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密雲不雨(2)
再次陪同沈盼出門時,蘇曜察覺出她的心情不錯。應該是解決了王家親事的原因吧,他想。鐘定再來看他的時候說過,王守那邊合過八字就沒有動靜了。
就蘇曜自己的觀察,也覺得這親事成不了。幾日前,王守來拜訪陸仲,蘇曜曾經與他偶遇。他還記得兩人的梁子,及時避開,沒讓王守看見他。那時陸仲正送王守出來。王守的臉色隐隐透着得意。陸仲則面沉如水,看不出明顯的情緒。
兩人從蘇曜身邊走過時,王守的話音依稀飄來:“日後賢弟若有難處,只管對愚兄直言,犯不着耍這樣的手段……如今鬧得滿城風雨……就先作罷吧……”
看起來陸家在親事上做了些手腳。不過王守一臉得色,想必陸家采取了妥當的處理方式。王守應該不會因為親事記恨陸仲了。只不知道陸家這次用的什麽方法?恐怕不僅僅是流言這麽簡單。
不過……蘇曜聽着車內隐約傳出的笑聲,心裏一陣柔軟。不管什麽方法,能讓她高興就好,又何必深究?
這次出行的目的地仍然是城外的流民聚集地。
因為王守提親之故,沈盼已經有好一陣不曾出門,倒是蘇曜不時過來查看流民的狀況,順便指點一下趙文揚。由于來得勤,蘇曜已與此地流民十分熟悉。他一現身就受到他們的熱烈歡迎。
因為蘇曜的宣揚,流民們已都知道,他們境遇的改善與使府那位小娘子脫不了幹系。所以他們看見沈盼車駕時,整個人群都沸騰起來。很多人都圍攏過來,想一睹蘇曜口中貌美心善的小娘子風采。
趙文揚也來了。不過他沒有擠在人堆裏,而是安靜站在外圍。直到蘇曜安撫好衆多流民,等人群漸漸散開,他才慢慢踱過來。
蘇曜這段時日給了趙文揚不少建議,兩人已經熟識。一看見他,蘇曜就笑着問:“這幾日進展如何?”
趙文揚回答:“按照隊正的意見做了些改進,确實能節省不少體力。那些孩子我也訓練好了,請隊正查驗。”
蘇曜點頭,剛想向車裏的沈盼說明,沒想到她已經扶着降真的手下了車。
聽見蘇曜和趙文揚的對話,她微微一笑:“你們先忙正事,我在這裏随便看看。”看到趙文揚,她頓了一下,才接着笑道:“有段時日不見,趙君好像變了不少?”
現在的趙文揚快成了蘇曜的翻版:不止裝束和舉止極力模仿,就連氣質也開始向蘇曜靠攏。
“這陣子常得隊正指點,獲益良多。某也很感激女郎照顧王大嫂母女,某才能心無旁骛地習武、練兵。”趙文揚被她看得有些赧然,向她連連作揖,終于露出一點原來的少年模樣。
沈盼沒有忘記那對母女。她們病一好,沈盼便派人将她們接走安置。上次蘇曜來時,告訴他說母女倆現在陸家的一處莊院裏住着,幫忙做些輕省的雜活。
“練兵?”沈盼有些驚奇。
趙文揚解釋:“前些時日,某托蘇隊正找幾本兵書。可是隊正說,兵書失于籠統,真正作戰時往往不足為用,不可按部就班。他讓某試着在流民中召集一批少年操演,增加點實際經驗。”
“原來如此,”沈盼看了一眼揮舞令旗指揮那群半大少年操演的蘇曜,“聽我阿舅說,過陣子就要開始整編流民。趙君既與蘇隊正投契,不如到時把你安置到他那裏,彼此也好照應。”
趙文揚垂目片刻,最後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對她說:“某……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想聽聽女郎的見解。 ”
沈盼颔首:“請講。”
“近來某曾留心河南道的局勢……這句話也許有些冒犯。陸公行事穩健,多半不會與人直接沖突。三五年內,這裏應該都不會有大的戰事。趙某若想靠軍功晉升,徐州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
沈盼愣了。過了一會兒,她開始上上下下打量他。
她久不開口,讓趙文揚略微不安:“女郎生氣了?”
沈盼收回目光,緩緩搖頭:“我沒有生氣。只是沒想到趙君年紀輕輕,竟有如此主見。我……實在驚訝。若是不想留在徐州,趙君打算去哪裏呢?”
趙文揚毫不猶豫地回答:“北藩。”
***
查驗完趙文揚訓練的成果,蘇曜轉過身,看見趙文揚和沈盼正在說話。他并不以為意,向他們走過去。可是走近兩人的時候,他隐約聽見沈盼提到“北方”二字,腳步不由一重。
兩人聽見動靜,一齊轉過頭來。
看見是他,趙文揚先低下頭,等他訓誨。蘇曜對他的訓練方法基本持肯定态度,但還是提點了幾個可以改進的地方。趙文揚一一接納,然後他看看蘇曜,又看看沈盼,知趣地退開了。
蘇曜斜眼看沈盼:“小娘子勸他去北方?”
上一世沈盼也是這樣向他建議的。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比較特別。原來她也給了趙文揚相同的建議?
沈盼搖頭:“他剛才和我提起想去北邊。我還以為是隊正給他出的主意,想勸他打消這念頭。”
蘇曜啞然失笑,原來是自己多心了。
“我确實考慮過,是不是該建議他去北藩,”蘇曜說,“他從軍不是為了生活安穩。徐州的環境不适合他現在的心态。北方戰亂更多,對普通人來說固然是修羅場,可是對于想要拼前程的人來說,卻是最好的地方。不過要想出頭,得有實力。他資質不錯,假以時日,也許可以成器。現在的他恐怕還不足以應付北方的戰事……”
“那蘇隊正呢?”沈盼冷不丁問。
“我什麽?”蘇曜不解。
“隊正對北方的情況如此了解,”沈盼看着他,淡淡地說,“實力也遠勝趙文揚,想必足以應付那邊的局面。你是不是也想去北方搏個前程?”
***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沈盼和蘇曜都沒有說話。
和聰明人來往就是這點麻煩。你才說一,她就二三四五都猜到了。北上确實是他的計劃,也不覺得有隐瞞的必要。可是沈盼剛才的語氣似乎不太高興。難道沈盼對他……蘇曜笑着搖頭,沈盼和他接觸并不多,應該還不至于對他産生什麽依戀。還是他什麽時候說錯了話而不自知?
“某……”許久以後,蘇曜終于開口,然而才說了一個字,遠處的大道上忽然揚起一陣煙塵,引開了沈盼的注意。
伴随煙塵而來的還有陣陣蹄聲,似乎有大隊人馬正在靠近。不多時,兩人看見一隊人馬騎行而至,人數大約在三、四十左右。一馬當先的乃是一名穿着紅色錦袍的少年。看他們移動的方向,似乎是去往城內。
經過沈、蘇二人身側時,少年不經意一瞥,掃到了沈盼所用的犢車。他輕咦一聲,猛然勒住了馬頭。
蘇曜和沈盼都不識得此人,見他停下,不免詫異。
少年不待馬匹停穩,已跳下地,甩着馬鞭,大步向他們走來。他衣飾華貴,長相也還端正,就是眉宇間有股跋扈的戾氣。
“你是陸仲家的人?”少年目光上挑,口氣生硬地問沈盼。
蘇曜皺眉。陸仲是此地長官,這少年竟然直呼其名,未免太過輕狂。
沈盼雖然也很驚奇,但她向來柔順,還是好脾氣地回答:“他是我阿舅。”
少年一聲輕哼,揚起手上馬鞭,将沈盼的帷帽打落在地。
蘇曜變色。雖然他看清少年的動作,知道沈盼沒被傷到,但是少年這番舉動可說是十分冒犯了。他握住刀柄,想出手教訓這無禮的少年,不料沈盼卻在這時按了一下他的刀鞘,示意他稍安毋躁。
“敢問足下是?”沈盼心平氣和地發問。
少年下巴微揚:“你就是要和我定親的人?”不等沈盼說話,他已經伸手捏住了沈盼的下颌,對她上下打量。
“放肆!”蘇曜勃然大怒。
沈盼卻從少年這句話裏獲悉了他的身份。他就是王守的獨子王浚。她一邊向蘇曜使眼色,一邊加重力道在他刀鞘上按了一下。
蘇曜在她示意下,勉強忍下滿腔火氣,面色不善地盯着王浚。
王浚卻沒把蘇曜放在眼裏。他此時已看清了沈盼的模樣,嘴角微微上翹。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樣會洩露自己的情緒,很快收斂了笑意。放開沈盼的同時,他又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長得還湊合。”
蘇曜簡直要出離憤怒:你自己是什麽貨色,也配評論沈盼的長相?而且竟然只是“還湊合”?
被人如此評頭論足,就算涵養好如沈盼也忍不住面露愠色,語氣冷淡地回應:“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尊長作主。郎君有何不滿,不妨自與令尊明言。何況這門親事早已作罷,奴家姿容雖陋,卻也不必足下煩心。”
“我當然會說,”王浚高傲地回了一句,接着又皺起眉頭,“等等,你剛才說作罷是什麽意思?”
沈盼略顯驚訝:“閣下難道不知?你我八字不合,令尊已決定取消親事。”
王浚将馬鞭狠狠摔在地上:“說訂親就訂親,說取消就取消,把我當成什麽了!怎麽也不問我的意思!”
其實親事一取消,王守就命人往宋州送信。可是王浚一聽說在給他議親的消息就急急忙忙趕來徐州,正巧與信使錯過,直到這時才知道消息。
憤怒之下,王浚一把拽住沈盼,大聲嚷嚷起來:“誰說作罷了?我沒答應,誰敢作罷!走,你和我去見阿爺,我們當面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