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密雲不雨(3)
日暮時分。
蘇曜策馬自城外回返,快步走向陸仲書室。
從外院進入書室,需要走過一段不算短的回廊。紅日沉落,天邊一片雲霞燦爛。西下的斜陽映出廊上一抹修長倩影。看到這道影子,蘇曜不由放慢腳步,最後完全停了下來。
黃繡履、白绫裙、紫紗衫,肩上櫻草帔子疏疏印染着數朵綻放的海棠。簡單盤成的發髻上只有兩三點素銀簪花。沈盼站在回廊上,安靜仰望着天邊的彤雲。聽見響動,她緩緩向他轉過頭,目光掃向他臂間的幾點暗紅血污。蘇曜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見了自己袖上的塵土和血跡,眼神微黯。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就這麽默然相對。
誰想得到王浚會突然在徐州現身,而且受了重傷。
得知婚事取消,王浚突然發起了脾氣,一把拽住沈盼手腕,要和她一起去找王守說個清楚。以沈盼素來的教養,當然不能與一個男子在大庭廣衆下拉拉扯扯,馬上掙紮起來。兩人的動靜引起了周圍流民的注意。他們并不明白其中因由,又對沈盼抱有極大的好感,看了這情狀,以為沈盼吃了虧,都圍了過來。
王浚的護衛都是王守為他挑選的宣武精銳,見流民湧向他們,都警覺起來。有幾個開始推搡向他們靠近的流民。可是流民越來越多,他們也都有些慌了。終于有人忍不住,拔刀傷了一個流民。
那人本意是想示威,吓退這些流民。不想流民們見了血,不但沒退,反而更加憤怒。雪上加霜的是,趙文揚也聽見了動靜,帶着他那群少年兵過來查看。他第一眼看見的是中刀倒在地上的流民,接着看見的是王浚拽着沈盼。而蘇曜站在王浚和沈盼中間,試圖将王浚的手從沈盼腕上掰開。王浚被流民的暴動弄得慌了神,不由自主加大了握着沈盼的力道。等蘇曜終于強行将他二人分開,沈盼的手腕已經留下了一道極明顯的紅痕。
趙文揚不知道王浚身份,但是流民受傷,沈盼被欺辱卻是事實。他怒從心起,嘴裏一個唿哨,向他的少年兵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他訓練的都是半大的少年,又按照蘇曜教的方法訓練,雖說戰鬥力遠遠不及宣武精兵,令行禁止卻極有法度。他們一向唯趙文揚馬首是瞻,也親眼看見有流民受了傷,因此一聽到攻擊的信號,就毫不猶豫地發動了攻擊。流民們也被趙文揚的舉動鼓舞,都跟着向王浚及其部從發起了沖擊。王浚的部下身手再好也抵不住流民人數衆多,很快就處在了下風。
搔亂突起,蘇曜的第一反應是先護住沈盼。在他帶着幾人護着沈盼向安全地帶退去的時候,王浚和其部從已被人群沖散。趙文揚早就認定他是賊首,見他落單,便向他直撲過去。
趙文揚這陣子從蘇曜那裏學了不少打鬥的技巧,身手有所提升。而王浚雖是從小請了名師指點,卻沒太用心學,勉強能和半路出家的趙文揚鬥個旗鼓相當。兩個人實戰經驗都不太足,偏偏又殺紅了眼,到後來已是毫無章法地纏鬥在一起。
蘇曜确認沈盼安全後返回現場,看見趙文揚和王浚雙雙撲倒在地,扭在一起滾來滾去。他知道不妙,可這兩人纏得太緊,蘇曜就是想将他們分開都無從着手。躊躇間,他忽然聽見王浚一聲大叫。接着趙文揚從地上一躍而起,提着刀直喘粗氣。蘇曜第一眼看見的是他刀上沾染的一層血色。血珠向刀尖彙集、滑落,最後滴入塵土。他立刻轉向王浚。只見王浚手捂腹部,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血不斷從他指縫間湧出,很快在地面形成一大片觸目的紅。
事情嚴重了,這個念頭在蘇曜腦中一閃而過。出手教訓王浚是一回事,鬧出人命卻是另外一回事了,何況這人還是王守的獨子。他一把推開趙文揚,急忙撕開自己袍服下擺,替王浚捂住傷口。
趙文揚是第一次和人真刀真槍地打鬥,等意識到自己傷了人時也驚呆了。看見蘇曜的舉動,他總算回過了神,踏前一步想要幫忙。可是蘇曜直沖他使眼色,又讓他有些迷惑。見趙文揚還不明白,蘇曜只得騰出一只手沖他擺了擺,又快速指了一下遠方。趙文揚終于看懂,這是要他快逃的意思。可是禍是自己闖的,怎麽能一走了之?蘇曜餘光瞥見王浚的扈從開始擺脫流民的糾纏,向他們這邊移動,情急之下一聲低喝:“走!”
趙文揚也看見了他們。猶豫片刻,他終于轉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兒子重傷,生死難料,禍首還不知去向,王守的震怒可想而知。王守多疑,并不相信這是意外,反而懷疑是徐州有人要對他們父子不利。因此他斥走了陸仲派來的醫士,連夜帶着兒子回返宋州。為了洩憤,他臨走前還派人襲擊了城外幾處流民聚集地,連殺人加放火。城外流民因此死傷無數。
城內的人們只看見城牆外火光徹夜未熄。砍殺聲和哭喊聲也響了一夜。
王浚在徐州受傷,起初陸仲還打算負荊請罪。但是王守大開殺戒的舉動,讓他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無辜之人王守尚會遷怒,何況是自己?這仇看來是結定了。
蘇曜這日正是奉了陸仲之命,去查看流民的傷亡情況。不必他開口,袖上的血污已向沈盼說明了一切。現在的城外必是一幅煉獄圖景。
蘇曜知道她的感受,心裏暗自嘆息。別說沈盼,就連自己這樣一個上慣戰場的人,見了那樣的景象也覺得挫敗。就算再活一世,他也沒辦法掌控所有的事,既改變不了徐州得罪王守的結果,也挽救不了所有人的性命……他與沈盼為流民做的種種努力,就因為一次意外,盡數化作焦土。
“咦,你們都在這兒?”身後陸诒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沉默。
沈盼收回目光,低喚一聲:“阿兄。”
陸诒當然也明白她的心情,先在她頭上輕撫兩下以示安慰,才用溫和的口氣說:“阿爺叫你。”然後他看了一眼蘇曜:“你也來吧。”
***
書房內一燈如豆。陸仲端坐在幾案之後,神色肅穆而沉重。
沈盼一進來,便卸下釵環,低頭跪在地上。
“這是做什麽?”陸仲目光轉向她,口氣溫和。
“事情因我而起,請阿舅責罰。”
陸仲低嘆一聲,親自扶她起身:“來龍去脈,蘇曜都告訴我了。你沒做錯任何事,不要動不動就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陸诒和蘇曜這時也進了門。陸诒聽見陸仲的話,順勢接口:“就是就是。那混賬這麽欺負你,才砍他一刀算是便宜他了。我要是在場,準得再往他身上插個十七八刀!”
陸仲瞪兒子:“都快三十的人了,還只知道添亂!”
陸诒被父親訓斥,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聽說王守他們在半路上停了下來,”三人入坐,陸仲面色凝重地開了口,“我猜王浚的情況可能不大好。他本來就受了重傷,又加上長途颠簸……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擔心阿沅會被王守遷怒。”
王守向來睚眦必報,再加上他們之前做的那場戲,只怕他會真以為自己兒子的不幸都是由沈盼而起。
“這關阿沅什麽事?”陸诒叫起來,“難道不是那小子冒犯在先?阿沅可沒招他。”
“我當然不認為是阿沅的錯,但是這話和王守說得通麽?”陸仲沒好氣地白了兒子一眼,然後向沈盼,語氣和緩地說,“阿沅,前幾日我和你父親聯絡過,今日他也送來了回信。我想送你去沈家暫住。”
這話出口,在座三人俱是一愣。
見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的意思,陸仲苦笑一聲,接着對沈盼說:“徐州現在的局面有點複雜。你留在徐州,阿舅當然也會盡力保護你。可是王守在徐州盤桓過這麽久……怕只怕百密一疏,讓人鑽了空子。沈家畢竟離得遠,王守手再長,也伸不到那裏。何況沈氏一族在南方很有勢力,我想你在那邊會更安全。”
沈盼垂目良久,最後點了下頭。現在這情況,她留在徐州只會給陸仲添麻煩。
見她不反對,陸仲松了口氣,又轉向蘇曜:“南郡路途遙遠,再加上出了這檔子事,我擔心路上不會太平,希望能由一個穩妥的人護送。不知……”
不待他說完,蘇曜已毫不猶豫地應了:“某一定将小娘子平安送到南郡。”
這态度顯然令陸仲非常滿意。他欣慰地拍了拍蘇曜的肩膀:“那我就把阿沅托付給你了。”