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永所事(2)
夜已深沉。
整個客舍都已安靜,只有草叢裏的蟬鳴還在繼續。
蘇曜提着一壺酒,邁着悠閑的步子穿過庭院。走上長廊時,他下意識地仰頭看了一眼。樓上沈盼的房間還亮着燈。他駐足片刻,輕輕嘆息一聲,繼續前行。走道盡頭,趙文揚也還沒睡,開着窗整理蘇曜送給他的兵書和筆記。
聽到腳步聲,他擡頭看了過來。
“你明天就要走了,”蘇曜微笑着向他舉了一下手裏的酒壺,“就當是餞行吧。”
趙文揚放下書,和蘇曜一起在院子裏坐下。
蘇曜為他斟了酒。趙文揚接過,一飲而盡。他不擅飲酒,又喝得太猛,放下酒杯後咳嗽不止。
“軍中大多是粗人,沒點酒量可不行。以後好好練練。”蘇曜看着他笑。
趙文揚赧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我才能像蘇隊正一樣頂天立地。”
蘇曜失笑:“男人是要一點點成長的。你才多大?我要是還和你一樣嫩,這把年紀豈不是活到了狗身上?”
趙文揚笑了,然後問他:“隊正以後有什麽打算?”
蘇曜注視着沈盼房間的燈光,沒有說話,只是自飲一杯。
趙文揚也順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低頭不語。此番北去,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回來。無論如何,他都希望能在離開前取得沈盼的諒解。可是沈盼一直沒有見他。
“我得先把她送到南郡,”過了一會兒後,趙文揚才聽見蘇曜說,“之後……也許先回徐州。”
“會打仗嗎?”趙文揚問。
“有這個可能。”蘇曜回答。
按目前的情況,也許王守很快就會向徐州出兵。他得留在徐州相機而動,不能再像前世那樣很快北上。
趙文揚沉默一陣後問:“我是不是應該留在徐州……”
蘇曜搖頭:“你留在徐州也幫不上什麽忙。”
徐州現在的局面,就算他自己也覺得頗為棘手。趙文揚年紀太輕,沒有背景,缺乏實戰經驗,又是王、陸結仇的直接原因,陸仲未必願意接收他,留下也是徒然,倒不如去北方謀個前程。
趙文揚再度神傷:“都是我沒用……”
“勢單力孤的時候,”蘇曜說,“你很難對時局施加影響。如果你真想以後幫上忙,去北藩後好好做事。等你積累了足夠的實力,扭轉局勢也不過在你一念之間。”
趙文揚起身,肅然向他拱手:“受教了。”
等他重新坐下,蘇曜從懷裏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片,向他遞過去:“你去北方,我沒什麽好東西送你,就給你這個吧。”
趙文揚接過打開,見上面寫着一個人名,一臉不解地看向蘇曜。
“這個人擅長領兵,為人也很仗義,”蘇曜接着說,“你到了北邊,可以先投奔他。我要是沒記錯,他現在應該還在雁、雲一帶布防,抵禦胡人南下。你去了他麾下,若是碰上胡人渡河作戰,不妨去河岸搜索一下他們留下的标記。”
前世在北方,他就是以此戰嶄露頭角。胡人不擅造船,南侵遇河經常不會選擇乘船,而是找尋淺水處騎馬渡河。他巡查河岸時發現了胡人留下的标記,将這些标記從淺水移到深水處,又向主帥獻計,在河岸設伏。胡人渡河到一半時發現水深不對,正要慌忙回撤,對面河岸上忽來一陣箭雨。
胡人發現中伏,愈發混亂,不等敵人殺來,自己先踏死了不少人馬(注1)。之後蘇曜帶人沖陣,殺敵無數,大獲全勝。他也因此得到主帥重用,步步高升。自己也許短時間內都不能北上,就幫下趙文揚吧。有這麽一個功勞傍身,他存活下來的機率會大大提升。只是他不能說得太明白,能不能領悟就看趙文揚自己了。
“蘇隊正似乎對北方十分了解?”趙文揚問。
“之前我也考慮過去北邊投軍,所以知道一些那邊的消息。”蘇曜掩飾道。總不能告訴趙文揚,北邊才是他蘇曜的老巢。
趙文揚顯然沒有完全信服,不過蘇曜不願再說,他也知趣地沒有追問,笑着說:“承蒙指點,感激不盡。他日蘇隊正北去,請務必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地主之誼?這就像回到了家,卻由客人招待的感覺。不過到底是趙文揚的好意,蘇曜便豪爽笑道:“好,一定拜訪。”
***
蘇曜和趙文揚的談笑聲穿過院落,一直飄入沈盼房中。
她放下正在抄寫的佛經,走到窗前,透過紗簾窺視院內。
聽說趙文揚要北上,蘇曜極力挽留趙文揚和他們同行兩日,以便再給他一些指點。此時兩人坐在花架下暢談。不必刻意去聽,她也知道兩個人說的必定是北邊的事。
正在鋪床的降真也聽見了,笑着說:“那兩個人感情倒是真好,跟兄弟似的。”
“蘇隊正生性豪爽,”沈盼淡淡評論,“很容易交到朋友。”
她這一陣總是愁眉不展,降真便常說些新奇的事讓她開懷,這時換了輕快的口吻說:“提起蘇隊正,我倒想起一件好笑的事來。”
“什麽事?”沈盼問。
“前陣子夫人身邊的人特意把我找去,向我打聽蘇隊正的事。可是我和他都沒見過幾次面,答得出什麽啊?女郎說是不是好笑?”
“舅母?”沈盼一怔,“她都問了什麽?”
“問蘇隊正的為人,又問他和女郎是不是很熟,你們相處得好不好?”
沈盼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小片陰影。過了許久,她微微擡頭,神色竟是難得的凝重:“你怎麽答的?”
降真原只是當成笑話說給沈盼聽,誰知沈盼越聽越嚴肅,她不免心慌:“我,我就說蘇隊正人挺好的。女郎近來幾次出門都是他護送,除此之外并沒有其他來往,算不上熟,也談不上相處得好不好。”
沈盼聽了,微微蹙眉。
“女,女郎,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
沈盼被她一喚,回過神來,緩和了臉色說:“沒有。你答得很好。”
降真松了口氣:“我就怕我說了什麽不該說的事。”
“不關你的事。”沈盼搖頭,不過臉上似有憂色。
“女郎?”降真察覺到她的異樣,出聲詢問。
“沒什麽,”沈盼輕輕撫額,“我有些累了。”
降真不追問了,小心服侍沈盼梳洗睡下,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蘇曜特意起了一個大早,為趙文揚送行。
“我就不遠送了,”蘇曜牽馬給趙文揚,“後會有期。”
趙文揚從他手裏接過缰繩,正要上馬,這時只聽一聲木門輕響。兩人回頭,竟是沈盼出來了。
大約是來得匆忙,她頭發松松挽在腦後,臉上脂粉未施,衣裙也極素淨。她身後還跟着降真,手裏提着一個藍布包裹。
趙文揚眼睛一亮,急步上前,向她一揖:“女郎!”
沈盼低頭還禮,然後說:“我讓人準備了一些盤纏和幹糧。”
她肯來送行已經讓趙文揚十分驚喜了,沒想到還有額外的饋贈。趙文揚知道此去前程未蔔,也就不推辭她的好意:“多謝女郎。”他頓了一下,又說:“王浚的事……”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沈盼搖頭,“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趙君一路平安。”
趙文揚心中壓着的大石終于落了地。他向沈盼和蘇曜深深一揖:“趙某若有出頭之日,一定不忘二位恩德!”
***
趙文揚走了。除了一陣輕微的煙塵,什麽痕跡都沒留下。
等趙文揚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道路盡頭,蘇曜輕咳一聲:“我們也該出發了。到南郡還有很遠的路。”
“蘇隊正。”沈盼叫住他。
“嗯?”蘇曜應聲。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隊正的話。”
蘇曜語氣溫和:“小娘子可想出了什麽結論?”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結論,”沈盼看向他,目光清明,“不過就如隊正所說,不管天命如何,總還有些人事可以盡。”
态度比昨天積極了許多。這是她心結打開的征兆。蘇曜微微一笑:“聽上去……小娘子已經有計劃了?”
“我們不去南郡,”沈盼點頭,“去兖州。”
踏進兖州地界的時候,蘇曜也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沒記錯的話,前世和沈盼議過親的那位就在兖州。而他之前還竟然覺得沈盼的積極是好現象。這算不算他作繭自縛?
雖然理智告訴他,沈盼和那個人這時未必有什麽情意,但是蘇曜心裏還是忍不住泛酸。原本以為她是在他去北方後才與那人相識,沒想到沈盼提議改道兖州時說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那個人了。沈盼到了兖州,便有機會和那個人接觸,難保不會日久生情。一路上,蘇曜都在擔心,難道他這一世還是來遲了?
車馬很快駛進一處富麗宅邸。
沈盼剛下車,便有一名緋袍男子匆忙趕來。他手裏握着蘇曜不久前代沈盼遞進去的拜帖。此人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相貌堂堂,文質彬彬,算得上一位美男子。
在人群中搜索片刻,他發現了沈盼的身影,徑直向她走來。不過他的語氣卻有些不确定:“你是……阿沅?”
沈盼向他一福:“李世兄。”
來人認真打量了她一回,終于露出笑容:“記得上次見你時,你才八、九歲吧?現在都長這麽大了,剛才我竟不太敢認。”
沈盼笑着回答:“上次見到世兄還是六年前吧?”
“是啊,”男子笑得十分溫和,“那時內子都還沒嫁過來呢。”
“俞姐姐很久沒來信了,”沈盼問,“她的病還沒好嗎?”
男子笑容微淡:“生子時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見好。不過你前幾個月送來的方子,我們找醫士驗看過,都說對症,吃了似乎也有效用。現在內子雖然還是不能下地,精神已比之前好多了。”
沈盼點頭:“既是有用,我可将給方子的醫人請來,親自為俞姐姐問診。”
“太麻煩你了。”
“沒有關系,”沈盼搖頭,“我能去看看她嗎?”
“當然了,”男子笑道,“你姐姐也好幾年沒見過你了。你去了,她一定高興。”
見他二人要走,蘇曜忍不住輕咳一聲。
“這位是……”男子注意到他,有些疑惑地問沈盼。
沈盼為他介紹:“這位是蘇曜蘇隊正,是護送我過來的人。”
男子彬彬有禮地向蘇曜拱手:“在下李紹,幸會。”
作者有話要說:
注1:這一戰參考的是李元昊和唃斯羅的戰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