒。兩人相撞,酒水灑出,都濺在了趙文揚身上。
“對對對不起!”女子慌忙替他擦拭。
趙文揚連聲說沒有關系。
手忙腳亂中間,兩人不約而同地擡了下頭,看清了彼此的模樣。趙文揚發現這女子十分年輕,可能和自己一般年紀。她個子不高,但是胖瘦适中,一身布衣裁剪貼身,恰到好處的展現她的身形。頭上別出心裁地在發髻外面纏了一圈青布,家常中又透着幾分俏麗。臉型略顯圓潤,然而膚色白淨,只左邊眉峰處有一粒暗紅小痣。柳葉眉、圓眼睛,嘴唇小巧紅潤,嘴角微微上翹,總有一點喜慶的意味。
女子瞧清楚趙文揚也是位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臉上泛起紅暈。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失神,相對無言。俞顯适時咳嗽一聲,才驚醒了走神的兩個人。
“實在對不住,”女子先開口,“郎君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烤幹再走。”
“區區小事,小娘子不須在意,”趙文揚溫和地說,“某也還有事,不便再作耽擱。”
女子轉了轉眼睛,說了句:“郎君稍等。”
她急匆匆轉身走進後房,不多時手裏拿着一件男子衫袍出來,遞給趙文揚道:“這是我阿兄的衣服。希望郞君不要嫌棄,暫且換上。身上的袍子請留在我這裏,我清洗幹淨再還你。”
“太麻煩小娘子了。”趙文揚笑道。
“不,不麻煩,”女子紅着臉,卻很堅持,“請郎君一定讓我彌補。”
趙文揚到底沒拗過她,最後換上了她拿來的衣衫。
他走出酒肆時,女子想起還沒打聽他的名字,又追出來問:“不知道郎君怎麽稱呼?”
“我姓趙,趙文揚。”趙文揚回頭答。
女子小聲說:“我……我叫張雲芝。這酒肆是我兄長開的。他叫張沛……”她低下頭,臉帶羞澀地續道:“你們下次來,就提我的名字,阿兄會給你少算點酒錢……”
說完她捂了下緋紅的臉,飛快跑回了酒肆,留下微微失神的趙文揚。這女子不夠含蓄,可是這樣單純的熱烈并不讓人反感。
“啧啧啧,這就見異思遷了?”俞顯在他身後取笑。
趙文揚奇道:“我何曾見異思遷?”
“之前不是成天把沈家那個女娃挂在嘴上?”
“沈女郎于我有恩不假,”趙文揚正色,“但我并無非份之想。她對我援手是她心地良善。我豈能因此自作多情?老丈不可胡言。”
俞顯大奇:“你們相處那麽些時日,她對你又很不錯,你竟然沒動過心?”
趙文揚沒有回答。沈盼的品貌在他看來都無可挑剔,又有恩于他,說完全沒有過好感多少有點自欺欺人。可是……他腦中浮現出蘇曜和沈盼并肩而立的身影。就算他們自己還沒意識到,但是他當時只看了一眼就已經明白:蘇曜和她才是最合适的一對。
良久,趙文揚輕輕搖頭:“她有更好的人。”
***
天通三年六月,河東與武寧締結盟約,共同對抗王守。
兩方都在與王守交戰,結盟也算順理成章的事。讓各方驚訝的是促成這個盟約的人。
近兩個月來,俞顯數次往返于河中府與徐州,穿針引線,最後成功說服雙方聯盟。
雖然俞顯聲名顯赫,但已淡出政壇多年,也極少參與諸侯的割踞争霸。他忽然出手,難免引人議論。有人認為俞顯一直以來都在待價而沽,現在不過是做出了選擇而已;也有人說他早年和王守有過節,所以趁機落井下石;還有人說俞顯畢竟曾在舊朝為官,對王守将小朝廷的皇帝軟禁之事深為不滿,故而積極奔走。
河東與武寧都看得到結盟的好處,牽線人又是德高望重的俞顯,俱都賞臉。談判很快就進入實質階段。
五月時,河東才首先向徐州派遣使者,六月便已達成了聯盟,可謂神速。締盟的文書由俞顯親自撰寫,交給雙方使者,分送河中、徐州。兩方首腦親自确認,正式在聯盟的文書上加印畫押後方才生效。正式會盟以前,俞顯與河東節度使派出的使者一起到徐州做最後的确認。趙文揚則奉命護送。
剛聽說這件事時,趙文揚怎麽都不相信他幫助過的老人竟然是名滿天下的文魁,反複向他确認,又再三陳述冒充俞顯被節度使發現會招來殺身之禍,勸他趁事情還未暴露,趕快逃走。俞顯讓他氣得不輕,幹脆向河東節度使要求讓趙文揚随他同來徐州,讓他好好看看自己是誰。
在前往徐州的路上,趙文揚都還在擔心他是冒充的。以前讀書時不是沒看過俞顯的文章,只覺得句句錦繡,字字珠玑。他實在無法相信那些精妙文章竟然出自眼前這個還要自己接濟付酒賬的糟老頭。可是到了徐州,看到陸仲親自出迎并對俞顯執晚輩禮後,趙文揚什麽懷疑都沒有了。河東節度使讀書不多,也許還會搞錯,但是陸仲絕不可能弄錯俞顯的身份。文如其人果然只是傳說。
進入節度使府邸,俞顯等人就與陸仲讨論結盟事宜。趙文揚的職級不足參與如此談判,這期間就在州城內随意閑逛。
故地重游,趙文揚不免感慨。一年多以前,他是一文不名的流民,經歷喪亂,從遍地餓殍的家鄉逃出來,流落到此。現在他卻成了河東的将官。雖然這身份還不足以讓他揚名立萬,但也絕不是什麽人都可以随意欺辱的了。而這一切全要歸功于兩個人。如果不是沈盼出手相救,沒有蘇曜給予的許多指點,興許他早已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了。
一年了,站在徐州街頭的趙文揚想,不知道那兩個人現在怎麽樣?雖然蘇曜還領兵在外,但是聽說沈盼已經回到徐州,他是不是可以去拜會一下?可是沈盼畢竟是未婚女子,貿然求見會不會有些唐突?
猶豫再三,趙文揚還是寫了一封短函,請陸府家仆轉交。第二天便有人過來傳話,說是沈盼請他前去一見。
趙文揚在下仆引領下進了陸府內院。不過他并沒有被帶到堂屋,而是一處安靜的庭院。庭園不大,景致也無甚出奇,不過院子中間幾個搭着布匹的巨大木架十分引人注目。
有名女子抱着一捆濕布,正踮着腳尖,要将一匹布往架子上晾,正是沈盼。
布匹的份量對她來說有些沉重。趙文揚看她吃力,連忙上前,幫她托住布匹。
“我幫你。”他說。
沈盼回頭一笑。在她示意下,趙文揚握住布匹的一端。沈盼則提起另一端,将布匹抖開。之前趙文揚并沒太留意她手中的布匹,這時才發現這布是被染成十分淺淡的藍色,中間夾雜着絲絲不規則的淺白,形成狀如龜背的紋路。雖然不懂染織,趙文揚還是看出這布料甚是別致。再看院子裏挂出的其他布,紅白黃綠皆有,花紋也各不相同,但是色調都很淡雅,不同于日常所見的料子。
趙文揚非常困惑,以沈盼的身份,難道還需要自己勞作?
沈盼似乎沒有看出他的疑惑。将淺藍布挂到木架上後,她對趙文揚淺淺一笑,只說了一句:“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