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牽複在中(1)
大殿一角已被清理幹淨,并且生起了一個小小的火堆。
兩個人圍坐在火堆旁。一個是趙文揚,另一個卻是一位花甲老人。老者蓄着大把胡子,一身藍色布袍,正忙着清理頭上和胡須上的草屑。
老人鑽出草叢的時候,着實把趙文揚吓了一跳。不過等他看清躺在草堆裏的只是個手無寸鐵的老者時,就連忙放下刀,上前扶他起身:“老丈沒事吧?”
“你到草堆裏躺一天試試,看是不是沒事?”老人撐着他站起來,口裏連聲抱怨,“我好像扭到了脖子。讓我找出來誰這麽缺德,我非……哎喲,我這老腰!”
“老丈怎麽會在草堆裏?”趙文揚幫他揉腰。
“我怎麽知道?”老者沒好氣道,“我就記得我好好喝着酒。不知道哪個王八羔子在我背後敲了一記悶棍。等我醒過來就在這裏了。你看我腦袋後面是不是腫好大一個包?”
趙文揚看了一眼,他後腦确實有一塊隆起。看他一把年紀還被人欺辱,趙文揚不由同情心起,将他扶到破廟裏坐下:“老丈要是不嫌棄,就和我在這裏将就一夜。我明天送你回家。”
“回家?”老者苦笑,“那個家現在是回不得的。”
為了躲避各方勢力派來的說客,他已經好幾年沒回過家了。
趙文揚問:“莫非老丈也和我一樣?”
“你什麽樣?”老人忙着拍掉身上的塵灰,不以為意地反問。
“我也是無家之人。”趙文揚說。
“你?”老人一愣,停止拍打的動作,擡頭認真打量他,“你為什麽沒有家了?”
“先是兵亂,接着水患、瘟疫……”趙文揚自傷,“我家人都死在逃荒路上了。我也回不去家鄉了。”
老者一聲嘆息。他這幾年四處游走,豈能不知百姓流離之苦?他拍拍趙文揚的肩,本想安慰幾句,可是話到嘴邊,他腦子裏忽然閃過一個想法,改口說:“是啊,我和你是一樣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年輕人可願意留下,照顧我這老人家幾天?”
***
“某這段時日看下來,李兄對夫人倒是十分體貼的。”将馬牽進馬廄時,蘇曜對沈盼說。
沈盼在他身後點頭:“他們青梅竹馬,情份自然不同。”
也許是因為之前的長談,沈盼似乎對他多了些信任,有什麽事也會主動找他商量。甚至前幾日她看見蘇曜喂馬,還詢問蘇曜可不可以教她騎馬。
舊朝風氣開放,并不禁止女子騎馬出行。只不過這些年政局混亂,民變四起,女子騎馬出游的景象才漸漸少了。難得沈盼向他提要求,而且教會了她,日後夫妻一同騎馬出游,不失為樂事一件,所以蘇曜一口答應。
這幾天沈盼一有空便來找他。學到今天,沈盼已經可以在他牽引下慢慢在附近走走。蘇曜還打算過兩日帶她出城逛逛。
教授騎術增加了他們見面的機會,現在蘇曜已經可以和沈盼比較随意的聊天了。這日教習結束,他忍不住将話題引到了李紹身上。
聽到沈盼的話,他一邊關上栅欄一邊意有所指地說:“原來是自幼相識,難怪如此恩愛。”
沈盼怔住。在外人看來,李紹夫婦大概是恩愛的吧。可是她來李府的第二日,就在俞慧房中見過一個盛裝少婦。她認出這人是俞慧以前的侍女。
“我病了這麽久,”大概看出她的疑惑,那少婦一走開,俞慧便解釋道,“你姐夫那裏不能沒人侍奉……”
沈盼明白了,輕聲嘆道:“姐姐和世兄感情一向很好,我還以為他不會輕易納妾。”
俞慧苦笑:“這就是孩子話了。世上男子有幾個願意只守着一個女子度日?就是他願意,旁人不說他忠貞,倒要說是做妻子的不賢德。就說你我認識的人裏,也只有陸诒還沒置過妾室吧?陸叔已是十分潔身自好之人,年輕時不也有過一位如夫人?”
想到所謂恩愛夫妻也不過如此,沈盼不免有幾分灰心。
可她這表現看在蘇曜眼裏卻是另一番意味。他們在李府已住了十多日,他忍不住想試探一下沈盼對李紹的想法,同時也是委婉地提醒,李紹夫婦感情很好,并沒有她加進去的空間。誰知才說了一句人家夫妻恩愛,她就一臉黯然。難道她這時就對李紹有意了?就這麽想給那個人當續弦?蘇曜胸中又是一陣妒雨酸風,暗暗盤算,得想個辦法斷了沈盼的心思。
一時間,兩個人各懷心事,卻是南轅北轍。
“小娘子。”俞慧身邊的侍女匆匆跑來,打斷了兩人的思緒。
“什麽事?”沈盼問。
“我家娘子請馬上小娘子過去一趟。”
這麽急迫?沈盼和蘇曜對視一眼。
“興許俞夫子那邊有了消息?”蘇曜猜測。
沈盼于是回答:“這就來。”接着她又轉頭對蘇曜說:“那我走了。改日……再請蘇隊正教我。”
蘇曜微笑:“随時恭候。”
沈盼對他點了下頭,向內宅走去。
蘇曜則留在馬廄,為自己的愛馬刷理毛發。雖說沈盼對李紹的态度讓人有些擔憂,不過僅就他這邊來說,這段時間的進展還算不錯。要知道,前世沈盼可從來沒靠近過他的馬廄。不止是沈盼一個,事實上,其他姬妾也沒有。
他一生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好馬,尤其是烈馬。發跡以後,他的馬廄裏總是養着十來匹脾氣暴烈的名馬。後宅女眷沒有誰嫌自己命長,他也從未想過讓她們理解自己的喜好。不過近來教沈盼馬術,他又覺得與人分享的感覺似乎不錯。只是沈盼不喜歡烈馬,日後得替她尋幾匹性子溫順些的。
蘇曜暢想未來的同時,沈盼已到了俞慧居所,有些吃驚地發現李紹也在房內。她先問候了俞慧,然後向李紹一福:“世兄今日回來得倒早。”
李紹臉色嚴肅,聽見她打招呼也只是點了下頭。
“阿沅,”俞慧叫她,“我們剛剛收到消息,王浚死了。”
***
王浚傷重而亡的消息很快也傳到了蘇曜耳中。他原以為沈盼又會像之前那樣消沉很久。沒想到才過了兩三天,沈盼就讓人傳話給他,要接着學騎馬。
第二天,蘇曜走進馬廄時,沈盼已經先到了,正親昵地撫摸他那匹黑馬的長臉。
“蘇隊正,”沈盼摸着馬頭,對他微笑,“你的馬好像已經認得我了。”
現在這匹馬比不上他日後的那些名馬,脾氣倒是不輸于他們。最初的那幾天,沈盼一接近,他就要揚蹄子。不過經過十幾天的相處,他和沈盼已經熟悉不少,變得十分溫順了。
“處了這麽些天,也該熟悉了,”蘇曜笑着再教了她一點訣竅,“你要是再喂他幾顆豆子,他以後見了你會更熱情。”
沈盼低笑:“起初覺得隊正的馬也太可怕了。哪知道這麽容易收買。”
蘇曜看着沈盼的笑容,一時有些失神。她笑起來是好看的——不是平日裏那種禮貌疏離的笑容,而是那笑意真正來自心底的時候。眼睛輕輕一彎,便有百花綻放。可惜後來,他很少能見到她這樣笑了。
沈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轉開頭:“怎麽了?”
“小娘子應該多笑笑。”蘇曜說。
沈盼笑容一滞,低下頭去。
話一出口,蘇曜也覺得自己的話輕浮了,忙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應該多出去走動,心情好了,身體也會好。”
前世沈盼郁郁寡歡,體質也不好,說不定就是老悶在家裏的原因。
沈盼埋頭看着自己腳尖,過了很久才極輕的“嗯”了一聲。
蘇曜看出她的窘迫,輕咳一聲:“我們這就開始吧。”他拍拍黑馬:“今天我就不牽着他了,小娘子自己跑一圈試試。”
他不願影響沈盼心情,一直到騎行結束,才和她說起最近的消息:“王浚的事我已經聽說了。”
沈盼早料到他會提,并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平靜地應了一聲。
“小娘子這次倒接受得不錯。”蘇曜說。
“利劍懸在頭上的時候,”沈盼苦笑,“總還心存僥幸,覺得也許它不會輕易掉下來。如今劍已落地,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我們和王守的仇已經沒有可能化解,剩下的不過是什麽時候,誰先動手而已。”
蘇曜點頭:“接受現實才有可能解決問題。”
“蘇隊正說過,我們還是有勝算的,對吧?”
“這是當然,”蘇曜有幾分躊躇,“不過……某也許該回徐州了。”
最早的打算是把沈盼送到南郡就回徐州,但是沈盼來了兖州,他擔心她和李紹有情,才多逗留了一陣。現在情勢起了變化,雖然很不情願,可是此時應該優先考慮的還是徐州的安全。沈盼這邊他恐怕暫時顧不上了。好在李紹此時對沈盼還沒什麽男女之情。現在他只能希望李紹能嚴守君子之禮了,也希望這段時日的相處,能在将來為他帶來一些優勢。
聽到他的決定,沈盼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就收斂了情緒,低聲說:“我明白。我……很感謝隊正為徐州做的一切。”
蘇曜看着她,心裏十分不舍,克制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娘子可是打算一直留在兖州?”
她要是能去別的地方就好了,比如她那幾個已經出嫁的表姐那裏。這樣他還能少擔心點。
“我……還想再等等俞老的消息,”沈盼沉吟,“另外……李世兄在泰寧節度使幕中,我留在這裏還能探聽一點消息。”
蘇曜點頭:“如果戰事持久,的确有必要争取泰寧的支持。”
沈盼卻是苦笑:“我并不認為靠我和李世兄就能争取到節度使的支持。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懷疑,我做這些事是否真的有用?能決定勝負的戰場卻是我無能為力的地方。”
“小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蘇曜說,“并不只有上陣厮殺的地方才是戰場。決勝需要很多因素,兵馬、糧草、地利、時機……誰又能說你現在的努力不會在将來起到作用?”
“多謝隊正鼓勵,”沈盼笑了,“隊正什麽時候走?”
“我還沒最後決定,”蘇曜回答,“不過我想越快越好……”
沈盼有些猶豫,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不知道蘇隊正回徐州以前,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請小娘子盡管吩咐。”
聽他答應,沈盼反倒有些遲疑。又猶豫了許久,她才下定決心:“請隊正替我去一趟南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