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永所事(3)
我知道你叫李紹,蘇曜沒好氣地想。他對日後要和沈盼議親的男子沒法産生好感,殊無笑意地回應:“久仰。”
确實是久仰了。
前世他打了個大勝仗,卻甩開大部隊,一路急馳而歸,只為了給沈盼一個驚喜。到家後,他沒有要人通報,直接去了沈盼所居的院落。他正要推開房門,卻聽到了她和李紹的談話。
開始時兩人是在談詩論道。蘇曜也只道是尋常客人,沒太在意。他正要擡手推門,忽然聽那個清潤的男聲說:“如果當年蘇曜不曾求娶,也許你我早就成了夫妻。”
這句話讓他推門的手懸在了半空。
沈盼輕嘆:“陳年舊事,李世兄何必再提?”
“我并無他意,”李紹說,“只是今日與世妹暢談,忍不住想起往事。若那時蘇曜選擇的不是你,或者令兄不曾應許,而你我竟成夫婦,不知此時會是何等光景?”
“表兄不可能拒絕,”沈盼回答,“蘇曜之勢已成,拒之無益。小妹與世兄,只能說沒有緣份……”
蘇曜不記得自己是怎麽離開的。他只記得當時他腦子裏只有八個字不斷回響:其勢已成,拒之無益。
難怪成婚以來,沈盼總是對他若即若離。現在一切都有了解釋。
蘇曜沒有打擾他們,轉身悄悄離開……
後來泰寧節度使向他投誠,蘇曜得知李紹在節度使身邊擔任幕職,曾經有心一見,可惜那時戰端又起,他忙于四處征戰,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他竟是直到今日才得見其人。
一見之下,他不得不承認,李紹是個儀表堂堂的男子。沈盼會對他有好感并不奇怪。而這個認知又加重了他的危機感。
李紹對他的生硬态度并不在意,倒是沈盼微微側目。等蘇曜察覺,向沈盼看過去時,她卻轉頭看向了別處。
蘇曜微微懊惱,自己都幾十歲的人了,怎麽還像毛頭小子一樣沉不住氣?現在更應該沉着應戰才是。他收斂自己的情緒,站在一旁不作聲了。
沈盼這才再度開口:“世兄可否帶我去見俞姐姐?”
她口中的俞姐姐是李紹的妻子。前世和沈盼議親時,李紹已當了好幾年的鳏夫,蘇曜也就沒想過打聽他之前的夫人。若非沈盼在路上向他提及,他不會想到李紹的妻室竟是俞顯的孫女。
俞顯是當世賢者,就算蘇曜這樣的武夫對他也是如雷貫耳:少年及第,文采出衆,本有安民濟世之志。奈何國政傾頹,他雖有才華,卻不得重用,加之目睹朝中亂政,心灰意冷,早早辭官而去。挂冠之後,他在鄉間著書立說,不但成就一代文名,也陰差陽錯躲過了舊朝覆滅前的種種變亂。
俞顯的學說不僅僅是道德文章,還很注重實用。前世群雄割踞,各方諸侯都想網羅他為自己效力。蘇曜也曾派人延請,不過他派去的使者連俞顯的面都沒見到——俞顯被這些招攬弄得不勝其煩,索性長年在外雲游,讓人想找都無從找起。前世沈盼明知道他對俞顯有意,卻從沒向他提過她認識俞家人。
據沈盼說,十多年前俞家客居徐州時曾經受過陸仲照拂,故而結交。沈盼幼時還見過一次俞顯。不但如此,她與俞慧也非常要好。即使後來俞家搬走、俞慧嫁去兖州,沈盼仍和她保持書信往來。
然而這一年來,俞慧一直卧病,兩人已許久不通音訊。聽下人禀報說沈盼來了,俞慧也很驚喜,強打起精神,讓侍女扶自己起身整理梳洗了一番,才讓人将沈盼請進來。
沈盼進來時,看見一個年輕婦人靠在榻上,唇色蒼白,滿臉病容,記憶中那頭光可鑒人的秀發如今看着也有些幹枯,不過儀容還算得體。
自從俞慧出嫁,兩人再沒見過面,此時互相打量,都有陌生的感覺。沈盼心裏更是震驚,沒想到記憶裏光彩照人的俞慧竟變得如此憔悴。
最後還是俞慧先開了口:“阿沅?”
“是我。”沈盼對她微微一笑,走上前來。
俞慧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口中直說:“長大了,真是長大了。”沈盼在床邊坐下後,她又伸手比劃了一下:“我記得最後一次見你,才這麽點高!”
“那時我才十歲呢。”沈盼笑言。
“真快,”俞慧感慨,“雖然讀信時就知道你不是當初的小妹妹了,可是直到你真正出現,我才敢相信你長大了。你怎麽會突然來兖州?”
“早就想來看看姐姐,”沈盼答道,“只是一直沒有出門的機會。”
“我剛才也在奇怪。陸叔怎麽舍得讓你出遠門?”俞慧笑道,“誰送你來的?陸诒嗎?”
沈盼微微垂目:“表兄在徐州……我這次是自己來的。”
俞慧的笑容消失了。她沉思片刻,輕聲問沈盼:“可是出了什麽事?”
沈盼沒想到俞慧如此直接,低着頭不說話。
俞慧沉下臉:“阿沅?”
“姐姐病着,”沈盼頗顯躊躇,“原是不該來勞煩的……”
俞慧目光柔和:“我也算看着你長大的,客氣什麽?”
沈盼幫俞慧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才将王浚之事一一道來。
俞慧聽完她的講述,不由一聲嘆息:“這可是‘柳岸無風風自來’。遇上這事,也是你的劫數。”
“若只是我自己的劫數,我倒沒這麽擔心,”沈盼說,“只怕要連累不少人。”
“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俞慧問。
沈盼湊近她,在她耳畔低語數句。
俞慧聽她說完,沉吟道:“祖父行蹤不定,我可不知道上哪裏找他。不過我可以寫封信問問阿爹,也許他會有些線索。”
她如此幫忙,沈盼十分感激:“我要怎麽報答姐姐才好?”
俞慧一笑:“想報答,就留在我家多陪我一陣。”
***
沈盼去見俞慧,蘇曜一個外男,自然不可能跟去,只能由李紹作陪,在前廳閑談。
蘇曜對李紹的感覺非常古怪。這人是他将來的情敵,他難免抱有幾分敵意。可是另一方面,李紹對以後要發生的事一無所覺,目前與沈盼也沒有任何關系。他又覺得自己的敵意來得有些無稽。
奈何李紹是個頗為健談之人,即使蘇曜和他說話時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沒有停止交談的意思。幸而沒過多久,俞慧遣了侍女過來,解救了蘇曜。
那侍女将一封書信交給李紹,說是娘子讓他派人快馬将信送給他的岳父,也就是俞慧的父親,接着又交待她将沈盼留下做伴,請李紹安排蘇曜等人的住處。
蘇曜有些頭疼。他知道這是為了方便在兖州的活動。但是他不能不擔憂——留在李府,沈盼與李紹見面的機會必然增加。最糟糕的是,目前他并沒有立場和身份去反對這樣的安排,雖然滿心不願,也只能對此沉默。
讓他稍微安心的是,李紹接下來的數日都在忙公務,沈盼也基本都在陪俞慧,兩人幾乎沒有單獨見過面。
這日黃昏,蘇曜如常前去馬廄——因他向來愛馬,對于自己的坐騎照料得極是精心。喂養、照料馬匹的事甚少假手他人。不想到了馬廄,竟看見一個修長窈窕身影靜靜站在圍欄前面。
沈盼?蘇曜有些詫異。這裏并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才輕聲喚道:“小娘子?”
聽到他的聲響,沈盼回頭,對他嫣然一笑:“我就猜這裏能找到蘇隊正。”
這意思,她是特意來找他的?蘇曜的心輕輕蕩了一下,口中還是一本正經:“小娘子有事?”
沈盼低聲說:“之前我問隊正是不是也想北上?隊正并沒有回答我。”
她特意來找他,就只為了問這件事?不過這也是近來困擾蘇曜的問題,确實值得他認真考慮。發展到現在,事态已與前世大為不同,似乎不必再拘泥于前世的軌跡。短暫思考後,蘇曜有了答案:“我不會走。”
聽到他的回答,沈盼顯得頗為驚訝,出聲确認:“隊正……願意繼續為徐州效力?”
蘇曜明白這承諾意味着什麽,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小娘子放心。在徐州的危機解決以前,我不會離開。”
沈盼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複雜。良久之後,蘇曜才聽見她極輕的聲音:“謝謝。”
蘇曜不以為意地笑道:“某在陸公麾下,為徐州效力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小娘子何須道謝?”
沈盼欲言又止,最後低頭不語。
這是怎麽了?蘇曜不解。他略覺尴尬,清清嗓子,轉移話題道:“俞夫子有消息嗎?”
沈盼來兖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打聽俞顯的消息。俞顯在朝為官時就曾上書論述流民的問題,這些年也一直關注民生,他應該能對困擾徐州的流民問題提出建議。要是能說動他出山,更是對陸仲的一大助力。
提到他,沈盼總算恢複了正常,搖着頭說:“俞伯伯回信說他們也很久沒聯絡過了,不知道他雲游去了何處……”
***
“積……善……寺……”趙文揚掃開地上裂匾的積灰,辨認匾上已經黯淡的燙金字跡。
因為與蘇曜、沈盼多盤桓了幾日,他的夥伴已經先行北上。趙文揚為了追上他們,趕路甚急,時常錯過宿頭。
這日天色漸晚,最近的村鎮也在幾裏之外。他又只好宿在野外。好在沒多久,他便發現了這座廢棄的廟院。這些年戰事不斷,又有流寇侵擾,不少寺廟香火斷絕,又被劫掠。僧侶四下流散,許多原本興旺的廟院都衰落了。積善寺顯然是其中一間。放眼望去,四處都是殘礫斷壁,只有主殿的牆面和瓦頂還算完整。但是再怎麽殘破,總算還有片瓦遮身。趙文揚決定在這裏留宿。
他拴好馬,推開主殿大門。一股陳舊黴味撲面而來。殿內積了很厚的灰,到處都是網結的蛛絲。趙文揚退出來,見外牆後面長着大片一人高的雜草,頓時有了主意。他拔出佩刀,準備割幾把草穗,将它們綁在樹枝前端,用來清理殿內蛛網。
不想他才剛走近草叢,就聽見草叢裏響起一聲細微的呻.吟……
趙文揚一驚,手按在刀柄上,高聲喝問:“誰在那裏?”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陣悉索響動,接着雜草向兩邊一分,一個花白的腦袋從草叢裏露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