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牽複在中(2)
層層樓閣掩映在一片山水之間。
蘇曜在老仆引領下,穿過這湖光山色,向亭園中心的一處建築走去。
到了門口,老仆回身:“阿郎就在裏面,蘇郎君請。”
蘇曜向他點點頭。臨進門前,他聽見一陣笑聲。轉頭看去,卻是遠處水榭上站着幾名女子。其中兩名婦人靠着圍欄。因為相隔甚遠,她們的樣貌他瞧得不是太真切,只見其中一人抱着一個兩三歲的男童,另一人則在逗弄她懷裏的孩子。另外幾人皆穿青衣,想來都只是侍女。
似乎察覺到蘇曜的打量,逗孩子的婦人向他這邊看了過來。蘇曜連忙收回目光,低頭進門。
明亮通透的書室內已有一名男子等待。這男子看起來四十歲不到,儀容俊美,舉止端雅。沈盼的眉目依稀有幾分他的影子。他已看過蘇曜的拜帖,此時微微一笑:“足下便是蘇曜蘇隊正?”
“正是在下,”他取出一個錦盒及一封書
信,雙手遞上,“受沈女郎之托,向閣下轉交這兩件東西。”
男子接過,并不馬上拆信,而是先打開錦盒。
盒中的物件,沈盼給蘇曜看過。他知道裏面是一對淡青色的玉蟬。他前世倒是在沈盼那裏見過這對玉蟬,不過并不知其來歷。沈盼将這東西交給他時,他本想詢問千裏迢迢送這件東西的用意,不過沈盼那時神色悵惘,他便明智地把話咽了回去。
男子見了盒中玉蟬,似乎也有些傷感。他輕嘆一聲,拆開沈盼的書信。
“這孩子……到底不肯來南郡。”看過信後,男子又是一聲嘆息。
這男子正是沈盼的生父沈曦。
蘇曜解釋:“閣下誤會了。某臨行前,女郎曾經交代,她本欲親自前來,可是兖州之事未了,不便走開,這才托某轉交信函。”
沈曦勉強接受了他的說法,可是看着沈盼的書信,他又忍不住撫額:“不過她信上說的并非小事……”可是轉頭看見錦盒中的玉蟬,他又露出忡怔的神色,好一陣後,他長嘆一聲:“罷了,待我想想辦法。”
蘇曜十分詫異。原以為要費一番唇舌,沒想到沈曦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前世沈盼和沈家幾乎沒有任何往來。若不是沈曦去世時,沈家遣人報喪,他都不知道她父親一直在世。他本來猜測是不是沈盼自幼住在舅家,所以父女間感情淡薄。可是看剛才沈曦的反應,似乎并非如此。而且沈曦說沈盼不願意來南郡。莫非……問題出在沈盼那邊?
他思前想後的時候,沈曦又期期艾艾地開口:“阿沅……還好嗎?”
“女郎很好。”蘇曜回答。
“她平時都愛做什麽?”
蘇曜回想:“女郎平日手不釋卷,閑時則會調香烹茶。刺繡、針線也都做得很好。”
“她……倒不像她母親,”沈曦很是感慨,“她母親以前最沒耐性了。”
母親?蘇曜心裏一動,沈盼以前好像也不怎麽提她母親。會不會和她有關?
他有心詢問,可是沈家一位老仆在這時進來禀報:“夫人聽說陸家來了人,問她是不是能見一見。”
沈曦有些煩躁:“胡鬧!我這邊和人說正事,她來摻合什麽?”
“不妨事。”蘇曜連忙道。
沈盼母親去世多年。顯然家仆口中的夫人絕不是沈盼生母。看樣子可能是沈曦的續弦。沈盼和沈家疏離至此定有緣故,說不定就有繼母的影響。這倒是個很好的觀察沈家人的機會。
蘇曜表了态,沈曦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讓她進來吧。”
很快一名婦人妝扮的女子進了書室,卻是在水榭上那個逗弄孩童的少婦。之前只是遠遠一瞥,此時蘇曜才看清她不過二十出頭,長着一張甚有福相的圓臉,五官不算突出,但是組合到一起卻還和諧。至少從面相看,倒不像是個刻薄人。之前見到的男孩子則被她牽在手裏。
男童一看見沈曦,就咯咯笑了起來。他掙脫少婦的手,跑向沈曦,呀呀叫着“阿爹”。沈曦臉露慈愛之色,把他抱了起來。
蘇曜确定這婦人确是沈曦的新夫人。那孩子應該是沈盼的異母弟弟了。
少婦含笑看着沈曦父子。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自己來書室的目的,轉向一旁的蘇曜:“足下便是陸家的使者?”
蘇曜客氣回答:“在下蘇曜,奉沈女郎之命前來送信。”
“原來你就是蘇曜,久仰了。”少婦含笑道。
蘇曜一愣。他這時名不見經傳,怎說久仰?難道這婦人和他一樣,也是重活一回的人?
“行了,”沈曦打斷,“有什麽事你就說吧。”
少婦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才又向蘇曜道:“我原是準備了一點見面禮要給那孩子,誰知後來又收到信,說她來不了。畢竟是我一點心意,不知可否請足下轉交?”
蘇曜點頭:“自當效勞。”
婦人請他稍候片刻,轉身叫來一名青衣婢女,讓她去自己房中取東西。等待的時候,婦人也向蘇曜問起沈盼近況。蘇曜則很想知道這婦人是否也知未來之事,便很客氣地和她對答。不過試探幾句後,他失望地發現她并不知道将來之事。那句“久仰”大概只是出于客套。
蘇曜和她交談的同時也在觀察沈曦。他正拿着一個撥浪鼓逗着懷裏的男童,一副慈父模樣。過了一會兒,少婦從他手裏接過男童。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不過對沈盼來說,這景象就沒這麽美好了吧,蘇曜垂下眼簾想。
“那件事我也聽說了。她沒有事吧?”少婦抱着孩子問蘇曜。
“勞夫人垂問,”蘇曜問答,“小娘子一切安好。”
少婦還問了一些沈盼的情況。不過蘇曜不确定沈盼對這位繼母是什麽想法,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讓繼母知道自己的消息,回答得十分謹慎。少婦似乎察覺到蘇曜的态度,很快就不再問了。書室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尴尬。只有那男童毫無所覺,依然快活地嬉戲着。
不多時婢女回返,手裏捧來一個一尺長的盒子。婦人取來盒子,當着蘇曜的面打開:“不是什麽好東西,不過是一點心意,請她戴着玩吧。”
蘇曜定晴一看,見是一盒花钿,放心接過:“一定轉交。”
收了東西,蘇曜與沈曦夫婦再無話說,很快起身告辭。他一走出書室,少婦便轉向沈曦:“他就是陸仲信裏提到的那個人?”
沈曦點頭,接着皺起了眉頭:“不知道陸仲怎麽想的,竟然想把阿沅許配給他!我可以不計較他的出身,可是眼看他們就要和王守打仗了,怎麽能讓阿沅嫁給武夫?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難道讓我女兒年紀輕輕就守寡?”
婦人語帶揶揄:“這時候你倒想起關心女兒了?早幹什麽去了?這些年你又沒照管過她,現在又有什麽立場幹涉?”
沈曦苦笑:“怎麽你也諷刺我?我承認早些年是我疏忽了,可是這幾年我不是也想好好彌補下嗎?我幾次派人去接,可她總不願意來。原以為這次陸仲把她送來南郡,我能和她修補一下關系,誰知道那孩子這麽倔,寧肯去兖州也不來南郡。”
“也不能怪她,”婦人嘆道,“換了是我,大概也不想和你有什麽聯系。她派蘇曜來又是為了什麽事?”
沈曦一指案上書信:“你自己看吧。”
婦人拿起信紙,未看內容,先贊嘆了一句:“倒是一手好字。”
沈曦微笑:“她小時候我教過她兩次。”
那時他和沈盼母親雖已有了隔閡,但還沒有遷怒到沈盼身上。閑暇時他便抱着女兒,一筆一劃教她寫字。
“兩次你也好意思邀功?”婦人白他,接着低頭看信,“陸仲讓她向你借糧?”
“陸仲不會這麽做,”沈曦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案上那對玉蟬,對婦人道,“你知道這是什麽?”
婦人眨眨眼:“一對玉佩?”
“她讓蘇曜送來的,”沈曦嘆息,“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她将此物送來,就是為了提醒我,當年對她母親的虧欠。她要我看在她和她母親的份上,相助陸仲。”
“她都做到這份上了,你怎麽好拒絕?這個忙看來是非幫不可。”
“說得輕巧,”沈曦連連搖頭,“雖說以沈家的能力,籌集這麽大批的糧草不是做不到,但也絕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除了錢財、精力,我還得欠不少人情。”
“不難辦她也求不到你頭上。”
沈曦擡頭看她:“你倒是挺向着她。”
婦人正色:“誰讓我做了人家繼母?為着那孩子不肯來南郡,這幾年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閑言碎語,都是說我這後母容不下前人兒女,不讓你把她接回來。你沒看連蘇曜剛才都提防着我?天地良心,我何曾做過對她不利的事?說起來,我還挺希望她回沈家住,萬一你哪天再鬧出什麽風流韻事,我身邊還能有個幫手。”
沈曦失笑:“原來只為了拉個盟友對付我。”
“也不光是為了我自己,”婦人輕嘆,“那孩子都成你一塊心病了。可是你之前這麽多年都忽略了她,人家孩子怕是早就寒了心。你不下點血本是很難挽回的。不過她肯為舅舅如此費心,可見是知恩圖報的人。你把這件事做成,我想她不會無動于衷。到時候不就可以父女相見了?”
一番話入情入理,說得沈曦無可辯駁:“罷罷罷,就照夫人的意思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